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蕭寒坐在床上,左手捧着一袋冰,敷在高高腫起的臉上。
何冉坐他對面,用棉簽在他傷口上塗藥,力道并不輕柔。
偶爾按到蕭寒的痛處,他臉上肌肉抽搐一下,也不吭聲。
何冉瞪着他,眼神犀利地審問:“誰先動手的?”
蕭寒悶聲回答:“我。”
何冉又說:“為什麽動手?”
蕭寒這個悶葫蘆,憋了好久才擠出來兩個字,“他煩。”
何冉微微蹙眉,不悅道:“那你也不應該跟他打架,他沖動,難道你也沖動?”
蕭寒眼睛睜大看着她,不接話了。
何冉與他在一起這麽久,也能讀懂他的眼神了。
她說:“你放心,他那次沒對我怎麽樣。”
半晌,蕭寒才低低地嗯一聲。
何冉叮囑:“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不管他說什麽,你別理就行了。”
蕭寒不怎麽情願地點了下頭:“知道了。”
給蕭寒上完藥後,何冉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
蕭寒在門口守着,她一出來,他就将毛巾裹在她的頭上,用力擦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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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冉有點頭暈,她身子晃了一下,伸手虛扶在門框上。
不滿地瞟了蕭寒一眼,何冉說:“我今晚要是發燒了,都怪你。”
蕭寒緊緊抿着唇,不說話。
短發很快就半幹了,蕭寒還是堅持要用電吹風幫她吹一吹。
何冉剛坐下,就聽到外面傳來“嘭嘭嘭”的敲門聲。
敲門的人力氣很大,接連不斷,那仗勢勢必要把門板震碎般。
何冉站起身,慢吞吞回了句:“誰啊?”
韓嶼沉聲:“我。”
蕭寒拉着何冉的手,何冉掙脫開,走到門口。
她将門打開,韓嶼站在外邊,他剛剛已經在這家客棧辦了入住手續。
何冉上下掃他兩眼,“刀傷好了?”
韓嶼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說:“你放心,我來找你不是為了追究這個。”
何冉漫不經心地問:“那是什麽事?”
韓嶼開門見山:“跟我回去。”
何冉面無表情地問:“去哪?”
“廣州。”
韓嶼說:“我爸聯系了美國的一個專家,他說有信心治好你,你立馬收拾東西跟我走。”
何冉想都沒想,一口回絕:“不去。”
“為什麽不去?!”韓嶼一口氣險些沒喘上去,臉板得*的,“不好好治病到處亂跑!你知不知道你家裏現在什麽情況,你媽快被你氣死了!”
“不知道。”何冉不欲多言,一錘定音把門甩上。
她隔着門板說:“你趕緊走吧,下一次我不會給你開門了。”
韓嶼仍舊不停地敲門,不過何冉不再去理會。
淋雨着了涼,果不其然,何冉半夜發燒了。
睡夢中被身體不斷升高的溫度燙醒,何冉頭暈腦脹,下意識地伸手拍拍身旁的人。
蕭寒随即也醒來,低聲問:“怎麽了?”
“好像發燒了。”何冉迷迷糊糊地指使,“幫我拿藥。”
蕭寒連忙下床,把燈打開,燒水給她吃藥。
即使不開口說話,何冉仍能感覺到腮幫子兩邊腫得厲害。
或許是呼吸道感染了,她連喝水吞藥時都十分困難。
吃了兩片消炎藥後,何冉重新躺下。
蕭寒幫她量了體溫,三十九度,不容樂觀。
後半夜何冉一直處于意識恍惚的狀态,一層厚被子緊緊裹在她身上,她眼皮耷拉着卻根本睡不着。
蕭寒在她身旁躺下,也一夜沒合上雙眼。
他沒有忘記幾個月前何冉燒得天昏地暗的那黑色八天,心裏祈禱這次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發燒。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蕭寒就叫了輛車把他們送到衛生院。
這個時候大多數包車司機都還沒開工,天又下着雨,不方便出行,收的錢比平時多兩倍。
小地方的衛生院設備非常簡陋,病床也緊缺,何冉是坐在走廊座位上輸完兩瓶藥水的。
她打的是很差的消炎藥和退燒針,沒有起什麽作用。
蕭寒要去找醫生咨詢情況,何冉攔住他,說:“問他也沒用,我應該是複發了,這裏查不出來的。”
蕭寒低頭看着她,目光擔憂,“那怎麽辦?”
何冉當機立斷地說:“現在抓緊去麗江吧,找間大點的醫院。”
蕭寒連忙拿出手機,聯絡包車司機。
對方看出他很着急,趁機開高價,蕭寒沒有讨價還價的時間,直接答應下來了。
蕭寒扶着何冉走出醫院,沒走多遠,一輛漆黑锃亮的豪華轎車在他們面前停下。
車窗緩緩按下,裏面露出一張黑着的臉,韓嶼朝兩人甩了甩頭說:“上來。”
蕭寒看向何冉,略有猶豫。
“這個時候還磨蹭什麽?快!”韓嶼眉頭緊皺,一聲令下,“你要讓她做那種面包車,還沒到醫院就被颠死了。”
何冉頭昏眼花,不作表态。
蕭寒連忙打開車門将她打橫抱起來,放進後座裏。
雨天路滑,山裏霧氣濃重,平常只用五個小時的路程,今天足足耗了七個小時才走完。
一行人在傍晚到達麗江,韓嶼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何冉下車後直接住進了一家醫院的重症監護病房裏。
長途路上,她還能勉強保持清醒,然而在蕭寒急匆匆地抱着她跑進病房裏的時候,她就徹底昏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外邊天色漸明,浮現出一抹魚白,何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目光移向一旁,蕭寒趴在她的床邊,沒有動靜。
光是看着他佝偻着的背,她就知道他有多累。昨晚一定是個充滿慌亂的一夜,只有她一個人身處事外。
何冉緩慢地将自己的手從蕭寒掌心裏抽出來,低頭看一眼。
她蒼白纖細的手背上又多了幾個針孔,不知昨晚鬧到最後,是哪位技藝高超的護士幫她把針打進血管裏的,她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何冉仰頭躺在床上,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
燒已退,額頭不再那麽燙了。
但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疲軟無力,伴有炎症。
寂靜的走廊裏突然傳來韓嶼的說話聲,他似乎正在跟誰通電話。
韓嶼的聲音很大,他講話時從來不會顧慮別人的感受。
何冉聽了一陣子,大意是說韓嶼找到她了,叫楊文萍抽空過來看一看。
此刻她有一種逃犯落網的感覺,忍不住嘆了口氣。
力不從心,也懶得去管了。
沒一會兒,蕭寒醒過來了,不知是不是被韓嶼吵醒的。
他擡頭看着她,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啞聲問:“好點了嗎?”
何冉點頭,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嗯。”
蕭寒握住她千瘡百孔的雙手,緩慢地撫摸,最後埋下頭輕柔而深刻地吻了一口。
時間不早,護士過來查房,問了何冉一些基本的身體情況。
在吃早飯前,何冉先檢查了一次血常規和骨髓象,結果到晚上才出來。
韓嶼最先接到化驗單,重複看了兩三遍才呆呆地遞給蕭寒。
蕭寒伸手接過,看完之後也跟韓嶼一個表情,面如死灰。
何冉骨髓象中的幼淋細胞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比例,白細胞卻低得太過離譜。
醫生說她現在的身體非常虛弱,化療已經為時過晚,會适得其反。
經歷過太多次大災大難,收到這樣的噩耗時,何冉的心境保持得非常平靜。
就跟發生在幾個月前的那場持續高燒一樣,她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一切聽天由命。
趁着體溫還正常,何冉打了一劑增白針。
晚上的那一覺睡得比較安穩,并不是高燒昏睡時所帶來的那種安穩。
不過好景不長,第二天中午何冉的體溫又開始回升,很快突破了四十度。
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醫生用了許多藥物才壓制住。
再次醒來時又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何冉望着頭頂的天花板,視線漸漸聚焦。
她也沒有想到這一次複發會來得這麽猛烈,如當頭一棒,沒有給她一點點反應的時間。
生活總是這麽跌宕起伏,樂于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時候突然來一記沉重的打擊。
一個星期前她還在與蕭寒游山玩水的時候,怎麽能想到一個星期後自己又會卧床不起。
緩慢地扭過頭,看向一直守在床邊、為她牽腸挂肚的人。
何冉艱難地開口,聲音幹啞得快要冒煙,“蕭寒,我餓了。”
蕭寒握着她的手問:“想吃什麽?”
何冉無力地笑,“有得選麽。”
她喉嚨腫痛,舌頭腫了,連說話都是含糊不清的,只能吃一些流食。
蕭寒沖了一碗玉米糊,一口一口地喂她。
何冉很費力地咽下,她思緒放空,過了一會兒才問:“我住院多少天了?”
蕭寒回答:“四天了。”
何冉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似乎這個動作對她來說也需要很大的力氣。
她對蕭寒說:“你該回涪陵去了。”
蕭寒仿佛沒有聽到,繼續喂她吃東西。
何冉說:“泉泉跟你媽在等你。”
蕭寒不痛不癢地說:“沒事。”
“誰說沒事。”何冉攔住他的手,語氣稍硬:“你媽年紀那麽大了,沒有人在旁邊照顧不行的。”
蕭寒垂下眼眸,說:“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再走。”
“我沒關系的,就是不停發燒,這邊有韓嶼,而且我媽也快要來了。”何冉雙眼看着他,平心靜氣地說:“蕭寒,我可以為了你不顧家人,但我并不希望你變成我這樣的人。”
蕭寒放下勺子,無聲地看着她,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
最終,他點了點頭,“好,我明早走。”
晚上蕭寒收拾好東西,來到何冉床邊同她告別。
何冉剛剛打完針,睡了一覺。
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她仿佛有所感知,緩慢地睜開眼,對他笑了笑。
蕭寒坐下來,話語堵塞在喉嚨裏。
他醞釀了好久才說出一句:“你要快點好起來,等我回來。”
何冉眨了眨眼,代替點頭的動作,“你靠近一點,我有東西給你。”
她聲音很低,蕭寒将臉探到她耳朵邊才聽清。
何冉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這裏面有一百萬,我一直留着。”
蕭寒微微斂眉,“給我這個做什麽?”
何冉輕描淡寫地說:“你以後會用到的。”
“我不用。”蕭寒抗拒地把卡推回去。
“別不要,我知道你能照顧好自己。”何冉又把卡推出去:“但這筆錢是我送給泉泉的禮物,就當他以後的學費,你沒權力幫他拒絕。”
她咳嗽了幾聲,才接着往下說:“難得他對畫畫這麽感興趣,你要好好培養他。”
蕭寒半晌沒吭聲。
他低下頭,拿起那張卡放進她的手心裏,說:“我會收下的,但等我回來你再給我。”
何冉抿起唇,笑了笑:“好,等你回來。”
蕭寒轉身離開的時候,何冉悄悄地把卡塞進他的背包裏。
他不會想到,那一聲“等你回來”,竟是她最後一句。
高燒不退,炎症逐漸蔓延至全身。
先從口腔開始,接着是呼吸道,再到肺部。
何冉胸口常常如針刺般短促地痛,汗流不止,身下的床單換了一張又一張。
她昏迷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
何冉倒是寧願多睡會兒的,一醒過來就要忍受渾身劇痛的折磨,不得不注射鎮痛藥才稍微緩解。
她能感受到自己體內的氣血正在這種高溫的烘烤中慢慢地揮發殆盡,種種跡象表明她這次或許難逃一劫了。
韓嶼暴跳如雷,好幾次要求轉院,卻都被醫生制止了,何冉的身體太過虛弱,這個時候轉院只會徒勞地減短她的壽命。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何冉并不恐慌,這三個月的時間已經是她為自己盡力争取得來的。
如果三個月前,蕭寒沒有帶她走,她早就就已經死在那一天了。
蕭寒離開後,坐在她床邊的人換成了韓嶼。
他不會噓寒問暖,也不會說安慰人的話,每次何冉醒來,他就一言不發地坐在那盯着她。
前段時間他還會不停地咒罵醫生護士,抱怨這裏的醫療設備不夠先進,可随着何冉的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他也變得沉默起來了。
不說話也好,他們以前總是沒講幾句就争吵起來,很少有這麽和平的時候。
護士喂何冉吃了一些流食,她躺在床上,朝韓嶼招了招手。
韓嶼朝她坐過來一些,問:“幹嘛?”
何冉輕聲說:“第一,火葬,一切從簡。”
“第二,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裏,燒成灰的我也是我,我不想被封藏在盒子裏。”
“第三,我的眼角/膜捐給徐娅菲。”
直到何冉說完,他才反應過來她在交代遺言。
韓嶼死死咬着嘴,過了很久才松開,他故作強勢地大聲道:“你別跟我說這些,我記不住,等那個男人回來你再跟他說!”
“其實我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這些話居然是對你說的。”何冉苦笑一聲,有幾分無奈,“不過我應該等不到他回來了。”
“怎麽等不到了!”韓嶼大吼,“他很快就回來了!”
何然有些累了,雙眼微合,聲音比風更輕:“他不在也好,看到他我會舍不得的。”
不知第幾次從昏迷中醒來,何冉發現自己的臉被戴上了氧氣罩。
她的身體已經徹底喪失了造血功能,這幾天只能依靠輸血來延續生命。
另一個發現是楊文萍和何勁來了。
他們不知是什麽時候到的,楊文萍坐在床邊,何勁站在她身旁,兩人都看着何冉。
“冉冉。”楊文萍神情惘然,輕喚她的名字,有許多沒說出口的話都卡在喉嚨眼裏。
何冉一時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沒聽過楊文萍這麽叫過她了,曾經她們也是能心平氣和地聊天的,可後來……
後來,不提也罷。
何冉想回應,張開嘴卻發不出一絲完好的聲音。
咽喉大半截火燒火燎,像被烙鐵燙過一樣熾痛。
楊文萍輕拭濕潤的眼角,轉過身将頭靠在何勁身上。
何勁長嘆了一口氣,“造孽啊。”
事已至此,罵她不聽話也再沒有用。
罵誰呢?只能罵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