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科舉放榜之後, 有一家氣氛是冰火兩重天, 甚是尴尬。
那就是季家。
探花郎為季家大郎, 這本是已經令季家人十分高興之事。
在不熟悉的外人看來,季家大郎中了探花,季家二郎也得中進士,這家人真是太有能耐了,怎麽也得好好慶賀一下。
然而季家卻沒有個歡喜的樣子。
季家長子雖然也有才華, 但全家人的希望其實集中在次子季斯身上。
季斯的文章, 即使是心中鄙視季家為宦官樣子出身的世族都叫好甚至願意無視身份和季斯相交。
比起在官場上被人忽視的季佩,以及交友不算太廣泛的季恒, 季斯來成都之後, 就憑着幾篇文章,打入了成都世家圈子, 成為了名人。
若不是用考試來選定人才,而是靠以前那種推舉,估計季斯早就已經當官了。
因此季佩對次子寄于的希望是最多的。至于長子,他覺得,能考上進士就成了。
長子的才華他也是知道的,考上進士,甚至在進士中排名前列都不是問題。但有一個珠玉在側,季恒就顯得不是那麽引人注意了。
全家人, 甚至連季恒自己都覺得,如果季家出了一個一甲,肯定是季斯。
熟知季家情況的其他人, 也是這麽覺得。
季恒雖然心裏難受,也只得承認,文采這種東西,考得都是天分。他雖然在家勤學苦讀,每日泡在圖書館檔案館,還經常借父親的身份去官服當義務小吏,力圖使自己更加了解政策。
而季斯哪怕每日喝的酩酊大醉,半睡半醒間寫出的文章,就能立刻蓋過自己冥思苦想文章的風頭,被人人稱頌。
季恒很慶幸陛下是靠考試取士,而不是推舉取士。不然家裏的資源肯定是大部分傾斜在他的弟弟身上。即使他學了一肚子的兄友弟恭,那時候心裏肯定也很難受,說不定會影響兄弟感情,恨上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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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也不是無才之人,也有抱負,甚至比現在官場中許多人都更勝一籌。但家裏沒有辦法支持兩個孩子交往世族的前提下,比他更有才華,更符合世族胃口的季斯肯定是唯一的被全力支持的人選。他就只能靠邊站。
現在有了考試這個途徑,他比不過弟弟,還是可以和其他人比一比。他弟弟考上一甲,他名次應該也不會差。到時候兩兄弟齊頭并進,在官場共同努力,相互依靠,也是一樁美事。
季恒和季斯的兄弟之情随着年齡增長之後一直有些不尴不尬,不過這種裂紋随着皇帝陛下《求賢令》的發布之後就漸漸修複了,兩人又恢複了最初融洽的兄弟關系。
不然,也不會兩個人一起去打架。
其實以季恒性格,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不會當場和人鬧起來,只會記下當場侮辱他的人,然後在背後悄悄陰回來。
當他光風霁月的弟弟都撸袖子上了,他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弟弟挨揍,只能共苦了。
不過最後名次下來,實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抱希望的季斯高居探花,季斯的名次卻差點墊底。
若不是進士只能考一次,不能重來,季斯肯定願意再考一次。
或許是季斯一直以來都吸引了家裏大部分目光,現在家裏一時間還沒有轉化過來。于是全家人都圍在季斯周圍,安慰季斯,并且猜測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或者季斯的文章得罪了什麽人。
探花季恒只得了季佩一句“發揮不錯,以後要好好報效陛下”之後,就被晾到了一邊。
家裏甚至不敢太過張揚,深怕刺激了自放榜之後,精神狀态就不太好的季斯。
季斯雖心高氣傲,但并非自負之人。只是他能承認自己其他方面不如人,文章上輸掉卻是不怎麽受得了。
季恒知道弟弟現在很難受,也非常體貼的不在家中提起科舉之事,甚至躲了出去。
雖探花季恒之名在成都已經頗有名氣,甚至很快就會傳得全天下都知道。但人們目前并不能将季恒之名和他這個人聯系起來。
成都此時書生們很多,季恒一個人随處走走,也沒有認出他來。
季恒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騎馬獨自出游。這次也不例外。他騎着馬來到了城郊,不知怎麽就走到了一處不算高的山坡下。
山坡之上,有一廟宇正飄起縷縷青煙。
這時候陰沉的天空開始飄起了小雨,季恒立刻驅馬往山披上廟宇跑去。
他現在回家,肯定會被雨淋濕,還是在廟中先躲躲吧。
今日并不是出外郊游的好天氣,因此廟中躲雨的只有寥寥數人。
而除季恒之外,其他幾人應該是同行。
那幾人似乎以一看似纨绔的青年為首,而那青年還嚷着要去雨中狂奔,被身邊兩人牢牢拉住——季恒覺得,這怕不是個智障了。
季恒顯然是不可能和這種腦袋裏不知道想什麽的纨绔打招呼,甚至這個纨绔疑似腦子有問題。他一個人默默的待在角落裏,擡頭看着越來越密集的雨簾,心裏不由自主浮現一絲委屈。
當名次揭曉的時候,季恒心裏是很竊喜的。
當然,這時候他應該用高興或者興奮這種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用上竊喜實在是有些不太對。但這的确是最符合他當時心情的詞語。
周圍人都說,論文采,他差季斯千裏,漸漸他自己都認可這種說法了。可現在他贏了。
他也知道,以季斯文采,不應該名次這麽低。或許是季斯在文章中犯了什麽忌諱,或許是真的有世家忌憚季斯這個有才華的庶族子弟故意讓人打壓,但他總歸是一甲,總歸贏了弟弟一次。
家中人肯定也是這麽認為的,認為他勝過季斯是勝之不武,這次勝利不作數。但他還是竊喜。
因為他理智上知道不作數,心裏真的很高興。因此,理智上他知道家裏人的反應沒什麽問題,但情感上還是有些難受。
即使他當上了探花,在家人,甚至在季斯友人眼中,肯定也還是不如季斯。
聽說一甲由陛下欽點,或許季斯的試卷沒有到陛下手中?但按照閱卷公開的規則,以季斯在會試中的名次,試卷應該直接會讓陛下親閱才是。
滿腹委屈的季恒很想問一問皇帝陛下,他是真的選中了自己嗎?不是有什麽誤會嗎?他真的認為自己季斯厲害嗎?
聽說試卷會公開刊發,考官和陛下的評語也會批注在上面。從評語上,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嗎?
或者,将來會不會有一日,他能親口問出這麽問題?
“嗨,兄臺!”季恒不想理睬那個疑似精神出問題的纨绔子弟,但人家卻來招惹他。
季恒在為人處世上是個八風不漏八面玲珑之人,他一直秉承着不主動得罪人的處事理念,認為現在瞧不起的人,說不定親朋好友或者他的未來是你惹不起的人,就算不是,小人物也有可能給你使絆子的機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正是如此,季斯那些同樣有才華的世家子有些不喜他,覺得他太“木”,太“俗”,太“假”。
現在面對一個讓他心裏鄙夷的纨绔子弟,季恒也拿出了自己平日待人的技巧,從表情上絲毫看不出來他對那纨绔子弟的不悅。
季恒做謙遜狀,道:“公子可有事?”
那纨绔子弟笑道:“風這麽大,兄臺何不過來一起喝壺熱茶?”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季恒往纨绔子弟指向的方向一眼,他們所在的地方不知什麽時候搬來了竹桌竹椅,上面還放着一冒着熱氣的水壺,和幾個粗糙的杯子。
季恒的确感覺涼風入體,有些寒冷。他幾日後還要面聖游街,參加瓊林宴,可不能着涼。
季恒心想,本以為這纨绔子弟腦子有問題,現在一看,或許只是行為舉止怪異了些,實際上是個好人。
好吧,或許世家子都那麽奇怪?季斯的朋友們也舉止奇異,連季斯都學了些酗酒的壞毛病。
“謝公子。”季恒雖然沒走進那些舉止奇異的世家子的內心,但表面上和他們還是相處不錯,也懂得如何和這些人相處。因此他顯得落落大方,沒有故作客氣。
那纨绔子弟果然笑容更真切了一些,然後他回頭問道:“喂。是不是你認識的?現在給正臉了,看清楚了嗎?”
季恒:“……”
旁邊一人幹咳了兩聲,道:“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就是探花郎。季探花,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說話者正是許和。
許和覺得自己吃多了撐着才會在這麽忙的時候,跟着皇帝陛下出來散心。
好吧,皇帝陛下說的是,這幾日太忙了,我受不了了,我要翹班,走,我們把子傑帶上一起翹班。
于是皇帝陛下就這麽撂挑子跑了,許和也跟着一起跑了。
以前許和絕對做不出來這種“我也覺得很累”然後就跟着皇帝陛下一起偷跑的事,這讓許和很惶恐。他覺得,他必須早日離開皇帝陛下身邊,躲得遠遠的。再跟着皇帝陛下混下去,他僅存的那點謹小慎微都要被皇帝陛下給帶沒了。
不過許和也有些暗怪司俊。司公這麽沉穩的人,怎麽由着皇帝陛下亂來呢?他居然在見皇帝陛下來找他後,就二話不說丢下一大堆工作跟着走了。
許和覺得,其他大臣會哭的,真的會哭給他們看的!
劉荨:“哈哈哈哈哈那多有趣啊!”
許和悲哀的發現,他居然也覺得很有趣。
他一定要盡快離開皇帝陛下身邊!
天氣不怎麽樣,他們也沒跑多遠。三人帶了兩侍衛胡亂走走,見天要下雨了,就來這小廟宇躲雨。皇帝陛下還不消停,非說迎着雨滴狂奔是一件多麽潇灑多麽有文藝多麽浪漫的事,于是他要趁着雨還沒下大,到外面跑兩圈。
還好司公拉住了皇帝陛下,還狠狠敲了一下皇帝陛下的腦袋,問他腦袋裏的水晃光沒有。
許和學到了新的詞。原來皇帝陛下這狀态,叫腦袋裏積水啊。
很形象,非常形象。
皇帝陛下終于打消了去雨中狂奔一圈的打算,只叫和尚搬來桌椅,對着雨景喝茶。
嗯,這個可以接受。
皇帝陛下非常好心的讓他去請旁邊同樣避雨的書生喝茶的時候,他這才發現那書生有些眼熟。
眼熟就眼熟吧,以後都是要共事的人了,現在提前見見也沒什麽。反正探花以後肯定是皇帝陛下近臣,說不定還有可能接替自己那皇帝陛下主簿的坑呢。
誰知道皇帝陛下在得知對方是誰之後,三步并作兩步跳到對方身邊,親自邀請也就罷了,還來了這麽一句。
許和感覺心很累,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司俊,然而司俊臉上除了寵溺還是寵溺,差點閃瞎了自己的眼睛。
許和倒吸一口氣,心想那些大臣真是眼瞎才看不出來司公和陛下的關系。
劉荨:這不是因為你們這個時代男人們的友情都gaygay的過分的緣故嗎?
季恒也終于認出了許和,忙作揖道:“恩公!”
這居然是當日被他和季斯卷入鬥毆的那三位公子之一?他一直不知道那三位公子姓名來歷,父親似乎知曉一二,但他并未告訴自己真相,只說殿試名次公布之後再帶自己和季斯去拜訪。
不過現在家裏忙着安慰季斯,父親大概也忘記這件事了吧。
許和忙擺手,道:“和算不得恩公之名,探花別這麽說。探花喚我誼生便可。”
季恒道:“當日幸得恩公周旋,我和弟才能保住會試資格。”
許和心想,這人倒是通透,他道:“這并不算我的功勞,若你要謝,就謝你身邊那位公子吧。”
季恒驚訝的看着笑意盈盈的劉荨,忙深深作揖:“是公子幫忙?大恩不言謝,恒定當報答恩公!”
季恒這激動的心情是真的。他本只是猜測當日之事是偶遇之人擺平,但并沒有證據,季斯也說他多想了,法不責衆,且也不是他們挑釁,不追究才是正常。
只是季恒聽了父親之話,隐約猜測其中肯定有內情。今日一提,果然如此。
劉荨笑眯眯道:“是應該報答你,如果不是你和明友文達卷入其中,我怎會讓子傑親自處理此事?到時候說不定這些考生中會不會被人揪出一兩個當做典範處罰呢。他是該好好謝謝你們。不過謝我就不必了,我也本不是因為你才插手此事。”
季恒一聽,心知自己剛才果真看錯眼。這人不僅不是個腦子有問題的纨绔,還可能是身居高位之人。
此人如此年輕就身居高位,他又思及皇帝親近之臣的年紀,不由感慨朝中藏龍卧虎,他應當慎之又慎才是。
“既然都認識,那就更該一起喝茶了。”劉荨率先拉着司俊入座,許和淡定的給兩位大佬倒茶,然後又給自己和季恒倒了一杯,讓季恒連忙道謝。
季恒有些尴尬,他雖然有探花之名,但這三人不卑不亢的樣子,理應在朝中都是有頭有臉之人,不需要仰望他這個探花。他居然手慢了一步,居然讓朝中前輩為他斟茶,這實在是太不符合禮儀了。
之後季恒打起了精神,眼見着誰茶杯裏少了過半,就立刻把茶摻上。他動作雖然殷勤,表情卻落落大方,并不顯得谄媚,仿佛是晚輩或者後輩,對前輩應有的禮儀而已,雖有尊卑,但并不算過分。
許和心中不住點頭。
殿試閱卷他也在一旁,雖他不是考官,但皇帝陛下總會時不時問他意見,無論是考生試卷,還是當日争論,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還是司公和皇帝陛下眼光好,相中了無人推薦的季恒。
只從如今所見言行,季恒心思沉穩,思慮謹慎,很适合入朝為官。
從他目前言行,還真看不出來那鋒芒畢露甚至有些陰毒的獻策,出自他之手。
劉荨喝了幾口茶,暖了一下身子之後,問道:“探花家中應該滿是道喜之人,探花不在家裏忙着應酬,獨自來這裏幹什麽?難道是為了靜心?”
季恒不動聲色道:“是為了靜心。希望不要在陛下面前顯得浮躁。”
家醜不外揚,他自己心裏的苦悶,怎能被外人得知?
劉荨笑道:“我聽說你家好似太過安靜,一點都沒有出了探花的喜慶感。季家還真是沉得住氣,十分低調呢。不過這種大好喜事,一門雙進士,還有一位是探花郎,其實不需要這麽謹慎低調啊。太過低調,就顯得高調了哦。”
季恒心裏咯噔一下,覺得劉荨話中有話。
他仔細一想,的确,連世族出了進士都張燈結彩,他家卻這麽冷冷清清,的确太過另類,好似看不起這進士似的。
他忙道:“家裏只是一直低調慣了,一時不敢張揚。”
季恒故意苦笑:“公子也知道,因世人對祖父偏見,家裏覺得,還是低調些好。”
劉荨點頭:“哦,這個啊。其實我覺得你祖父是個好人啊。唉,沒事沒事,文友他們的文章快寫好了,到時候一傳播,就給你祖父正名了。宦官中也有好人,外戚中也有好人。這就是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唉。別傷心啊。”
季恒不知道還做何反應才好,他只得立刻解釋:“謝公子……我沒傷心。”
劉荨道:“我這人沒什麽長處,就是看人很準,我看着你就覺得你在傷心,才拉你來喝茶。”
許和驚訝,原來是這樣嗎?陛下原來是如此溫柔之人?
不過平日和陛下相處,雖然被陛下一些神奇的行為氣得跳腳,但陛下對臣子,特別是親近之人,的确算得上溫柔到縱容。他那一幫當過主簿或者即将當主簿的友人們總是聚在一起唉聲嘆氣,說害怕陛下人善被人欺,還好有司公撐着。連之前皇帝陛下抄家殺人之事,也被認為是司公強硬要求。
嗯,劉荨還是一朵善良無辜純潔無瑕的白蓮花。
許和嘆氣道:“既然公子說你難過,那你肯定是真難過了。入朝為官之後,會遭遇更多不平事,現在你都難過了,以後怎麽辦?”
季恒呆住了。
原來這位公子親自來請自己喝茶,不是因為自己被認了出來,而是因為他看着自己在難過嗎?
他……表現得這麽明顯嗎?
季恒突然覺得心裏有些澀,有些暖,有些……控制不住……
他似乎第一次被人瞧出僞裝下的內心,似乎第一次被人問,你是不是在難過。
季恒深呼吸一下,或許是他還年輕,或許是劉荨臉上的關切讓人動容,或許是他實在是忍不住了,想要找一個不熟悉的人傾訴。
季恒眨了一下眼,眼眶慢慢泛紅:“公子……殿試……可能因為文采才華之外的原因,影響名次嗎?”
劉荨好奇:“你為何如此問?難道有你認識的人覺得此次評比不公?不過公與不公,試卷公布之後不就知道原因了?”
季恒想擠出笑容,卻擠不出來。他低下頭,道:“二弟……才華遠甚于我,家人知曉,友人知曉,知道的人都如此評價。”
劉荨先是疑惑:“你弟誰啊……啊,季斯是你弟弟?對哦,我都忘記這件事了。”
季恒點頭:“公子也知曉季斯。”
劉荨道:“知道啊,他文采斐然,文章作得花團錦簇,可謂一絕。你覺得他排名低了?”
季恒低下頭,道:“所有認識他的人,大概都會這麽認為。探花……應該是他的。”
劉荨敏銳道:“所有?難道你父母、你家人也是?難道因為這樣,你才獨自跑出來?”
季恒喉嚨動了動,道:“家人都在安慰二弟,我又何必待在家裏,傷他們的心。”
劉荨心直口快:“你真是親生的?不是抱來的?”
季恒:“……”
作者有話要說: 劉荨:你該不會是隔壁老王的種吧?
季恒:好氣哦,你這人會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