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李睦前一世去陝西出差時,從早到晚滿滿的行程令她錯失了在八百裏秦川跑一跑馬的機會,一直引以為憾,直到現在才知道馳馬八百裏是什麽感覺。
宣城位于丹陽郡宛陵縣旁,八百裏的路程對于一個沒有汽車,沒有飛機的時代簡直如同一場噩夢,尤其是那麽多人一起馳馬。
騎兵成陣,馬踏若雷,看着好像是氣勢滾滾,轟轟烈烈,仿似挾帶着沖破一切的力量,威風得不得了……其實在這毫不開闊的地界混在一群人當中跑馬,就等于跟着吃灰!
更何況,他們必須途徑的九江郡還是袁術屯兵的主要所在。要避開袁術的耳目兵馬,又要抓緊時間趕路,大路大道不能走,有城有鎮不能進,全找些山林荒地,淺水小道,她提前想到了路上會磨破大腿,綁了布條減輕摩擦,卻沒想到被八百精騎牢牢護在隊伍正中,和她在草原上一馬當先的跑完全不一樣,前後左右都是踏得飛濺起來的煙塵飛土,仿佛騰雲駕霧一般,連四周的人影馬身看出去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李睦正被撲面而來的塵土飛石嗆得一頭一臉都是灰,又不敢松開缰繩騰出手來遮臉,眼角餘光瞥到周瑜馳近,只擡頭眯起眼瞄了一下,眼睛就立刻進了塵,一陣刺痛,直逼出淚水漣漣,隐約聽到周瑜似乎說了句什麽,可耳畔風聲呼呼,馬蹄隆隆,他又沒有刻意提高聲音,只一晃間,根本就聽不分明。
好不容易天色将暗,令旗招展,八百騎兵前軍倏爾向兩側散開,後軍紛紛勒馬,一時之間,戰馬急嘶,和兵士喝聲此起彼伏,疾馳中的隊伍由縱隊變為橫隊,停了下來。
李睦沒看到令旗,只看到周身四面的兵士隊形驟然發生變化,心裏一凜,還以為遇到了敵襲要變陣迎敵,匆匆忙忙急拉缰繩,卻還是慢了一步,向着已經停下來的前軍方向就沖了過去。
疾馳的騎兵沖擊力極大,馬速的慣性之下也最忌突然收步停頓,只要前軍中有人貿然停下,後隊收不住步子,便會将前隊沖散,甚至還會發生墜馬踩踏的慘劇,所謂騎兵難禦,正因為如此。
固而當前領隊的高順直到開闊之處方才下令停步休整,前軍先行散開,給後軍留出一大塊緩沖區,後軍就算沒來得及勒住馬,也不至于沖亂了自己的陣腳。
于是李睦這麽一沖,便直接從前軍空出來的區域沖到最前頭,這才發現不是敵襲,而是放馬吃草飲水的休整時間到了。
從馬背上連滾帶爬地滑下來,李睦小心翼翼地從繩圈中抽出腳,免得整個腳踝都套進去被馬拖着走,只覺得渾身上下好像散了架一樣,腰骨更像是要斷了似的直不起來,兩條腿更是踩一步就輕飄飄,軟綿綿地,打顫得幾乎走不動路。
抹了把臉,眼裏是土粒子,嘴裏也是土粒子,整個人舉手投足一動就揚起一蓬塵,她也顧不得去拿馬背上的幹糧,搖搖晃晃地先奔着朝水邊而去。
所有的馬都趕到下游,兵士們離得不遠,卻都先不急着飲水洗漱,而是把上游辟出來之後,立刻就地啃起了幹糧。
倒就剩了李睦一個人趴到水邊漱口洗臉,眼睛都揉紅了還是絲絲刺痛,恨不得把整張臉都浸到水裏去漂一漂。
“此處只是稍歇就走,時間不多。吃了幹糧再洗,待再下一次休整,就要在宣城之外了。”周瑜也拉了馬去水邊,轉頭看到李睦正洗臉,不禁皺着眉來将她叫回去。
行軍在外塵土泥濘最是尋常,別說現在只是稍加休整,給戰馬飲水吃草緩口氣,就算是時間充足,能讓她洗幹淨了,之後再趕路一跑,還不是照樣滿身塵土?有洗臉的時間,倒不如安安定定坐下來吃些東西裹腹,趕路時就算能騰出手來掏幹糧,颠簸的馬背上也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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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睦聽到周瑜的聲音,心知他說得沒錯,這時候抓緊時間吃東西最重要,胡亂抹了臉上的水珠用力眨了眨眼,感覺眼中的刺痛感總算減輕了不少,這才回頭應了一聲,拍了拍衣襟上的水漬站起來。
周瑜走到近處,只見李睦一雙眼睛通紅,眼角還有些腫,鼻尖被溪水浸得微微發紅,額角的碎發濕漉漉的貼在臉側,将她一雙英氣勃勃的入鬓長眉遮去一半,整個人頓時添了幾分柔弱嬌憐之氣,不禁一愣。
“看什麽看!”水中倒影她不是沒看見,自然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就像是哭了三天三夜一樣見不得人,被周瑜盯着一看,立馬瞪了眼一跺腳,“不過是被揚塵迷了眼,拿水沖洗了就好!”
怎奈眼皮子腫得這一瞪眼也沒什麽氣勢,李睦只能拿在水裏泡得冰冷的手背捂在眼上。
然而手背才壓到眼睛上,就被周瑜一把扯下來。
李睦只當他還要看好戲笑她,眉毛一皺,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盯着他臉上連塵土都掩不住的紅印青痕,正要甩開手,卻不妨手裏突然多了件東西。
一怔之下,她手一緊,一個白色布包——這布包李睦卻是眼熟,她馬背上也有一個,正是用來裝幹糧的。然而,拿手一捏,只覺得裏面厚厚的一塊,大概有巴掌大小,似乎又不像是幹糧。
擡頭只見周瑜走到水邊,也不知從哪裏拿了塊帕子往水裏浸了浸,又擰起來,回身見她捧着那布包不動,不由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揚起下巴朝外點了點,笑道:“此處避人,倒是剛好。若叫人見了,與上下将士同其甘苦之名可就難存了。”
李睦聽出了他話裏戲谑之意,卻一時沒明白什麽同甘苦之名。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這河道不夠寬,八百匹駿馬疾馳之後争相飲水,馬頭攢動,成群結隊,饒是訓練有素不至于因争搶而相互踢踹踩踏,卻還是将整條河道擋了個嚴嚴實實,仿佛一大堵活動的圍牆,将她和周瑜與其他正在休整的兵士一隔為二,除非踮起腳往這邊張望,否則怕是根本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狐疑地打開布包,發現裏面裝的竟是一塊肉幹。
烤熟了的兔子後腿肉剖開後細細拍一層鹽,再壓實晾着風幹,天氣再熱也能存個五六天不壞。
這年代鹽是官府嚴令管轄的奢侈品,總有私鹽販子官商勾結,從煎鹽場裏偷運些出來,也是價高難求,非富貴權高的世族豪門而不可得。而這兔子肉雖然不稀奇,但在全速行軍之時,能有空塞一口幹糧也是因着要給戰馬放草,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行獵生火,吃上口肉。
“這……”李睦拿着塊肉幹,極為意外地看着周瑜,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霞光如火,在他們身側的水流上鋪了一層閃亮燦然的金光,又在少女明澈漆黑的一雙眼睛裏投落一片晶亮的碎光,再映出他的身影,糅在點點璨亮之中。周瑜原是擰了巾帕要給李睦敷眼睛的,此時半濕的巾帕還捏在手裏,卻忽然不想遞出去了。
許是這璨亮輕閃的霞光太過奪目,李睦突然隐約想起來昨夜她飲多了酒,迷迷蒙蒙之間,月光似也是如此閃亮清美,她踏着月色走不穩,是誰一路相送?
思緒心神忽然怔忡起來,似乎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面前這個清風朗月般的男子身上,卻又仿佛飄到某些觸不可及的地方。心口一下一下地跳動,砰砰之聲,震透耳鼓。
上一次她如此神思不屬又是為何……
李睦心中一緊,猛地意識到自己這失神的趨勢太危險,趕緊收攏心神,轉開目光:“咳……那個……之前剛出城的時候,你問了我句什麽?”
身後訓練有素的戰馬群不聞一點雜嘶,只或響起一兩聲響鼻,伴随着馬蹄踏過地面的聲音,以及就地休息的兵士偶爾兵甲相擊發出的脆響,襯得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靜谧得如同這身側流長細水,潺潺汩汩,不休不止。
周瑜目光一閃,卻不立時答話,只輕然一笑,把手裏半濕的帕子遞給李睦,另一手指了指眼睛。
李睦眨了眨眼,剛要說不用,不想肚子裏突然咕嚕嚕地發出一連串響來,一下子打破了這份靜谧和諧。
昨夜酒醉她本來就沒顧得上吃多少,今早出來得又匆忙,只急急塞了個面餅。騎馬是個體力活,整整一天除了逢林減速時能騰個手出來喝口水外,胃裏早就空了。只是策馬狂奔時全神貫注,神經緊張,全然沒感覺到餓,現在一休整,她還沒從疾馳的疲累裏緩過勁來,五髒廟便率先發起了抗議。
“咳……”有點尴尬地摸了摸肚子,這樣一來,她一手拿着肉幹,一手按着胃,不用再說什麽,自然也就騰不出手去接周瑜的巾帕了。
“哈哈……”看到這小女子難得窘迫的模樣,周瑜朗聲大笑,清朗峻拔的聲音在長空之中回響,驚得幾只栖于水面枯木上飲水啄魚的水鳥振翅疾飛,在馬群之上久久盤旋。
李睦被他吓了一跳,臉色一沉,脫口喝道:“你發什麽瘋!”趕緊回頭去看馬群。她前一世曾在草原上見過受驚發狂的馬群,蹄聲震雲,仿佛山洪暴洩,巨浪滔天,所過之處能把一整個部落的蒙古包都踏平了!
這裏可是有八百匹馬啊!而且所有的兵士尚未上馬,若是群馬受驚跑起來,怕縱是陷陣營之勇,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好在戰馬到底與野馬不同,被周瑜一聲笑所驚,也只是寥寥幾匹甩着鬃毛轉頭向他們這裏看了一會兒,大部分仍舊飲水吃草,連頭都不曾擡一下。反倒是正在安排兵士四周戒防的高順朝這裏望了過來,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過來看一看。
虛驚一場,李睦被他吓出一身冷汗來,心口狂跳,下意識便伸手按住胸口拍了拍,長長舒了口氣,定了定神,口氣也跟着緩了下來,卻忍不住橫了周瑜一眼:“全軍肅靜,乃是軍令,要是高順回去報你個不遵軍令之罪……我可不為你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