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吉日
何蓁蓁恨恨一咬牙,只覺得自己像是個裝滿了水的魚鳔泡一樣,随便拿根針一戳她就能當場氣到爆炸,但是輸了就是輸了,即便是堂堂何家莊莊主也只能故作大度地一抱拳,笑道:
“薛姑娘真是年少英傑,身手不凡,何某佩服。”
薛書雁的心裏可歡喜着呢,畢竟能打贏她的人要麽都是七老八十的老爺爺老婆婆了,肯定不會這麽亂來地在比武招親的這個緊要當口上來挑戰她的,要不的話那豈不是“一樹梨花壓海棠”,也太不給妙音門面子了;更別說還有不少人今天壓根兒就沒來,只讓他們自己門派裏的年輕人來了,也就是說——
她剛剛在衆人的面前打贏了何蓁蓁,那接下來豈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迎娶雲歌了?
一念至此,薛書雁就開心得簡直想哼個塞外小曲兒出來表達一下自己歡快的心情,但是她已經習慣了面無表情的樣子,因為這是對“妙音門的薛師姐”來說最為安全的表情,沒人能夠從她不動如山的外表下看出任何東西來。
當年她下了決心,對着妙音門的四位護法發下毒誓,要留在忘憂山上永遠地陪着、永遠保護着杜雲歌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了,不管是負責教導她百家武藝理論的春護法鳳城春還是負責教導她劍術的冬護法,都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誡過她:
“雲歌不管是心計上還是習武天分上都遠遠不及你,書雁。如果你真的要留在這裏的話,你就要做好長久保護她的準備,千萬不要在任何地方讓你的敵人抓到你的把柄和破綻。”
“你須得不動聲色,泰山崩于前也不能有任何表示,這樣你的對手就看不清你,摸不透你的底細,你就可以在尚未出手的時候占得些許先機。”
薛書雁自己本來也不是什麽喜歡熱鬧的性子,在此之後更是喜怒均不動于色了,就算她現在高興得很,連鳳城春和杜雲歌也很難看出她的真實情緒來,更不要說完全就是個外人的何蓁蓁了。
所以此刻何蓁蓁眼裏的薛書雁是這個樣子的:明明輕輕松松打贏了她卻完全沒有分給她半分心神的意思,還是那麽副冷淡的、似乎對世間的一切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的樣子。
何蓁蓁向來一看見薛書雁這個樣兒就氣得牙根癢癢。她看了看遠處已經站起來了、準備離開的杜雲歌,一計不成又心生一計,壓低了聲音對薛書雁道:
“只是薛姑娘可切莫忘了,這是比武招親大會。”
“你打敗了何某,何某自然心服口服;但是從另一面講,你這可是生生阻斷了你們門主今日大婚的好事,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兼以今天可是難得的良辰吉日,錯過了今天,可就不知道下一次你們門主出嫁的時候還能不能趕上這樣的吉日了。”
“既是如此,你就不怕你們門主對你心懷怨怼?”
薛書雁也回過頭去,看了看站在高臺之上一身紅衣的杜雲歌,淡淡開口:
“良辰吉日從來沒有錯過的道理,不勞何家莊莊主費心。”
何蓁蓁:……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然而薛書雁完全沒有給何蓁蓁把疑問說出口的機會,她說完這句話就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繼續站在了比武臺上,等待下一位來者的挑戰。
但是妙音門薛書雁的威名委實過盛,明明比武臺上只有她一個人拄着刀垂着眼、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而已,卻硬生生讓人有種正在面對一座無可逾越的大山的錯覺,別說一炷香的時間了,再加上十炷香估計也沒人敢來挑戰她。
何蓁蓁咬着牙看着站在臺上的薛書雁,心知今天不管她想幹什麽怕是都幹不成了,便悄無聲息地在前來接援的何家莊衆人的簇擁下離去了,臨走的時候她又恨恨地看了一眼薛書雁和杜雲歌,小聲地咬牙切齒道:
“妙音門……你們且給我等着。”
“這麽多年來吃過的苦我定要如數奉還,我何家莊何蓁蓁和妙音門此生勢不兩立!”
比武招親大會的每次挑戰限制時長都是一炷香徹底燃盡的時間,如果這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之後還沒有人敢上來挑戰的話,那麽這個人就是最終的贏家。等到薛書雁在擂臺上站滿了真正一炷香的時間也沒有人敢上來挑戰她之後,負責主持這次比武招親大會的鳳城春終于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該失望還是該慶幸的好:
“本次比武招親大會就此結束,勝者——薛書雁!”
鳳城春這帶着滿滿的遼東口音的一嗓子喊出來後,便是石破天驚的塵埃落定,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薛書雁要麽可以從此翻身當她風風光光的妙音門副門主、要麽可以娶到傾國傾城的門主杜雲歌,真是人生至此別無他求,令人羨慕得眼都要變紅了。
就連薛書雁自己都是這麽想的。
直到薛書雁從比武的臺子上下去,以最後的、完全的勝者的身份站在了杜雲歌面前的時候,她卻突然發現了一件讓她不得不改變想法的事情:
杜雲歌在看着她的時候眼神發生了變化。
明明杜雲歌在她上臺前的時候,看着她的眼神還是那麽全然的信賴和喜愛,哪怕不是那種在看自己喜歡的人的時候該有的眼神,至少也是看着自己親密的友人、值得依靠的同門師姐這樣的眼神,但是自從薛書雁贏下了這場比武,她在看着薛書雁的時候,眼睛裏已經帶上了一點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抵觸和恐懼。
薛書雁只覺自己那顆雀躍的心被兜頭潑了一桶涼水,瞬間就冷靜下來了,不過從她的面上表情是看不出這麽複雜的變化來的,至少在杜雲歌的眼裏是這個樣子的。
——在薛書雁贏了何蓁蓁的那一刻,杜雲歌明明應該感到高興的,但是她卻不由自主地輕輕打了個哆嗦。
俗話說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上輩子的婚姻和人生都是以無比慘烈的方式結束了的杜雲歌對這個道理向來明白得很,她也在努力地一直想要避開任何一個和何蓁蓁有交際的機會,但是杜雲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曾經把妙音門打壓得百年基業毀于一旦、甚至還親手給了她個一劍穿心的何蓁蓁帶給她的心理陰影實在太大了。
她讓杜雲歌不僅害怕起了眼下這個還沒有露出任何馬腳的何蓁蓁,更是讓杜雲歌對婚姻都怕得要死了。哪怕重活了一遭,哪怕何蓁蓁已經被薛書雁打了下去,哪怕杜雲歌眼下面對着的比武招親大會的最終贏家是她一直信賴得不得了的薛書雁,這種恐懼感也不能被這些令人振奮的消息削弱半分。
然而杜雲歌是個切切實實的傻姑娘。她甚至自己都沒有察覺得到自己的恐懼已經在“害怕何蓁蓁這個曾經殺過她的人”的基礎上更進了一層,變成了“害怕婚姻”,依然對着向她走過來的薛書雁露出了一個微笑:
“辛苦薛師姐了。”
光從杜雲歌的聲音聽來的話,她當下的情緒就好像真的沒有什麽問題一樣,也怪不得鳳城春會在旁邊拿這件事打趣了:
“今天可是難得的吉日,适合嫁娶。如果要等到廿四那天的話也不是不行,但是總歸沒有這個霜降好。畢竟廿四的日子是選給外人看的,那天适合的是嫁娶和結盟,但是這個霜降是諸事皆宜,尤宜嫁娶。”
“如果門主真的和外人大婚了的話,就要在霜降拜堂,在廿四下山;可架不住贏了比武的人是咱們書雁呀。既然書雁是自家人,也贏下了比武招親大會,那擇日不如撞日,就正好在今天大婚吧?這樣一來,也不用非要卡着那個廿四的日子下山了,你們就一直待在忘憂山上,倒也正好。”
然而出乎鳳城春意料的是,不管是杜雲歌還是薛書雁都沒有說話。
——這簡直太不對了。她心裏一驚:
薛書雁不是愛開玩笑的性子。她向來沉穩可靠又寡言,老成得簡直不像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如果有人跟她開玩笑但是她沒有反駁的話,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薛書雁默認了這個玩笑是真的;而杜雲歌向來又是個傻乎乎的姑娘,像這種事,怎麽着都要開上個玩笑再嘻嘻哈哈幾聲,才是杜雲歌的正常做法。
不管是對薛書雁還是對杜雲歌而言,此刻的沉默委實太反常了,鳳城春不得不停止了打趣,皺起眉頭重新審視着面前這兩個可以說是自己一手撫養大的孩子:
“你們今天這是怎麽了?”
杜雲歌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她感覺“大婚”這個詞語真是太讓人窒息了,哪怕鳳城春只是這麽開玩笑地提一嘴、而且被拿來開玩笑的還是絕對無害的薛書雁,她都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只能勉強笑道:
“沒怎麽,只是一時間走了個神。”
薛書雁依然在細細地觀察着杜雲歌的一舉一動乃至每一個眼神,自然也就對鳳城春的回答慢了那麽半拍:
“我在想……門主是不願大婚麽?”
對她的這個反問回來的問題,鳳城春和杜雲歌兩人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
“你難不成真的想娶門主?!”鳳城春震驚地看着薛書雁,有種“自己辛辛苦苦養了這麽大的白菜竟然真身是要拱走自己養大的另一棵白菜的豬、我真是看錯你了”的感覺,雖然她之前真的拿這兩人常開玩笑,但是如果薛書雁真的要娶杜雲歌的話,她反而顧忌的東西就要變多起來了,想來普天之下的老母親都是這個心态的吧:
“書雁?你說話。”
“……沒有。”薛書雁垂下眼,輕輕拍了拍杜雲歌的頭,就好像她上臺之前對杜雲歌做的那樣,依然是那副冷淡穩重又可靠的薛師姐的樣子,就好像她真的沒有考慮過“娶杜雲歌”的這件事一樣:
“雲歌不必擔心,沒人能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
杜雲歌低着頭揉了揉眼角。
當薛書雁簡潔又不容反駁地說出“沒人能逼你”的這句話的時候,她不知為什麽就覺得眼角一熱,這才徹底地、完全地認識到,她和上輩子的自己走過的道路,終于盡數偏離了開來,她再也不會被任何人帶着、慫恿着下忘憂山,更不會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在何家莊的地牢裏了。
而且現在薛書雁還在她的身邊呢,還明确地說了這樣的保護的話呢。
這句承諾就好像一個亘古綿延而永不可破的誓言一樣,尚未散去的話尾餘音就能使得杜雲歌眼角發紅,都有點劫後餘生的想哭的滋味了。萬般感慨之下,年輕的妙音門門主一時間竟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只得拉着薛書雁的衣角斷斷續續地小聲道:
“多謝……薛師姐。”
鳳城春是何等人精,自然看出了眼下是個什麽狀況,但是薛書雁自己還都沒挑明、甚至為了避免吓到杜雲歌都自己主動退讓了一步,她自然沒有添亂多說話的必要,便嘆了口氣道:
“好罷,只是可惜了這難得一見的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