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說是這麽說,可真見确實驚動了高順,她連忙遙遙朝他擺手,示意他不用過來。
周瑜看着高順遙遙向李睦拱手,隔着三五十匹馬背的距離與他目光一觸,旋即微微一笑,目色微閃,拂袖長身向李睦一禮:“先有違軍令之罪,再建救宣城之功,君子計功補過……”
長長一揖,雙手前舉,微一躬身,便剛剛好湊到李睦身前,手裏捏着的巾帕,也就借着這個動作順勢塞到了李睦還空着的那只手裏。
李睦不禁一愣,只覺得周瑜那句話中似乎含了什麽深意,然而手裏突然多出來的濕嗒嗒的帕子卻令她一時岔了神,腦海中似有什麽極快地一閃而過,卻被手中半濕的觸感一攪,掠了過去。
周瑜一擡頭,目光越過李睦的肩膀向後望去,見高順已然轉身自去安排兵士安撫馬匹,加強戒防,語聲一頓,随即聲音低了下來:“亦不奪人之功。”
李睦正皺着眉思索,聞言頓時醒悟過來:“你功過相抵,這次救宣城的首功便自然而然落到高順的身上……”
“新降之将,正是心中忐忑,神思難安之際,若能即刻以功立足,利其軍心安定,又能激發餘将一争長短之心,以振士氣。其間所得,又豈是救宣城之功能比?”
周瑜朗然一笑,背對着馬群和李睦并肩而立,簡簡單單兩句話,就将高順目前的處境說得清清楚楚。
自入下邳以來,他便有意無意地将高順和張遼的兵馬打散,最悍勇的陷陣營配以涼州鐵騎的戰馬,變步卒為騎兵,上馬沖殺,下馬列陣,無疑是将原來呂布麾下最強悍的兵馬彙集到了一處,也将高順和張遼一分為二,徹底分到了兩處。
高順仇于劉備而戰于外,張遼曾示好于劉備則留于城內。讓功高順,助其站穩腳跟,予張遼以信任,令其同孫策一起收徐州之兵,這其中一收一放,一退一進的分寸,令李睦突然想起來那日袁術險些攻破南門時,她孤注一擲将守城之權全權交托給張遼時,這七尺男兒眼中迸射出的光芒。
李睦皺了眉頭若有所思,一邊自然而然地一口将手裏的肉幹咬掉一小半。
拍了細鹽的肉幹略有些鹹,入口還有點幹硬,然而卻到底是一股肉香。她才咬下來就發覺這一口咬得方向沒把握好,咬得有些大了。長條形的肉幹一時卡在嘴角兩側,轉不過來,又咽不下去。
于是便直接拿另一只手裏半濕的帕子往嘴邊一捂,幫着塞了一把,這才騰出舌尖,頂着肉幹轉了小半個圈,堪堪都進了嘴裏。
周瑜的嘴角不由勾了起來,微微低頭,掩了眼角眉稍忍不住的笑意,發覺李睦警覺地立刻朝他看過來,馬上話鋒一轉,又問起馬镫的事來。
“啊?”李睦早知道她這“馬镫”一露面一定會有人問,在想怎麽打結才能把衣帶系牢的時候就想好了說辭,又在心裏反複琢磨過,如今一被問及,旁的不想,這早就思索了許多遍的應答順理成章就說出來了,“阿兄日前曾言,待他得空,便要考教我的騎射弓馬。于弓馬一道,他素來嚴厲,容不得人半點懈怠,若不能應對下來,定要罰我每日拉弓數百。”
聳一聳肩,攤一攤手,仿佛以布為蹬,計算射程都是被太史慈逼到沒法子了靈光突現才想出來的辦法。只是手裏的肉幹晃了晃,嘴裏剛剛咽下一口,有點氣勢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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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笑了笑,不置可否。
初見此物的震驚與興奮之後,這一路他已反複思量過。以布為蹬固然方便,可戰場沖殺,刀鋒箭雨之下,也極易斷損。若是兵士騎術不精,便極有可能直接被掀下馬背,戰陣瞬息百變,一旦墜馬的人數超過三成,那這一支騎兵就和送死無異了。
但若是換用鐵打……只怕此物一旦出現在戰場上,數月之間便會傳遍諸地。這一看就能知道用途和打造方式的器具,或許最初能給他帶來暫時的優勢。但北人本就擅馬上作戰,若是有了此物,怕從此北地騎兵,轉眼間就會變成他和孫策最大的夢魇。
看周瑜突然之間沉默下來,目光輕閃,仿佛被眼前徐徐西沉的落日之景所吸引,李睦卻隐約察覺到他似乎意并不在此。
眨眨眼,再咬一口肉幹,略一思索,她試探地問了句:“你想……把馬镫用于騎兵?”
周瑜自嘲似地一笑,輕嘆一口氣:“只怕我騎兵未壯,反為劉備、袁術所用,得不酬失,績不償勞,徒惹人笑耳。”
只是終究還是覺得可惜,騎兵之利,他思往已久,如今明知有一法只需一年半載便能建立一支獨屬江東的騎兵,卻非但不能用,還要牢牢将其掩住,就連孫策,也不能露出半點端倪。否則,照他的性子,定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以騎兵全力一拼。
明知可為而不能為,仿佛蓄滿力氣的一拳偏偏又打不出去,周瑜負在背後的雙手緩緩收緊,只想要仰天長嘯,一洩梗在心口的郁結之氣。
“此言不得宣于諸将之前,動搖軍心,不得聞于伯符耳中,致他冒進,只能今日随口一言,出于我口,入于你耳。知其能用而不當用,終心裏不甘,讓你見笑了。”
人都道他周公瑾少年得志,遇知己之主,托君臣之義,結骨肉之情。他一言則孫策必行,他一計而孫策必從,何等意氣,何等暢然。殊不知正因為此,他更需事事周詳,明知江東之地,徑深不足,若不全力西進取荊州為根基,實在難以有所施展,可卻又不能露半分之憂。面對劉表在荊州根基愈深,劉備袁術又虎視于側,亦不能顯一絲之慮。
卻不知為何,一句“不甘”,今日竟在這小女子面前如此坦然的就說了出來。
許是這馬镫之法,本就是源自這小女子的一念突發奇想,他便下意識地覺得這份不甘之情也該只有這小女子能體會了罷。
“不能用便不能用吧,不過既然我能想到,旁人自然也能想到……”李睦将最後一口肉幹塞到嘴裏,也覺得可惜,便跟着嘆了口氣。想想先有公孫瓒的白馬義從,之後還有曹操的虎豹騎,哪怕不算騎兵,袁紹的先登營,劉備的白耳兵,也都是青史留名之軍。若非這次陰差陽錯,得高順之下八百陷陣營,相比之下,江東還真的是拿不出支像樣的兵馬來。
略略思索了片刻,她回頭往馬群方向看了一眼,又往周瑜身上看了一眼,猶猶豫豫:“若說這馬身上,倒是還有一件東西,雖不能如馬镫這般立竿見影,卻不至于被人看一眼就能學去。”
她仔細看過了,所有的戰馬蹄上都纏了草杆和樹皮,而孫策和周瑜的馬蹄子上則是裹着皮革,卻不見一副馬蹄鐵。
這個年代,不但騎兵難得,戰馬更是難求。長途奔襲,翻山躍水,許多戰馬常常因馬蹄的耗損尚有餘力卻連邁步都困難,只能勉強配種之後便直接宰殺。
只是李睦卻拿不準這個時代的冶鐵技術能不能打出一副馬蹄鐵來。畢竟要打造出蹄環形的光滑鐵盤來,又要上釘入蹄,為避免脫落,還要用鐵釘的倒鈎扣到馬的足踝上,整個過程她前世也只見過一次,還是在草原上看熱鬧般擠着人頭看的,真要說怎麽打出來的,鐵要幾分厚,幾分寬,鐵釘如何上,倒鈎又該如何扣,卻是一無所知。
她連說帶比劃,眼見着周瑜目光湛湛,聽得仔細,越說越心虛,最後心一橫,手一擺:“我也就如此一想,能否做成你還是另請工匠問一問,免得蹄鐵沒打出來,反倒傷了馬。若是萬幸能成,此物與馬镫相比隐秘了不少,還能趁着制法不曾外洩時,成批地往北面賣個高價,既不用擔心增長了他人戰力,又得了實際的好處,裏子面子就都有了。”
“馬蹄裹鐵?”
看着少女談起交易就一臉向往,周瑜想到壽春初見時,她也是如此言辭鑿鑿,奇貨可居,膽大包天地将傳國玉玺“賣了個高價”的情形,不由好笑。
然而笑過了,再稍一細思,這其中确也有可行性。
天際盡頭霞光萬丈,層雲赤染,水波泛金,在他眼中映出道道異彩。
一塊肉幹下肚,李睦又取了水囊喝了口水,只覺得肉在胃裏慢慢膨脹開來,剛剛好将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壓了下去,整個人雖然還筋骨酸痛,卻到底又有了底氣。
看着周瑜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仿佛什麽都沒放在心上的模樣,而就李睦上過幾次當的經驗來看,每當他如此一派閑适,風姿筆挺地凹造型時,必有一個無形的深坑慢慢成形。
“怎樣?這回準備坑何人?”吃飽了心情就好,她拿帕子抹了抹嘴,一不小心就把心中所想漏了出來。
“坑……曹操……”周瑜挑一挑眉,略一思索她話中的含義,便順口答了一句,好像一點都沒聽出她語氣裏的幸災樂禍。目光徐徐從波光粼粼的水面收回來,落到身邊這個一臉等着看好戲的小女子身上,“怎麽?”
李睦眉梢一挑:“下邳城頭我箭射劉備陣營之時,你我曾立下賭約,還算不算數?”
周瑜不想她怎麽突然又想起這件事來,唇角微抿,輕然一笑:“一箭之威,逾四百步,我心悅誠服,自然算數。只是可惜當初你我打賭,卻未說明賭注為何物……”
“你!”李睦一聽就急了,“你要賴賬!”
周瑜朝後退了兩步,連連擺手,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不敢不敢!你看看我有什麽,金銀美酒,良馬錦緞,你要什麽,拿走便是。”雙手一張,頗有幾分予取予求的味道。
“誰要你這等身外之物,我兄自有戰功換取,料孫策也不是小氣寡恩之人,還會缺他金銀美酒麽?”
身外之物?周瑜目光一閃,若這些都是“身外”,那是要他“身內”的何物?
離開下邳之前,他與太史慈打了一架,也連吼帶喊地算是談了一場。他借此番救宣城之機,突襲皖城,東進夏口,只是其中一個目的,而另一個目的,便是要将李睦帶去居巢。
自古長兄如父,他與李睦之時,自然是太史慈先首肯,他再回去禀明從父周尚,由伯符為媒。事定之前,李睦就暫居于居巢,既與他統兵之處相隔不遠,又非戰事紛雜之地,可謂兩全。
只不過他面對太史慈時尚能侃侃而談,與孫策也能說笑自如,可離開下邳之後,卻一直尋不到個機會與李睦提及此事。
心念如電,思及至此,聽李睦說不要“身外之物”,他心裏竟忽然生出幾分期許,又隐約暗暗松了口氣。
“我只要你周郎一諾,”李睦朝他伸出一只手,就像當初在下邳城頭擊掌定賭約時那樣,“從今往後,坑誰都不許再坑我!”
當初立下賭約,只當是她被張飛尋釁掃了面子,要尋工匠改造守城弩的一句托詞,因而周瑜自然也沒提賭注為何,卻不想竟真教她射出了四百步之箭,更想不到她兜了個大圈,竟只為了這麽一句!
周瑜只覺得胸口一窒,頓時哭笑不得:“我何時坑過你?”
“你敢說下邳之局不是你把我算計在內?”李睦一瞪眼,見周瑜語塞,哼了一聲放下手來,撇過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本就是沖着袁術去的,結果我綁了陳氏族人堵城門,硬是沒把袁術放進來,就讓他給跑了。”
滿城都在慶賀打退袁術,下邳得守,可她清清楚楚若不是她,他們就該慶賀袁術授首,可以直接進兵壽春了。
可她當時真以為下邳要守不住了!
就跟個明知闖了禍還被表揚的孩子,心虛不已,坐立不安。
“還有救高順的時候,你若早些讓我知曉,至少我還能再看一看你的傷處,心裏有數,還能攔得住你不成?若當時你有個萬一,讓我到何處再尋華佗救命,就算我入了下邳,軍心不穩,民心難定,外有強敵環伺,我又當如何?”
之前在祖郎面前騙她的那一回,好歹還有一聲事後道歉,可再往後數,簡直就是變本加厲,吓死她不償命。天知道那天見他拼殺時她有多擔心!盯着戰陣中周瑜的白色披風,盯得雙眼酸澀,也不敢稍離,唯恐她只閉了閉眼的功夫,就再也見不着那個身影了。
周瑜不防她竟一條條記得清楚,被她訓得悻悻,這麽一算,倒真是……算計了她不少……而提及他的傷處,李睦眼中一閃而過的憂色令他歉疚之餘,又突生幾分竊喜。
“我也不要你事無巨細,洩露軍情,只要将我算計在內之時,或者率軍沖殺之前,也早些讓我知曉,如此,可否?”
夕陽的餘晖裏,李睦仰着頭,尖巧的下巴和鼻梁微微挑起一點隐約細碎的金光,一雙眼睛仿若星辰,目光堅定,又帶着些許倔強釁意,唇角抿得緊緊的。
“從今往後,是兇是險,要勝要敗,我都不再瞞你,這樣可好?”周瑜輕嘆出一口氣,這般賭注,縱然不是他原來想要的,可他除了說好,還能說什麽?
李睦的眼睛騰地一亮:“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李睦也知道周瑜雖然是屬狐貍的,卻是一只言出必行,還算靠譜的狐貍,一諾既出,必全力而行。見他點頭,頓時眉開眼笑,心情大好,仿佛看着天色都跟着亮了幾分。正要趁熱打鐵,再問問到了宣城之後她還要做什麽,遠處忽見令旗招展,卻是高順下令整軍,全軍休整完畢,又要準備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