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次休整之後便是一路打馬狂奔,再無停歇。等到了宣城之外,已經是第三天晚上了。
所謂山越,其實都是居于泾縣附近山野裏的山民,平日裏以山險為依托,開采山間銅鐵,自鑄兵甲,卻沒有絲毫統一,長矛寬刀,各式各樣,只那一股野性兇悍的氣息倒是人人都一模一樣。
李睦他們趕到時正值晚食時分,山越兵正在埋鍋造飯,星星點點的火光撒豆子似的鋪成一大片,沒有營帳轅門,沒有鹿角圍欄,從地勢稍高的地方遠遠望去,有人揮手呼喝,有人生火打水,人聲鼎沸,往來嘈雜,一切都毫無遮攔地盡在眼底。
李睦心裏叫了聲謝天謝地,從馬背上連滾帶爬地滑下來,也顧不得渾身上下灰撲撲的一片,一動就是一蓬煙塵,只一把扯去蒙在臉上擋塵的布巾,毫無形象地抓起水囊往嘴裏猛灌一通,喝得一口氣盡,又澆得滿臉都濕透了,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扶着馬背慢慢摸着塊石頭坐下來。
她腿上雖然綁了厚實的布條充當臨時馬褲,可盡管如此,大腿內側還是火辣辣的又麻又木,也不知道是不是策馬飛馳時有布條松落下來,磨破了那裏的皮膚。
不可能立刻脫下褲子來查看一番,李睦只能慢慢伸直了腰腿,咬着唇四下張望,見所有人下馬之後都忙着撕下衣角包裹馬蹄,便也跟着放下水囊,捏了衣角作勢要撕,另一只手則悄悄探到衣下,沿着自己的雙腿一點一點探摸過去。
只是繃得太久的肌肉幾乎都僵硬了,一抽一抽地打着顫,又裹了一層又一層,隔着衣褲,除了酸痛難耐,根本就摸不出其他什麽來。
“權公子……”
忽然有一人從馬背後轉出來,李睦吓得手一抖,趕緊從腿上抽了出來,不料動作太猛,“啪”的一下正掃到她随手放在一邊的水囊上。
好在她方才喝掉了大半,水囊裏的水潑了出來,也只是在她腿上打濕了一小塊,她急忙伸手拍了拍,心口砰砰亂跳,臉上不由自主一片通紅。
“那個……咳……何事?”佯作無事般站起來,李睦朝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兵士點點頭,依稀記得那是高順的親兵。
那兵士向她一抱拳:“高将軍主張趁夜色從後突襲,直破敵軍,解宣城之圍,故特來請戰,請權公子下令。”
向她請戰?李睦眉一挑,那周瑜呢?
“高将軍現在何處?周郎又在何處?”
那兵士給她指了個方向,說兩人都在一處。李睦見他神色有異,略一思索,系了馬缰,便循着那個方向往前走去。
八百人馬,馬裹蹄,人銜枚,悄無聲息地伏在這片距離山越之兵極近的林子裏,稍稍放眼一眺,就能看到不遠處山丘起伏間,一座小城背山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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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睦正處于隊伍的最當中,而高順卻在隊首,越過一匹匹高頭大馬,又要小心腳下高高低低的樹根碎石,她手軟腳軟,飄飄忽忽地才走了幾步就後悔剛剛應該擺個架子,讓高順過來見她的。
然而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高順的聲音從馬匹後面傳來:“陷陣營是沖陣之軍,有進無退,生死不論,容不下臨陣不前,僅搖旗不進兵的畏死之士!”聲音壓得極低,卻一字一句,無不堅毅決然,絲毫不容回轉。
“無謂之死,徒為匹夫之勇!”周瑜的聲音也壓得很輕,然而李睦已然聽出他的語氣不對,顧不得腳下不穩,快走兩步,轉過兩匹并肩交頸,正耳鬓厮磨抖出一團團灰塵的高頭大馬,果然看到他背負着的雙手緊緊握着,修眉朗目一改往日溫潤謙和,仿似罩了一層寒霜。
而高順卻依舊一身殺氣,如同出鞘之劍,滿弓之弦,硬頂着周瑜不閃不避,一副絕不退讓的森冷的模樣。
這兩人往那裏一站,好像連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幾分,又仿佛立刻要碰出火星子來,兩人身邊的親兵都遠遠遣開,唯獨留下的戰馬也察覺到這其中一觸即發的巨大壓迫感,抖着鬃毛不安地打着響鼻。
“公瑾。”
李睦一開口,就像是飛石突然打破水面,仿佛被按了暫停鍵的畫面突然活動起來,兩人雙雙往後退開半步,側身向她躬身一禮。
只是周瑜依然臉色沉沉,唇角緊抿,而高順還是腰杆筆挺,一身血氣。
“公瑾,你來随我看一下敵軍的布防。”
李睦雖然不知道這兩人因何而争執,卻也擔心交戰在即,若是自家陣營裏劍拔弩張的情勢被人察覺,亂了軍心,于是随便想了個理由,上前一把先把周瑜拉走。一面回頭又看了高順一眼,“将軍既來請戰,何不先點兵列陣以備戰?”
高順眉色一肅,沖她報拳:“順領命!”也不再看周瑜一眼,轉身就走。
“無謀匹夫!”高順一走,周瑜立刻狠狠拂袖,壓抑的怒氣終于爆發出來。
李睦一時不備,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溫文儒雅的周公瑾也會罵人?
“究竟何事惹你如此大動肝火?”她不禁覺得稀奇,高順還知道派親兵來找她鎮場子,免得真和他打起來,而一貫講究氣度的周瑜怎麽就這麽大火氣?
“若論謀略,若人人都像你周公瑾這般深謀遠慮,這天下還不定要亂成什麽模樣。”
難得她有機會能打趣周瑜,李睦當然不會錯過。不想周瑜眉宇一沉,冷冷地朝她瞪過來,心中猛地一震,臉上的笑容一僵,還抓在周瑜手腕上的手不由自主緊了緊,“因我而起?”
她又怎麽了?
李睦皺起眉,就算她偷偷歇了一會兒,把調兵布陣的事全部都推給他們,可這原本也就不是她該管的,她也沒這本事管。
她的掌心柔軟,指骨纖細,用力握緊也覺不出她有多大力氣,似乎随手一甩就能甩掉,顯然不是拿慣了刀兵的。周瑜被她一握,目光便落在她的手上,眉頭不經意間跳了跳。
慢慢呼出一口氣,滿腔怒火漸漸消弭。
“稍後沖陣時刀不可自馬首兩側而過,火不可落于馬身,以免驚馬。不可猛扯缰繩,也不能松了缰繩,敵軍再多也不可慌張,你只需緊随我之後,不必貿然殺敵,切記切記。”
周瑜一口氣說出許多“不可”,李睦卻是在聽到第一句的時候就吃了一驚,愣在當場:“沖陣?”往自己胸口指了指,“我?”
她不是來當吉祥物的麽?跟沖陣有什麽關系?更何況,歷史上沒有他們這支奇兵孫權都能順利脫險,他們來此本就是威懾一番,然後直接掉頭攻打皖城才是主要的目标,怎麽在宣城就要沖陣了?
周瑜目色沉沉地看了她一會兒,心裏那股平息下去的怒氣不禁又冒了出來,目光往高順離開的方向掃了一眼,不禁又罵一句:“無謀匹夫!”
他确實如李睦所想,根本就沒準備打這一仗。
要救孫權,他們打着“孫”字旌旗,戰鼓雷鳴,放聲吶喊就夠了。對于這群山越來說,城內一個孫權,城外一個孫權,真真假假,讓他們分兵又分心,攻不敢全力攻,回頭反咬也不行,進退兩難。
山越是常年生活在山間的彪悍山民,到底不是訓練有素的兵馬,如此拖上一段時間,再謊造袁術的敗訊,動搖人心,自然能不費一兵一卒,令其不戰自退。然後趁軍心士氣大振之時,一鼓作氣,直上皖城。
然而高順現在卻要以八百兵馬直接沖殺上去!
周瑜的視線從她的手上擡起來,還不及喝過一口水的聲音微啞:“我應過你,無論如何兇險,都會直言告之,不再瞞你。”
“什麽?”李睦一時沒反應過來。
周瑜望向不遠處的山越兵:“這裏山越共步卒四千餘,馬匹百餘,雖陣型松散,可長槍之力可及百步,我等若為疑兵,不欲交戰,至少也要在百步開外。避其鋒芒,誘其拉長戰線,方才能令宣城內有一口喘息之機。而現在……”
而現在,他們和最近的山越後軍,已經太近了。近得李睦甚至能看清幾個裸着上身生火的山越臂膀胸背上遒勁盤結的肌肉。
這個距離,這支山越兵馬只要一回頭就能咬他們一口,根本就不用糾結城內城外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孫權。
而四千比八百的懸殊人數之下,李睦只要主動現出蹤跡,失去出其不意的優勢,就算陷陣營再武勇悍強,他們甚至未必能撐到宣城裏危在旦夕的孫權意識到有援兵到來。
高順慣與呂布沖鋒陷陣,最擅敵前突襲,這一回也是如此。抱着突襲的念頭數日趕路而來,他選的落腳藏身之處,自然也是距離山越最近,最利于突襲的地方。而周瑜有意将此功讓于他,便一路都綴在隊伍的最後面,等他發覺不對時,已然再沒有餘地給他玩虛虛實實拖延時間!
看着八百騎兵齊結于前,高順堅毅剛硬的面容上一派勢在必行的神色,總算想明白了的李睦胸悶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忽然之間,嗚嗚的號角從前方驟然響起,劃破長空,低沉悠長,直沖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