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刀光
不管何蓁蓁對眼下的情況多一臉懵逼,對妙音門今天搞出來的這一套彎彎繞繞有多不耐和不解,都不影響她對當下情況最起碼的一點認知:
薛書雁今天是要拿出真本事、真功夫來和她硬碰硬的。
這讓何蓁蓁的內心湧上了一陣相當強烈的嗜血之情,要不是她現在還得顧忌着何家莊的名聲,不能在這裏就和妙音門這個傳承了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撕破臉皮的話,她真的很想和薛書雁以命相搏,讓這位忠心耿耿的未來的薛副門主好好睜開眼看看,誰才是當今中原武林年輕一輩的第一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去,對着面前刀已出鞘的薛書雁禮貌地一拱手:“薛師姐先請。”
——其實按照薛書雁的輩分看的話,當今中原武林的諸位年輕一輩的全都叫她一聲師姐也委實算不得冤。人人皆知妙音門中有春夏秋冬四位護法,在武藝和雜學方面都各有所長,為首的鳳城春在暗器上造詣最高,還曾經去少林藏經閣看過書,年輕的時候又曾和妙音門前任門主一同遍歷九州,兼以她又有過目不忘之能,可以說中原武林的各家絕學,但凡是寫在紙上過的,就沒有鳳城春不知道的。
按理來說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是會被很多門派忌憚的,畢竟“藏私”這件事似乎已經成了各家各派都默認了的規矩,連妙音門也不能免俗,更甚者也不是沒有,就好比在某些完全依靠血緣關系和代代相傳建立起來的門派裏,甚至除去核心的那些親緣關系和掌門最重的弟子外,別人根本就接觸不到最為關鍵也最精妙的傳承半分。
但是一來鳳城春已經多年不練武了,天天只負責看賬本和養大杜雲歌,也就不用擔心她會借助這些額外知道的東西去加害別門別派;二來鳳城春所知的那些武學最多也只不過是各門派拿來給外門弟子防身和練武用的粗淺功夫,哪怕她把這些東西全都背下來也不足為懼,最多也就是所謂的“萬金油”型的人才:什麽都略懂一點,但是什麽也都不精通。畢竟要練這些粗淺功夫的外門弟子人數肯定很多,又不可能專門派人去一一講解,所以這些功夫也就自然不會特別精妙高深,被外人知道了的話也就知道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直到薛書雁這個武瘋子拜在了鳳城春名下,那幫之前還在暗地裏笑鳳城春“什麽都不精通,知道的再多又能怎麽樣”的家夥們才切實地感受到了有這麽個師父在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武學這東西,不管是高深精妙還是粗淺簡單,只要是同出一源的東西,就都能用同一門派和傳承裏的道理解釋得通。最高深的武學也要靠着最基礎的練習打下底子,而如果基本功打得足夠好的話,日後修行更加深奧的招式的時候,也可以事半功倍。也就是說,只要有這個天分也有這個心思,就以少林寺為例,憑着一部最簡單的掃地僧都會用的棍法摸索出降龍十八掌的掌譜也是有可能的,畢竟二者同出一源,循着最簡單的棍法中蘊藏的真氣流轉方式和招式等等關鍵因素所表現出的信息逆流而上,最終就可以由淺入深、去粗存精。
可是他們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薛書雁已經在極短極短的時間內就把各門各派的武功倒着推了一遍,外人還沒法抱怨,畢竟這真的只是最簡單的功夫而已,要怨的話就只能怨為什麽薛書雁這麽聰明,看看別人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家的徒弟,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也就是說,眼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不管哪門哪派的武功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或者學得像模像樣的薛書雁,堪稱當今武林年輕一輩中的大師姐。不管是誰,遇到了她之後叫一聲“薛師姐”,薛書雁也當之無愧。幸好薛書雁曾經對着妙音門的四位護法發誓過會一直效忠于妙音門的現任門主杜雲歌,而杜雲歌又是個閑的沒事絕對不會從忘憂山上下來半步的性子,這才讓那些終日因為自家絕學竟然就被這麽輕松快捷地破解了而整天惶惶不可終日的門派心安了幾分。
——但是被她學去了招式的門派裏可絕對不包括何家莊這個前身是山賊土匪的分贓窩點的新興門戶,何蓁蓁稱呼她一聲“薛師姐”,委實把她的地位擡得有點過高了,也把兩人之間的關系拉得過分親密了。畢竟要是真的論起稱呼上的輩分的話,何蓁蓁可是何家莊的一代莊主,而薛書雁只不過是妙音門的下任副門主而已,連上任都沒,自然是不用何蓁蓁這麽禮遇的,何蓁蓁用平輩之禮來對待薛書雁就可以了,根本不用這麽客氣。
如果薛書雁眼下真的是名正言順了的妙音門副門主的話,倒還當得起這麽一句“薛師姐”的客套話,但是架不住她沒上任啊,是個有心人就要覺出點不對勁的意思來,這不,擂臺下就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悄聲讨論起來了:
“何家莊莊主和薛姑娘的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我覺得不應該啊?”說這話的應該是個完全的路人,對兩人的稱呼也相當客氣,說的話也沒啥大問題:
“何家莊莊主這也太客氣了吧?”
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更大的一股竊竊私語的聲音蓋過了那些純路人的看戲的聲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就帶着周圍的人一起猜測起所謂的“內情”來了:
“要是我是薛師姐的話,我肯定要對妙音門門主有點怨怼之情的,畢竟薛書雁可是人人皆知、板上釘釘的妙音門副門主,結果杜雲歌這個傻子就這麽生生把人家給耽擱了好幾年,換個人就都要覺得杜雲歌幹的不是人事兒啊。”
從這裏開始,讨論的風向就開始不正常了,可沒成想接下來還有屁股更歪的:
“薛書雁會不會正是因為她坐了這麽久的冷板凳都沒能被提拔成副門主,才生了想要改投別門別派的心思的?這麽想來的話何家莊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了。要是薛書雁真的要改投何家莊,那和何家莊莊主提前搞好關系也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啊。”
“薛書雁是何等英雄人物!要是她來何家莊的話,莊主肯定要把她奉為上賓、虛席以待,怎麽會讓她受到還在妙音門的時候遭的這等委屈?”
鳳城春耳力好得很,早就把臺下這些別有用心的話語聽了個一清二楚。她不禁有些心驚,想着萬一杜雲歌這個傻姑娘真的信了這些瞎話的話該有多傷心,便急急轉過身去想去跟杜雲歌解釋:
“門主……”
“春護法不必驚慌。”杜雲歌輕輕地握了握鳳城春的手,一觸即放,聲音放得相當輕,就連近在咫尺的鳳城春如果不凝神去讀她的唇形加以輔助的話都聽不清她剛剛說了什麽:
“我信薛師姐。”
就算嘴上說着的是這麽熨帖又堅定的話語,她看着臺下這些尚在喧嚷不休的人的時候,面上的神色依然是平靜而毫無波瀾的,這讓鳳城春委實好生欣慰了一下,自家門主終于有了點變聰明的跡象了,真是可喜可賀的大喜事,她決定改天就下山去,往忘憂山山腳的那座香火終年旺盛得很的廟裏點上盞長明燈。
有的時候,在某些特定場合把某些人擡得過高,就是明擺着的“捧殺”的意思了,薛書雁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她的眼神幾不可查地往旁邊飛了一下,發現杜雲歌依然端坐在高臺上,以手支額側偏着頭,正在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們即将進行的比武呢,完全沒有表現出半分被挑撥到的樣子。
全中原武林都知道杜雲歌長得好看,更別說她今天還穿了一身繁麗富貴得舉世無雙的嫁衣、用了上好的胭脂、正兒八經地畫了大妝、戴了全套的首飾,親自前來觀看比武招親大會的結果。這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光是這麽不言不語地靜坐在那裏的時候就美得像一幅畫了,更何況她剛剛還對薛書雁親口說過那樣的話呢?
薛書雁一瞥之下,看見了杜雲歌如常的神色,便突然安心了。她看了看何蓁蓁腰間佩着的那根暗紅色的、布滿了細微卻鋒利的倒刺的龍骨鞭,垂眼輕輕一點頭道:
“遠來是客,何莊主請。”
何蓁蓁也看見了杜雲歌的神色。沒人覺得素來都被叫做“傻大頭”的美人兒能夠藏得住心事,也就是說,杜雲歌是真的沒有被她剛剛對薛書雁的那個稱呼離間到,更沒有被她安插在人群裏的那些卧底趁機散布開的言論幹擾到,這讓何蓁蓁最後的一點指望也被搗了個稀巴爛,只能勉強笑道:
“即使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
話音未落,何蓁蓁就先出了手。她抽出腰間長鞭的速度飛快得只能讓人看清她動作的殘影,剎那間就抖開了那一條讓多少妄圖冒犯何家莊的宵小之徒命喪黃泉了的龍骨鞭,雄厚的氣勁飛速貫穿了整條鞭身,帶着尖利的風聲直直襲向了薛書雁,一出手就是大殺招,那鋒銳的殺意讓看臺周圍的人都不自覺地讓出了數尺之遠,生怕被何家莊莊主的龍骨鞭餘韻給波及到。
龍骨鞭是軟兵,對上雁翎刀的話如果用得妥當,還是能占好幾分便宜的,然而對這來勢洶洶的一鞭,薛書雁甚至連刀都沒有多用,只是倒轉了手上的雁翎刀的刀口,用渾厚的刀背狠狠往前一拍,正巧趕在龍骨鞭去勢已老、來不及變招的當口,就把龍骨鞭給反蕩了回去。
何蓁蓁急急反身避開朝自己直接蕩了回來的龍骨鞭,利用着雖然不及薛書雁輕靈迅捷、但是也稱得上賞心悅目的身法拉開距離之後,目眦欲裂地揮出第二鞭,憤憤道:
“薛姑娘也太小看人了!明明有刀,卻又不用,是何道理?!”
薛書雁依然沒有動用她的雁翎刀,只是又一次用刀背把那條鞭子反彈了回去。她的舉動使得何蓁蓁方寸大亂,覺得不管怎麽出手都不順心不得勁,明明都還沒正兒八經地過招呢,她就被薛書雁自帶的這種氣勢給狠狠地壓了一頭,等到第三鞭打過去的時候,連一旁觀戰的鳳城春都覺出不對勁來了,對着面上表情還沒什麽變化,然而雙手緊緊抓着裙子,都要把那件大紅的嫁衣給抓出褶子來了:
“門主稍安勿躁,書雁今天一定能贏。你看,何家莊莊主招式全亂了。”
——不是何蓁蓁自誇,自從她入了江湖以來,多少人見到她都得恭恭敬敬尊稱一聲“何家莊莊主”,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也都得或多或少地說幾句“莊主真是少年英傑”,然而這些話語的後面,總是要有人有意無意地補上這麽一句:
“可惜啊,怎麽說都還是跟妙音門的薛書雁……差了那麽一點點。”
這句話對何蓁蓁來說簡直就是穿耳魔音,是她的心頭執念,是纏繞了她多少年的心魔,以至于在出到第四招的時候,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什麽一勾二纏三繞四挑的鞭法口訣了,只想着一件事:
我今天就要在這裏打倒薛書雁!要把她打到臺子底下去,要讓她那張永遠都在冷冰冰地嘲諷別人的臉再也挂不住!
然而薛書雁根本就沒給她把這個妄想付諸實踐的機會。她在實打實地放了三招的水之後,瞅準了第四招的那個大空隙,那把聞名中原武林的雁翎刀終于露出了它應有的鋒芒。如果說何蓁蓁抽出龍骨鞭的動作還能勉強讓人看清殘影的話,那麽薛書雁出刀的那一瞬間就根本沒人能看清剛剛發生了什麽。
——你可以看得見月有陰晴圓缺,你可以感受得到明亮的月光,但是你能捕捉得到月光嗎?
——你可以聽到風聲入耳,蕭蕭瑟瑟,你可以感受到春風化雨的暖,秋風卷落葉的清寒,但是你能捕捉得到風嗎?
薛書雁的刀正是這樣的刀,兼具了塞外胡人的刀刀致命和經過鳳城春教導提點之後的含蓄而後勁悠長,簡直就像是一塊産自蘇杭之地的上好的雲紗,一尺就能拉到半丈那麽長,美則美矣,柔則柔矣,但是真正等她出招完畢之後,便要從柔美的表象下露出沾滿了鮮血的金鐵,無人能擋!
一點寒光先到,刺骨殺氣後至,凜冽又鋒銳的、來自金鐵的寒意直接逼得何蓁蓁不得不飛身後退,然而這次薛書雁可完全沒有了繼續謙讓的意思,飛身欺上前去,雁翎刀的刀刃在極短極短的數息時間內就和何蓁蓁的鞭柄對了十好幾刀,直震得何蓁蓁雙手發麻。
何蓁蓁的龍骨鞭的鞭柄原本就不是為了當做短兵用的,因為誰都沒想過她會被人這麽快就逼近了身。但是眼下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硬是用鞭柄當做了短兵,和薛書雁對起了刀來,直到一十三刀的時候,她終于雙手發麻到了脫力的地步,那把暗紅的龍骨鞭就直直地被雁翎刀打得帶着旋兒飛了出去,何蓁蓁也被這一刀的餘威力逼得不得不飛身下臺,尚在比武臺周圍的人趕忙紛紛躲避,且暗自心驚:
薛書雁這也太不給何蓁蓁面子了!
而且說句不客氣的,這已經脫離了“不給面子”的範疇,簡直就是在把何蓁蓁、乃至何家莊的臉放在地上一通狠踩啊!
何蓁蓁被打落下了比武臺之後還在那裏驚魂未定地喘着氣呢,就聽見站在比武臺邊上的薛書雁緩緩開口了:
“今天可是門主原本拟定大婚的吉日,好日子裏不能讓兵刃見血。”
——她竟然是在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在第二招的時候何蓁蓁問的那個問題,可以說是相當氣人了。可見何蓁蓁單方面要和薛書雁誓不兩立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這可是個面無表情、三言兩語就能氣死個人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