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蕭寒一早回到涪陵縣城,下了大巴車後就直接趕去醫院。
老太太剛睡醒,正坐在床上,由泉泉照顧着喂粥喝。
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她已經上了年紀,這一摔可有的罪受。
看見蕭寒走進病房,老太太沒給好臉色看,重重地撂下兩個沾滿罪孽的字:“不孝。”
蕭寒臉上表情淡淡的,也沒辯解什麽。
他将行李放下,走到床邊,輕輕拍了拍泉泉的後背。
泉泉善解人意地站起來,把座位讓給蕭寒,手裏的飯盒也遞給他。
蕭寒坐下來,慢慢地舀了一勺粥,吹散熱氣後遞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拗着氣不肯吃,蕭寒往左她就往右,他往右她就往左。
蕭寒放下碗,有些無奈地說:“媽……”
老太太閉着嘴,繃緊了臉不理他。
蕭寒好說歹說都勸不動,最後只好又把碗還給泉泉。
中午伺候老太太睡下後,蕭寒走到病房外給何冉發短信。
短信發出去後遲遲沒有得到回複,猜測她應該又在高燒昏睡狀态。
泉泉也跟了出來,扯着蕭寒的衣袖問:“何阿姨怎麽沒來啊?”
蕭寒蹲下身,摸摸他的頭,“她生病了,在醫院休息。”
Advertisement
泉泉不解地說:“這裏就是醫院啊。”
蕭寒說:“不是這裏的醫院,她在麗江。”
泉泉似懂非懂地問:“那等她好了,會來看我嗎?”
蕭寒點頭,微笑:“會的。”
醫院的床位緊缺,晚上吃過飯後,等老太太躺下休息了,蕭寒就帶着泉泉離開醫院,去附近找旅館住。
臨睡前,他終于等到了何冉回複的短信。
她粗略交代了一下今天吃了什麽東西,打了什麽針,體溫如何。
無法給她最近距離的關懷,蕭寒只能安慰和祈禱:“你會好起來的,加油。”
老太太心疼錢,在醫院住了幾天後就堅持要回家,醫生和蕭寒都勸不住,最後只好簽了同意書。
老太太雖然年紀大了,身子骨卻還算硬朗,回家的路上由蕭寒攙扶着,勉強能走得穩。
七月是梅雨季節,這一個星期裏雨下得時大時小,從沒停過。
天空總是籠罩在一片陰暗和壓抑中,連人的心情也跟着受到影響。
到家後,老太太做不了重活,成天躺在床上歇着,由蕭寒親力親為地照顧她的衣食起居。
被伺候幾天下來後,老太太的臉色終于好看一些,也開始肯跟他說話了。
風平浪靜的一周過去。
連續幾天沒有收到何冉的短信,蕭寒無法再說服自己平心靜氣地留在這裏。
中午吃完飯後,他下定決心,來到老太太床邊說:“媽,我訂了今晚的機票去麗江看她。”
老太太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瞪大了雙眼:“你這才回來多久又要走?!”
蕭寒閉着嘴不吭聲,意圖很明确。
老太太氣得不輕,指着他說:“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麽大,現在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就只惦記着外邊的小姑娘!”
蕭寒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媽,對不起……她現在很虛弱,我必須陪在她身邊。”
老太太聽不進去這些,她繼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蕭寒的忘恩負義。
蕭寒也不還嘴,心裏堅持己見。
等老太太說到口渴了,終于閉上嘴,他才回房收拾行李。
蕭寒要帶的東西不多,兩套換洗的衣服,很快就整理好了。
泉泉悄悄走進他的房間,小聲地問:“叔叔,你要去見何阿姨了嗎?”
蕭寒轉過身,點了下頭,“嗯。”
泉泉懷裏抱着一沓畫紙,他猶豫了一陣子才上前說:“這是我最近畫的畫,你幫我送給阿姨好嗎?”
蕭寒低下頭,伸手接過,一張一張地看。
經過反複的練習,泉泉的畫已經不像當初那樣稚氣未脫了,開始初步成形。
其中有一副畫的是他們三人坐在高高的摩天輪裏,泉泉和何冉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唯獨他一人因為恐高而板着張臉。
蕭寒的視線長久地停駐在畫面上,目光裏說不清是眷念還是其他意味。
如果他們還能像這樣再去坐一次摩天輪,他一定會努力讓自己笑出來的。
蕭寒将畫紙一張張整理好,放進背包裏,向泉泉承諾:“放心,我一定會帶給她看到的。”
他背上包準備出發了,泉泉跟在他後頭,送到大門口。
“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奶奶的——”泉泉沖着蕭寒的背影招手,目送着他漸漸遠去。
出師不利。
蕭寒走了幾裏路趕到大巴經過的地方,等了兩個多小時卻沒等到一輛車。
後來問了幾個路過的鄉親才得知,原來這幾日因為連續的降雨,山裏好幾處路段都發生了塌方,到城裏的路已經被封鎖了,暫時不允許車輛通行。
蕭寒趕時間,不得不又折返回村子裏。
他跑了好幾戶有面包車的人家,問能不能包車,願意出雙倍的錢。
幾戶人家的說辭都很一致:“雨天太危險了,路上說不定還會遇到塌方,給再多錢也不敢去啊。”
蕭寒不放棄,死纏爛打地求了很久,他們仍舊無動于衷。
走投無路,蕭寒被困在了大山裏。
傍晚時,他沿着原路返回,全身都被淋得濕透。
天漸漸暗下來,雨仍沒有要停的跡象。
山上的路坑坑窪窪,蕭寒泥足深陷,每一步都拖得非常沉重。
他并不是情緒容易波動的人,此刻卻控制不住地捏緊雙拳,重重地砸在門板上。
泉泉聽到響聲跑出來,看到他吓了一跳:“叔叔你怎麽又回來了?”
蕭寒低着頭,臉色不明。
雨水順着他垂下的發絲,一滴接着一滴掉落在地上。
過了很久,他才說:“沒車,走不了。”
泉泉啞然,“……那怎麽辦?”
蕭寒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等一兩天吧。”
他擡起腿朝屋裏走去,拿出手機給何冉發短信,即使知道或許還是不會收到回複。
發完短信,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雨,目光陷入無限的呆滞中。
過了幾分鐘,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蕭寒欣喜若狂地撲過去,以最快的速度接起電話。
手機裏傳來韓嶼的聲音,“何冉醒了,你跟她說點什麽吧,她能聽到。”
那瞬間有太多語言湧上喉嚨眼,争先恐後,他壓制了許久才問:“她現在怎麽樣?”
韓嶼将手機送到何冉嘴邊,貼得很近。
何冉無法說話,只能發出一些簡單的音節。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很長時間,像是為了向他證明自己還在。
那一連串沒有意義的音節也非常低弱,稍不注意就會被風吹散。
最後韓嶼接過手機,補充一句:“你最好快點回來,她……”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挂掉電話時,蕭寒的手一直在發抖。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何冉究竟想跟他說什麽,但是又怎麽可能猜得到。
時間過得無比漫長,他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在床上一動不動。
屋外的雨逐漸無聲無息地停下來了,窗戶上爬滿了一條條扭曲的淚痕,模糊了視線。
他緩慢伸出手,一筆一劃地在上面寫出個“冉”字。
八點之後,泉泉和老太太陸續熄燈歇下了。
蕭寒毫無睡意,可身體到底承受不住多日的奔波勞累,需要休息,後半夜他還是在困意的趨勢下合上了雙眼。
不知睡了多久,夜深人靜時候,他隐約感覺到有一雙手在溫柔地撫摸自己的臉龐。
那種觸感很虛幻,卻又熟悉至極。
不知是誰在他的耳邊輕聲低語,仿佛隔了層紗,聽不清切。
蕭寒皺緊眉頭,努力地想要聽清一些,那雙手卻開始緩慢地離開他的臉。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麽,指尖觸碰到的那雙手驚心的沒有一絲溫度。
即使蕭寒緊緊地握住了,也無法阻止注定發生的。
那雙手正一點點地從他的掌心中抽離,一起帶走的是某種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他越是患得患失,那種感覺就越發強烈。
那雙手冰冰涼涼,似有若無,他什麽都抓不住,最後只能亂抓一通。
曾經的溫柔一點點淡化、離開,最終消失在寂靜的黑夜裏。
蕭寒從噩夢中驚醒,猛然坐起身,出了一頭的冷汗。
心髒跳得飛快,快要沖破胸腔的枷鎖。
急欲求證什麽來消除這種不安,他急急忙忙地拿起手機,顫抖的手指撥出那個號碼。
單調的嘟音在沉默的屋子裏循環,漫無止境,一顆心就這樣懸着。
不知多少個四十秒過去,還是無人接聽,自動挂斷。
這似乎已經是一種答複。
蕭寒下了床,趔趄幾步,跪倒在地上。
他怔怔地擡起頭,望着黑漆漆的窗戶,那個“冉”字已經不在了。
淩晨三點,被稱為witchinghour。
這是醫院死亡幾率最高的時間。
何冉走得并不安靜,整間病房的醫生和護士都為了她心驚肉跳的。
走廊外,韓嶼大發雷霆,放下狠話,“救不活她,你們都別想在這裏幹下去了!”
楊文萍按住他的肩膀,輕聲安撫道:“別緊張,不要給他們太大壓力。”
韓嶼又怎麽聽得進去,他憤憤一腳踢在牆壁上,整棟樓都為之撼動。
他用力坐下來,十指交叉嵌得緊緊的,一雙眼睛瞪得兇神惡煞,誰都不敢看他。
其實他也清楚萬萬不該責怪醫護人員,一條懸危的生命就捏在他們手心裏,相反,他應該感恩戴德地央求他們才對。
可即使明白這道理,他還是克制不住暴躁,仿佛只有通過這種極端的動作才能稍微減輕他心理上的負擔。
病房的門緊閉着,隔絕開兩個世界。
這邊的人提心吊膽,那邊的人生死未蔔。
走廊裏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氣斂聲,一顆心揪緊。
隐約能聽到病房裏面搶救的動靜,醫生和護士的對話從來沒停過。
“腎上腺素一毫克靜注。”
“準備除顫,兩百焦耳。”
“充電完畢。”
“兩百焦耳,一次。”
“沒有自主呼吸。”
“兩百焦耳,第二次。”
“不行,沒有反應,繼續。”
“加到三百焦耳,快!”
“……”
這些聲音都漸漸遠去,變得模糊。
最後只剩下心電儀的警報聲不停在耳邊回響,頻率越來越急促,快得人心如擂鼓。
不知過了多久,從病房裏傳來一聲長久的“嘀——”。
就像一道劃破長空的流星,那樣突兀、尖銳、刺耳。
醫生和護士們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一直繃緊在心中的那根弦猛然斷裂,韓嶼再也忍受不住。
他破門而入,沖着床上的人大吼:“何冉你不準走!!”
身體仿佛一半邁進了陰間,一半卻還被羁絆在陽間。
彌留之際,何冉感覺到有強烈的電流穿過自己的身體,有人在用力按壓自己的胸口,有人在不停地搖晃自己的肩膀。
可那副身體似乎已經不屬于她了,變得沉重、笨拙、無法驅使,她不能給出一絲回應,哪怕只是一點點微弱的回應。
她的思想無法集中,意識正在一點點消散,從她的軀殼裏硬生生、血淋淋地剝離出來。
無盡的黑暗朝她侵襲而來,即将吞噬一切。
她就快忘記這裏是哪兒,就快忘記自己正在做什麽,就快忘記身邊的一切,甚至記不起來自己是誰。
可腦海裏唯獨有一副畫面揮之不去,是一個男人站在夏花絢爛裏的樣子。
隔得太遠,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熾熱的眼神。
姹紫嫣紅,遍地齊放,都不及他在她眼中的分量。
可悲哀的是,她也想不起來那個男人是誰了。
耳邊隐約傳來低低的歌聲,回憶一點點被喚醒。
“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
我們就這樣抱着笑着還流着淚
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
癡迷流連人間我為他而狂野
我是這耀眼的瞬間
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
我要你來愛我不顧一切
我将熄滅永不能再回來
不虛此行啊
不虛此行啊
驚鴻一般短暫
如夏花一樣絢爛
開放在你眼前
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最後一刻。
她終于想起來了,那個男人。
她喜歡聽他唱情歌,喜歡聽他叫她的名字。
他的名字裏有個寒字,但他的掌心卻總是溫暖的。
他叫蕭寒。
她陪那個男人嘗過煙,陪那個男人喝過酒。
她為他無所顧忌過,為他衆叛親離過。
她親過他的嘴,他讓她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
蕭寒,人間一遭只為他。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