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非昨
那一刻,劉旸心驚肉跳了起來,再擡頭看向劉暝的眼神裏就暗藏幾分驚疑。
可是劉暝渾身上下的鋒芒都已經收斂,依然是平時性格沉靜,如水端方的君子。他的目光那麽平靜,如此時身畔的一彎潭水,清澈,幽深,沒有一絲波瀾。有陽光透過密匝匝的葉子灑下,四下班駁靜谧,劉暝身上氣息更加恬淡,甚至透着幾許溫和。
似乎什麽都不曾發生過,除了幾步之外的帶着羽箭掙紮的錦雞。
劉旸的背後濕津津的難受,手忍不住就在額頭撫了一把,果然,冷涔涔的汗,他掏出一方錦帕擦拭。想要解釋一句剛剛跑馬,跑得有些熱了,可林間透過來爽利的風,讓他到了嘴邊的話也被吹得無影無蹤。
此時,劉暝已然轉過頭去,噙着笑仔細查看侍衛撿回來的野雞,溫和地吩咐:“好生收拾,別傷了翎羽。”
“老三,你看崖上!”劉旸忽然出聲輕呼,劉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不遠的山崖上,蹲着一只狐貍,雪狐,渾身上下,一絲雜色也沒有。
狐貍的目光有些游離,似乎根本沒有把崖壁下的人放在眼裏,它甚至皺了皺鼻尖,仿佛被人擾了清淨的不滿。
不知是不是狐貍的神色過于挑釁,劉暝忽然渴望抓住那只雪狐,離得算不上遠,若捉得住,回去可以送給七妹妹,或者九弟,小孩子們總會喜歡這些玩意兒。
所以,劉暝就動了,借着馬镫點足,身影清俊,如一根羽箭似的到了崖上,狐貍猝然往前一躍,有些愕然地回首,看着距離自己不盈三尺之外的人。
劉暝心中就有些得意:畜生終歸是畜生,它也許從不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像山野的獵戶農夫一般,行動笨拙,根本蹭不到它的潔淨如雪的皮毛。
所以劉暝便準備下一招一擊得中,他通過剛才狐貍的跳躍,計算着稍後自己下手的地方。
胸有成竹之後,劉暝準備再借力腳下這棵老樹,點足再來一次縱躍,他想看狐貍的掙紮與恐懼,他想看狐貍被它自己引以為傲的敏捷打敗後的失落與惶恐失措……
可是,點足時候腳下的枯枝卻遽然斷裂,半空中的劉暝已然使出了內力,偏偏因為這意外失去了控制,身子便往下直直墜落……
始終密切關注自家主子的近侍趕緊縱身躍起,想要接應,可是在同時,劉旸也動了,極其“湊巧”得撞在侍衛的身上,三人便一起跌落。
另外的侍衛眼見不妙,紛紛往山崖下縱掠,即使不能接住主子,做個肉墊也好過讓兩個皇子就這麽摔下來。
可是紛亂之中,還是差了一步,劉暝重重摔在地上,劉旸竟然還砸在了他的身上。
一衆侍衛瞬息的愣怔之後,迅速上前查看。
劉旸傷了手臂,掙紮起身,急切呼喚:“老三,你怎樣,有沒有大礙?”
三皇子沒有回答,他已然昏了過去。嘴角溢出鮮血,一只腿的膝蓋,有白森森的骨頭,戳了出來……
摔在一側的近衛顧不上查看自己的傷勢,匆忙掏出了懷裏的金瘡藥,整瓶灑在劉暝的創口處,卻被湧出的鮮血霎時間沖得消失不見……他慘白着,解下汗巾,簡單固定了骨頭,回頭喊道:“來人!拿行軍的藤床!”
好在背負着應急物品的士兵跟着幾個皇子,距離都不算遠,惶然将劉暝送到禦醫前的時候,算得上是飛速。
醫治的氛圍極其緊張,偌大的楓山安靜了下來,顯得空蕩蕩的。
最終,當禦醫顫抖地跪在聖上劉珞面前,叩首道“微臣死罪”的時候,劉旸忍不住哭了出來,他撕裂了聲音喊:“庸醫,你若治不好我三弟,我便将你的腿打折,我殺了你!”
禦醫冷汗涔涔:“可是,可是,三皇子的腿骨,有一節已然粉碎,臣雖竭力,也是會落下殘疾的……微臣,微臣……”
劉旸仍然想要怒喝,可是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冰冷,那是父皇的目光。只是一道目光而已,可似乎有千鈞的重量,劉旸張了張嘴,他想告罪,說自己沒能護好三弟,可是最後什麽也說不出口。
此時,劉暝已經醒來,他蒼白如紙的面上落下了豆大的汗珠,嘴唇也在顫抖,可聲音依然清朗,溫潤如水。他說:“父皇,不怪他人,是兒臣任性要親自捉住那只雪狐,二哥和侍衛都去救我,可是,兒臣當時太過緊張,掙紮狠了,才會讓三人一起跌落。”
劉旸驚愕地看了看劉暝,只是老三雖然虛弱,卻一如剛剛在林子中一般,面色平和,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
今年的秋獵就這樣草草地收場了。
許多年後,蕭央再回想起當年一幕幕的時候,他早已不再是單純明媚的少年,許多當時懵懂的疑惑都在心頭一點點明朗。從來就沒有什麽巧合,一切,都是注定。
當然,當年在場的老“狐貍”們,都在許多他未曾留意的細節中,看出了更多的東西,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
三皇子劉暝不喜歡誰提起當年的事,他總那麽堅定地說:“是我自己的錯,與人無關。”那語氣,由不得誰質疑。
而且,在那一次事故之後劉暝就變得更加沉默。
在三皇子的沉默中,時光似乎也過得更快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
倏忽已是三年。
三年的時光,足夠蕭央和沈靈犀長大。
長大後的他們,一個是長身玉立潇灑,整日裏滿面春風和煦,雙眸澄澈分明,映出一副耿直的心腸。
一個卻更加俊美無雙,眸若秋水潋滟,鼻若瓊玉秀挺,櫻桃似的紅唇無端嬌俏,只是不茍言笑,面帶寒霜,真是個冷面玉兒郎。
蕭央懵懂,相伴随行從未懷疑過沈靈犀是個女兒身。
那年十二月初,夕月.天.朝.下了一場大雪,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凍得麻雀都懶得叫喚。蕭央閑極無聊,派小厮聞筝給沈靈犀下帖子,約了到城外山莊捉野兔。誰知道等了半晌聞筝一臉郁郁地回轉,說是沈大公子身體不适,連面都不見,就打發回來了。
蕭央原本無所事事,聽罷立刻吩咐人開了庫房,人參鹿茸都取出許多,裝了馬車往沈府奔來。誰料剛進了前廳,就見到沈靈犀的小厮墨痕迎上前來。
墨痕哭喪着一張臉,道:“我家沈公子的病很不尴尬,見不得人的。”
“連我也不能見嗎?”蕭央三分憂心變作十分,平白急紅了眼睛。
墨痕的淚珠兒也滾落了下來:“別說是爺,便是小的,以後也見不得大公子了。”
“卻是為何?”蕭央疑惑,忽而大驚,顫着聲道:“啊,難道靈犀要不好了麽,難不成是……?”
墨痕愣了一愣,看見蕭央面色戚戚,也嘆息了一聲,回:“可不是,以後世上便無沈大公子其人了。”
蕭央父母早亡,被蕭誠夫婦收養了以後一直是如親生一般相待,可他并因此有過未有半點輕狂,讀書懸梁刺股,學藝不辍寒暑,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肯叫苦;受了再多傷痛淚也不肯輕彈。今日忽聽墨痕說沈靈犀眼瞅着不在人世,他胸中卻酸楚非常,淚已然盈眶,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有個穿了緋色衣服的丫鬟到廳中奉茶,看到蕭央和墨痕相對無言,眼含淚光,大驚,問:“今日老爺不在府中,夫人不便出門見客,交代你好生招待蕭公子,說清其中緣由,你為何招惹蕭公子傷懷起來?”
墨痕聽到呵斥,方才拭幹淚痕,道:“碧荷姐姐教訓的是,都是墨痕想着日後不能在大公子身畔服侍了,才會滿心酸楚,沒想到招惹蕭爺傷心,該打、該打!”
碧荷聽說,嘆息一聲,道:“墨痕,你真是該打,夫人剛吩咐過,以後阖府都不許提大公子,都稱呼二小姐才是。”
墨痕嘟着嘴,道:“我卻叫不出口。”
蕭央本待央求二人,能再見沈靈犀一面,全了兩人三年兄弟情義,忽而聽說大公子、二小姐的說辭,也顧不得哭,只瞠目結舌,待要問,卻也不知如何問起。
碧荷也不多話,告退出門去了。
墨痕抹去兩把眼淚,道:“蕭公子,今兒墨痕心裏難受,實在是招待不成,爺便家去吧,再過時日,來參加我家……”他頓了頓,倒像是和誰賭氣似的恨恨然繼續,“我家二小姐的及笄禮吧。”
蕭央一頭霧水,見墨痕說話颠三倒四着實不像,告了叨擾,轉回家去。等進了家門,蕭央吩咐聞筝:“你且去打聽打聽,我怎麽不知沈府還有什麽二小姐?怎的他們家裏大公子身患重疾,除了墨痕傷心外,其他人都高高興興要給什麽二小姐準備及笄禮?”
聞筝答應着退了下去,一直過了半晌才回來,自己倒是帶着滿面疑惑,道:“三少爺,這怎麽說。奴才問了半晌,有人道沈家只有一個長公子,一個大小姐罷了,從沒有什麽二小姐;又有人說沈家原并沒有公子,只得兩個小姐;還有人竟說沈大公子便是沈家的二小姐……”
蕭央聽罷,拉了一把椅子坐定,半晌作聲不得。
他本來聰慧,只是因為先入為主,又知道沈靈犀最恨人打趣她俊俏像個姑娘,就沒有起過疑心。而今回想起來和沈靈犀同行的三年,卻是很多時候也覺得沈靈犀性子有些古怪,以前還只當是貴公子脾氣重罷了,如今前因後果一聯系,倒是想得透徹分明了。
蕭央細細回想一遭,忍不住好笑了一回,轉念又覺得這樣的事情竟然會發生在身邊,着實荒唐;忽又想着沈靈犀本是個要好的朋友,以後卻變成個養在深閨的姑娘家,再不能和往常一般親厚,不禁一聲長嘆……
聞筝看自家公子忽喜忽優,不覺擔心起來,小聲喚:“爺,爺,三少爺!”
蕭央回過神來,看聞筝還立在一旁,擺擺手道:“你出去吧,爺心裏不自在,一個人待會兒。”
再過了些時日,沈府果然相請蕭夫人到府上參加沈二小姐的及笄禮。回府之後,蕭夫人連口茶也不喝,先遣了下人喚蕭央過來松歲園問話,一邊啧啧稱奇,一邊百般審問蕭央早些時候是不是知道沈靈犀是個女子。蕭夫人出身名門,最擔心兩個孩子私下裏鬧出個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壞了家風和蕭府的名聲。
蕭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和蕭夫人解釋清楚,自己之前實在是被蒙在鼓裏,決不至于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如此也罷了,以前年紀還小,縱然荒唐也只當做是頑皮,以後你們二人再也不許和往日一般相見了。”蕭夫人交代罷,卻又嘆息:“只是不知道沈家姑娘這般做派,日後可有沒有正經人家求娶。”
蕭央腦子裏現出沈靈犀嫁人時鳳冠霞帔坐花轎的情形,更忍不住笑得腸子疼,笑罷,忽正色道:“娘,沈靈犀若真是沒有人肯相求,孩兒就娶了她,還好在一起玩耍。” 蕭夫人沒有好氣白了他一眼,反問:“這話也是能胡說的嗎?真還是個孩子!以後休要提起。”
蕭央吐了舌頭不言。
因辦了及笄禮,沈靈犀竟是出了好大風頭,一時間月華城裏傳說紛紛。只是沈靈犀本來容顏出色,為人處世也光明磊落,再加上盛世間民風開放,竟也真有人家不顧她的驚世駭俗,上門求娶。
此時,沈家反倒拿大起來,說家裏本來人丁單薄,想把兩個女兒多留幾年,便是已經許了人家的沈靈玉也要過兩年再讓出門。因夕月王朝,但凡家裏過得去的,也都不讓女兒早嫁,是以并無人相疑。戚文姍卻是一邊嘆着僥幸,一邊精心着挑選了人準備好好教沈靈犀兩年規矩,免得将來嫁了人家,反被公婆嫌棄。
聽了傳言,蕭央暗自替沈靈犀高興,一行卻也竊喜:如今倒是不用我來娶她,不然真是許多尴尬,兩個意氣相投的兄弟,忽然要做夫妻,哪有嘴上說起來那樣容易。
此後兩年,沈靈犀果然不大抛頭露面,偶爾仍扮了男裝偷偷出門,并不來尋蕭央,怕被昔日好友嘲笑,反而自取難堪。
日子就這麽雲淡風輕地過去,一直到月華城裏的風起雲湧。倒真是:從來年少不知愁,空負佳人幾春秋。待到明了情何物,才悔今日話無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