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早晨九點,從倫敦飛往北京的航班在首都機場上空盤旋,準備降落。
安适無聲的商務艙裏坐着一位閉目小憩的男人,側顏英俊而靜谧。
男人的身份并不普通,不久前他剛榮獲了歐洲繪畫大獎,成為國內頗受矚目的新銳畫家。
年紀輕輕就已聲名大噪,不僅是因為他自身傑出的畫功,更是因為相傳他的老師是傅爅,同時他也是傅爅多年來唯一收入門下的弟子。
傅爅又是何等人物。
雖然已經神秘隐退多年,但仍舊被後輩們封為畫界不可超越的傳說。
能夠成為傅爅的弟子,必定有過人的天賦。
種種華麗的頭銜加冕在這位年輕畫家的身上,也使得他此次獲獎回國,受到了空前熱烈的關注度。
唐螢站在接機通道前遙遙相望,等待了近半個小時,終于看見一個打扮得相當低調的男人朝這邊走來。
她振奮地揮起雙臂,高聲喊:“蕭老師!這邊這邊!”
蕭泉注意到了,擡腿走到她跟前。
他脫下墨鏡,俊朗的面上稍顯倦意,“小唐。”
唐螢笑語嫣然,熱情祝賀道:“恭喜蕭老師又獲大獎!”
“運氣好罷了。”蕭泉謙虛一笑,轉而問:“畫展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放心放心,一切都在籌備當中!”唐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她說完,想起什麽,語氣又變得猶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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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老師……那幅畫你确定要展出嗎?”唐螢不太确定地問。
蕭泉淡淡瞥她一眼,言簡意赅:“展。”
唐螢一小會兒沒說話,還是難以理解,“一定要放在主展位嗎?畢竟不是什麽名家名作,會不會有點浪費資源啊。”
“她值得起那個位置。”蕭泉将墨鏡戴上,雙眼重新隔離了外界,“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
唐螢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再多言,“好的,我會看着辦的。”
“麻煩你了,小唐。”蕭泉對她露出一個微笑,随即說:“我先回酒店休息一陣子,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做采訪吧。”
“不用了不用了。”唐螢忙不疊擺手說:“您倒時差比較辛苦,您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了,也不是什麽難差事。”
蕭泉思考片刻,點了點頭,“好,那就交給你了。”
出發之前,唐螢先回畫廊再次檢查了一遍布置的進程。
不久後即将舉辦的畫展會是這間畫廊的首次公開亮相,意義非凡,唐螢作為策劃之一,責任重大。
畫廊規模并不算太大,但勝在裝修得別出心裁,每一扇展牆縱橫交錯,桔黃色偏暖的光線從高處灑下來,富有藝術氣息。
一幅幅色彩或斑斓或沉重的畫作有序地排列開來,其中除了蕭泉近年來的新作以外,也不乏另外幾位妙手丹青的經典作品。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将是一場水平極高的畫展。
然而,在整間畫廊位置最重要的那個展位上,卻裝裱着一副名不經傳的畫。
唐螢去年剛畢業,也算半個專業人士,有一定的鑒賞功底。
眼前的這幅畫擁有着近二十年的歷史,仍舊保存得非常完善,雖然畫法稍顯過時,筆觸也并不是非常成熟,卻莫名能夠傳達出一種引人入勝的力量。
唐螢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其中的哪一點所打動。
關于這幅畫的更多信息還有待她進一步探究,目前唐螢只知道畫的名字是《他站在夏花絢爛裏》,作者叫做何冉。
唐螢對這個名字并非毫無印象,多年前畫界曾經有過一位昙花一現的實力女畫家,名叫何漪華,據傳這位何冉正是她的親侄女。
然而僅憑這層薄弱的關系,還不足以支撐起将她的畫在這樣的重要場合展出的原因。
唐螢不止一次的向蕭泉表達過自己的疑惑,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複——不要多問,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行。
今天,她終于要去解開這個謎題了。
唐螢的心情含着幾分期待。
按照蕭泉給的地址,最終唐螢找到了這家花店門前。
門口擺着一排排高腳架,花團錦簇,裝飾得很是溫馨。
陽光穿過兩扇透明的玻璃門,零零星星地灑在店內的奇花異卉上,露珠閃爍,芬香襲鼻。
店主不在,看店的是個年輕小夥子。
唐螢推開門,旁邊一只招財貓笑眯眯地說着:“歡迎光臨。”
唐螢前腳剛邁進店裏,一個小女孩突然莽莽撞撞地撲到她的身上,聲音甜甜地叫了聲:“爸爸。”
似乎是感覺到手裏抱着的大腿尺寸不對,小女孩立馬松開了手,一臉茫然地看着某處。
唐螢也愣了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店的男子連忙走上來把女孩牽走,哈腰給唐螢道歉:“對不起啊,她眼睛看不見,聽到開門聲音就以為是我們老板回來了。”
唐螢釋懷地笑了笑,表示沒關系。
站了一會兒,男子又詢問:“你需要買些什麽嗎?”
“噢,我不是來買花的。”唐螢從包裏拿出一張名片,自我介紹道:“我叫唐螢,跟你們老板約了時間來采訪他的。”
“哦。”男子很快記起來了,“老板剛剛出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讓你稍等下。”
唐螢點頭說:“好的,沒問題。”
男子領着她到店裏面坐下來,招待周到地端上茶水。
方才撞到唐螢的那個小女孩一直抓着男子的褲腿,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後面。
唐螢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幾眼,小女孩長得很漂亮,皮膚白淨,耳朵小巧,眼睛圓溜溜的。只可惜雙目無神,像一個失去了靈氣的傀儡娃娃。
“她叫什麽名字?”唐螢問。
“蕭思思。”
“多少歲了?”
“六歲半。”
視線繞着小女孩轉了幾圈,唐螢按讷不住好奇,又開口問:“她的眼睛為什麽會失明?”
“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治不好。”男子語氣平平,似乎已經回答過很多次這樣的問題了。
唐螢不禁嘆息一聲,“好可憐。”
“也不能這麽說。”男子笑了笑,“老板把她當掌上明珠疼,什麽事都順着她的心意來,依我看她比很多小孩都幸福。”
唐螢也笑了,“女兒都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不疼她疼誰啊。”
笑完才發覺到不對勁之處,唐螢心裏犯起嘀咕:據蕭泉說他叔叔并沒有結過婚啊,怎麽莫名其妙冒出來個女兒?
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才聽男子解釋道:“思思不是老板親身的,從孤兒院領養的。”
“喔——原來是這樣。”唐螢拖長了聲音,若有所思。
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十幾分鐘,老板終于回來了。
門口的招財貓再次響起歡迎光臨的聲音,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蕭思思。
她敏捷地轉過身子,即使眼睛看不見,卻能一下子精準地撲進來人的懷裏,軟糯糯地喚道:“爸爸。”
唐螢聞聲回過頭,看着站在門口、蹲下身子跟蕭思思說話的男人。
即使人到中年,男人的身材仍舊保持得很好,略微有些駝背,但整體還是瘦削挺拔。
他的臉上并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只不過鼻翼兩邊留下了兩道很深刻的法令紋。或許是因為五官與蕭泉有幾分相像,倒不會令唐螢覺得陌生。
定睛看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禮,唐螢連忙站起身笑臉迎接:“蕭先生您好,我是唐螢。”
男人擡頭看她,言簡意赅:“你好,蕭寒。”
“那個……”對面的男人只是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卻莫名讓唐螢感受到了第一次在蕭泉工作室裏面試時的緊張感。
她竟然語無倫次起來:“我是蕭泉的助理,這次來是為了采訪您關于那幅畫的一些事,希望您可以配合……蕭泉應該有提前通知您吧?我聽他說起過一些關于你的故事,但還是覺得親自找你聊一聊比較好。”
蕭寒輕微地點了點頭,“嗯,我知道。”
唐螢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
“好。”蕭寒惜字如金地點頭。
他不緊不慢地将蕭思思放到地面,先是溫和地詢問她的意見,“我跟這個姐姐有點事,你先自己去玩一會兒,好不好?”
蕭思思撅着小嘴,略有不滿,“我要你陪我嘛。”
“聽話。”蕭寒摸摸她的頭,耐心地說:“我很快就好,你先跟着林哥哥,幫他澆一澆花。”
蕭思思鬧了很久,終于不情不願地點了下腦袋,“好吧。”
安撫好蕭思思,蕭寒領着唐螢走進裏面的房間,地方比較小,兩人面對面稍顯拘束地坐着。
唐螢終于逐漸找回了專業态度,有條不紊地打開筆記本,拿出錄音筆,朝蕭寒點了點頭示意。
“您可以開始說了,我會仔細作好記錄的。”
十月末,北京的深秋。
據蕭寒說,這是那個女人最愛的季節。
在金燦燦的楓葉林即将被一片遼闊無垠的白色覆蓋之前,清标畫廊的第一場畫展終于正式拉開了帷幕。
當天,業界多位頗具盛名的藝術家和鑒賞家都莅臨現場助陣,不少媒體記者也争相前來報道,只為一睹傳說中傅大師的得意門生的真容。
畫廊裏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畫廊外邊更是排起了長隊,堵得水洩不通。
唐螢前幾天晚上一直因為這件事緊張得難以入眠,直到此時此刻,親眼目睹了整場畫展的成功舉辦,心裏一顆大石頭才算是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自抑的欣喜。
帶着工作證在場地裏來回走動,唐螢不厭其煩地向客人們解說着展出的每一幅畫。
這一天,毫無意外的,主展位上那副不曾面世的名為《他站在夏花絢爛裏》的畫引起了熱議。
也是這一天,唐螢濃墨重彩地向來賓們講述了無數遍屬于蕭寒和何冉之間的故事,直到口幹舌燥也沒能停止。
那段塵封許久的往事,在二十年後被人重新挖掘出來,依舊充滿了無限的遺憾和無奈。
據說直到何冉的遺體被推進太平間裏,蕭寒也沒能見到她的最後一面。
在她過世之後,他沒有合适的身份參加她的葬禮。
甚至,他連她的骨灰也沒能摸到過,它們就被灑向了大海。
生死離別的悲劇往往令人滴淚腸斷,可唐螢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蕭寒在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的表情,他臉上的悲傷很淡很淡,淡得幾乎無法尋覓,仿佛這些痛苦的經歷從不曾發生在他身上。
他說:“她一直都在。”
唐螢始終想不通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或許他還一直活在自己的回憶裏,又或許他不過是拿這種假想來安慰自己。
臨近黃昏,畫廊裏的人流量終于漸漸變少了,這一天對于唐螢來說是忙碌而收獲頗多的。
蕭泉在酒店設宴邀請了賓客們,她則留在畫廊做最後的收尾工作。
清場時,唐螢發現一個男人抱着個小女孩站在主展位前,遲遲不肯離開。
她不得不走上前去提醒,“這位先生,不好意思,畫廊準備關門了……”
話沒說完,她愣了一下,才發現眼前的是位熟人。
唐螢聲音很輕,蕭寒并沒察覺到她的到來。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眼前的那幅畫上,一動不動,完全忘記了外界。
難以言表的情感在他的眼底萦繞不去,相思一點一滴成畫,旁人無法滲透。
唐螢不由也看向畫面中中站在夏花絢爛裏的男人,又扭過頭來多看了蕭寒幾眼。
當年的他,跟現在的他,從側面來看好像一點都沒有變。
畫面裏,男人認真工作的側顏留下了一個懸念。
下一秒,也許他會轉過頭看她。
也許他會沖着她揚手,對着她笑。
也許在收工後,他們會一起去吃一碗面條。
但是又有誰知道呢?
被抱在懷裏的蕭思思很興奮,咿咿呀呀地叫喚着:“我長大以後也要當畫家!”
這次蕭寒倒是回過神來,他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傻丫頭,你看不見怎麽畫?”
蕭思思不滿地揮舞着小拳頭,“我能畫,我就能畫!”
父女兩人其樂融融,唐螢不忍上前打擾。
她靜悄悄地回到辦公室裏等着,直到蕭寒牽着蕭思思離開,她才走出來。
站在門口,看着男人和小女孩的背影朝着馬路的方向淡去。
黃昏朦胧,一陣秋風卷過。
那兩人始終手牽着手,漸行漸遠,模糊了身影,像是步入一張泛黃的牛皮紙裏,被永久地定格在了畫面中。
唐螢突然明白過來一些東西。
或許,真的如他所說。
歲月滌蕩,可有些東西不會變,就像她一直都在。
當晨曦的陽光灑滿你的身體
那是我在撫摸你
當清風拂過你的臉龐
那是我在輕吻你
當天空飄下皚皚白雪
那是我在為你歌唱
當你思念我時
我就在你心底
我一直都陪在你的身邊。
夜幕悄然降臨,唐螢是最後一個離開畫廊的,她緩緩将卷門拉下。
轉身前的最後一眼,望向遠傳那副靜默不變的畫。
一幅畫,講的是一個永恒的故事,看畫的是見證故事的人。
那一年,她仍美麗,他依舊年輕。
他們的愛情或許瘋狂,或許荒誕。因為稍縱即逝,才更應該為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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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他站在夏花絢爛裏》
文/太後歸來
2015.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