第12章 花有魄
頹老也好,威嚴也好,道宗劉珞并不在意別人眼中的自己,他竟然上前一步,親自擡手去攙扶蘭亭,許是閱歷了形形色色的人,劉珞并未對蘭亭臉上清晰可辨的掌印和下巴上的瘀傷感到驚詫,只真切地道:“神醫免禮,勞卿到瓊華殿中為皇後診治。”
寝殿中,鳳榻的簾幕還緊緊垂着,一名禦醫手中握着天玄絲,帶着惶恐和仰慕地看向蘭溪。縱然蘭亭此刻的容顏因被沈靈犀痛揍,實在是過于慘不忍睹,周圍的宮女和太監幾乎要忍不住笑将出來,可在禦醫眼中,他仍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蘭亭自己卻沒有世外高人的覺悟,他未出生時候,就浸潤在各色藥材的氣味裏,生下來,每撒一泡尿都要澆灌幾株名貴的草藥。所以,祖父蘭若空的耳提面命也沒有讓他生出半分對藥材的和醫書應有的敬畏。過度的熟稔,讓他把藥材和醫術看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連呼吸裏都帶着些許藥香,以至于治病療傷最終已然成為一種本能。
正是這種天賦異禀的渾然天成,讓蘭亭少了醫者對賴以營生的醫術應有的敬畏,他的心思才更多放在美食上,每當他知道某種草藥竟能讓食物更加美味的時候,蘭亭才會發出啧啧的驚嘆,露出的敬畏之情讓其祖蘭若空次次吐血。
所以,當蘭亭在身畔衆人的眼中找到平日裏習以為常的尊敬之後,才算是擺脫掉沈靈犀帶給自己那種完全無視的挫敗感和屈辱感。他洋洋得意坐下,懸絲診脈,然後說:“不錯嘛,皇宮裏到底有的是高手,竟然能夠把醉生蓮的毒清理到如斯地步,竟然能夠從鬼君手裏強搶下一條人命。”
看他鎮定,劉珞仿佛熱油煎熬的五髒終于感受到一絲隐約的慰藉。
“來人,在宮門外擺供品。”蘭亭起身,望着身旁的禦醫,道:“你不許去,也不要整日在這間寝殿裏侍奉的,這殿裏的釋心香氣太濃,鬼君不喜。去尋個尋常粗使的宮女吧。”
一個神醫,治病不開藥方,不取藥材,卻要先擺放祭品,劉旭和蕭央相視默然,心中莫名緊張了起來,莫不是因為過于急切,才會一時失察,竟然請進宮來一個神棍吧?!
祭品擺放着殿外,蘭亭已然沐浴,換了一襲嶄新的靛藍輕衫,他的臉上完全褪去了之前酒醉時和沈靈犀嬉鬧的憊懶;褪去在蕭央和劉旭跟前的随性;褪去了出入宮門時候的戰戰兢兢……他帶着肅穆的神色,拜祭四方鬼君,緊閉雙目,口中禱祝:“藥谷第七代傳人蘭亭,勞諸位鬼君久候。謝諸位仁慈,不曾用邪氣強污病人生魂……”
當狂風起,燃盡了的冥錢化成黑色的蝴蝶袅然飛往四面八方的時候,蘭亭終于張開了雙眼。
“行醫者,便是一次次在鬼君手中搶人,無論是這人陽壽盡與不盡,原不是我等說留下便能留下的,日後你們也要常常對鬼君心存敬畏,彼此敬重,便會在日後交往中多得些方便。”
蘭亭看向周圍,宮裏的禦醫早已經聽聞蘭亭進宮的消息,此刻全侯在悅然宮的院中,聽着蘭亭的教誨。他們聽的時候心悅誠服,完全忘記了當初學醫時候,師傅們對他們所說的敬畏對象本該是藥物及醫界的祖師爺。他們似乎也忘記了多年來行醫救命,其實最恨的是鬼差從自己手裏奪走人命……
“我開張藥方,”蘭亭繼續指使身畔最近的那名禦醫,“你親自去抓藥,不許別的人動手腌臜了。稍後我過目之後,就在這寝殿中,我親自看着你來熬煮。”
那位年紀已然不小,而今已有正二品品階的禦醫何俊仁竟然如學徒一般唯唯諾諾,甘心被人驅使,甚至面上帶着些自得。藥谷蘭家醫術世代單傳,能夠被藥谷聖手親自指導熬藥,也已是行醫者三世修來的福分了。
蕭央與劉旭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們之前雖說已經盡可能看重蘭亭,可是到底是同齡的少年,加上蕭央曾經把人追得掉下房頂,一路上,沈靈犀又總是口無顧忌地對蘭亭戲弄和輕慢,所以他們兩人對蘭亭的感受,有着同情,也有些對弱者的些許輕視和玩笑,再不曾想到蘭亭在禦醫跟前說話如此好使。
當蘭亭檢視完藥材之後,對身旁的禦醫笑了笑:“手藝還行,分量完全沒有差錯,藥材也都算是上等,難得君虞和駁卉的年份尤其恰當。”
聽了神醫聖手如此肯定的褒獎,二品禦醫瞬間分不清南北。
蘭亭轉身對皇上作揖,道:“馬上就要開始熬藥,這室內的釋心香和藥物并不相克,反而有輔助作用,而皇上身上似乎還有些紫海陳檀的香味,并不适合呆在此處,若要再來,還等皇後服藥後三個時辰罷。其餘不相幹的人都請散去,留下兩名禦醫和那位近身伺候皇後的宮女。”
一行人聽着蘭亭泰然自諾的吩咐,卻似乎都不以為忤,紛紛答應着往殿外退去。
蘭亭又開口對那禦醫道:“半個時辰後就開始熬藥,我再看看你把握的火候。熬藥的時候,需要心靜,你身上沒有熏香,卻因為來回跑動有了汗味,怕沖撞了藥物,先去沐浴淨身,稍後熬藥時候不要心急,不許再出汗。”
禦醫唯唯。
當皇後終于将藥吃下,宮女松月的心似乎一下子寧靜了許多,因為眼見得皇後紙金色的臉頰在慢慢變淡,雖說仍是慘白黯然,卻終于多了幾分人氣。
蘭亭聽完宮女說的情況,臉上終于忍不住再次露出幾分得色,笑道:“這便是了,命總算已然無礙,可是藥還需再喝上幾日。”
“那個何俊仁是吧,藥方我已然開好,仍是你去抓藥,別讓不相幹的人動手,”蘭亭這幾日愈是看好那二品禦醫,愈是看覺得順眼,若不是自己親口起誓不輕易收徒,将來藥谷的衣缽是要傳子傳孫,他還真是願意多指點幾招。
今上劉珞已經換了沒有熏過香的袍子,守候在愛妻身畔,他問:“神醫,為何皇後還不醒來。”
“不急”,蘭亭若是無事,嘴角上就總噙着三分笑意,“解此奇毒還需花魄。”
“花魄是什麽?”劉珞皺眉問道。
“花魄其實不是藥草,而是一種香,提取百花精粹凝練而成,多用于女子熏香,其實也有延年益壽,養生的功效。一般人不知道,它用得妙卻能解毒。普通人提取百花精華,都不能純粹,因此只稱之為花露,唯有九轉八十一道工序凝練,才能稱之為花魄,花魄已然非露,而是凝結為晶體,如珍珠一般圓潤,卻如露珠一般晶瑩剔透……”蘭亭講到用藥,永遠滔滔不絕。
“何處能尋到花魄?”劉珞急問。
蘭亭聳聳肩,道:“這東西幾乎是傳說一般,輕易哪能見到,不過你們也算好運氣,此去不遠的宿州有座雲城,又叫花城,最好的煉香師傅就在雲城。而我之前似乎聽聞有個奇女子喚作雲夢晚的,已然能煉出花魄。”
劉珞與伺候在側的蕭央相視一眼,吩咐道:“蕭愛卿速速去請。”
蘭亭仍是滿面笑意:“需我親自前去方顯得誠意,等到雲姑娘按照我的方子将花魄凝練成功,皇後娘娘服下,自然便能醒來。另外,皇上以後也別叫草民神醫,聽起來倒好似草民好大年紀了一樣,不如喚一聲蘭亭就好。”
皇上笑着點頭,道:“蘭亭,你若救了皇後,朕重重有賞。”
賞賜與否,于蘭亭來說并不記挂于心,他心中憂憂念念的卻另有人在:京城雖好,非久戀之家,每每想到沈靈犀不懷好意的笑,他總是感到牙根莫名酸軟的懼怕,而今他已經基本弄清楚幾個人的身份,知道能把兵部尚書府沈二小姐沈靈犀收拾到服服帖提的,只有蕭三公子蕭央一人而已。所以蕭央此去雲城,他必定不能離了左右才好。
果然,聽聞蕭央要去宿州,劉旭和沈靈犀都要同去。蘭亭苦着一張臉,膽顫心驚上路。
因為有蕭央這樣的高手在身邊,蘭亭已然認命,熄了半路潛逃的心思,可是他內心的惶惶不安唯有自己清楚而已。因為蕭央明知皇後娘娘鳳體是否能夠安康,全系在蘭亭一人身上,索性給蘭亭安排了馬車,道了聲得罪,就點了他的梗封穴,讓他渾身酸軟無力。手無傅雞之力的瞬間,蘭亭似乎看見了沈靈犀仰天長笑,張牙舞爪萬分嚣張的模樣。
蘭亭淚眼迷蒙,誠摯地仰望蕭央:“我不會逃,男子漢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蕭央也誠摯看向蘭亭:“我自然信你,可是我怕靈犀再來追你,你們二人腳程太快,走得遠了也是耽擱事情。”
“那你何不向皇上請了旨意,不要讓這女魔頭在場,豈不方便?”
“在暗不如在明。”蕭央無奈嘆息,“靈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輕易旁人也看管不住她。”
蘭亭理解蕭央的擔憂,只得再接再厲地閃爍滿眼淚光,道:“那我要和你在一起,白天晚上,你都不許離開馬車。”
蕭央的脊背霎時發起寒來,年近十八,從未想過會有個身長八尺的男兒用這樣哀怨乞憐的目光看向自己。
縱使蕭央小心謹慎,可是人有三急,并不只是吃喝,他每次下車之前總是把沈靈犀好一番警告,告訴她蘭亭是皇上請的貴客,是皇後的救命恩人,千萬造次不得。
沈靈犀頭點地小雞吃米一般歡快,手裏總是捧着一壺水,或是點心,誠心誠意道:“我怎麽會這點道理也不懂得?我這不是給蘭公子送茶請罪了嗎?他若心中有氣,不能好好醫治,靈犀也吃罪不起啊。”
認識沈靈犀已有五年有餘,此刻的蕭央深深為靈犀的深明大義心胸而感慨。唯有蘭亭心下默然,難道蕭三公子是個瞎子,看不見沈靈犀眼角的刁鑽與狡詐嗎?看不見嗎?
……
此去春光無數,心緒不寧,誰曉莺啼何意?分枝拂柳蝶引路,覓得芳蹤去處,卻原來,好花易落,忍把魂引浮屠?苦海,蒼天度與不度?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