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咳咳。”司俊幹咳一聲, 劉荨立刻端正坐姿做乖巧狀, “小草, 手心手背都是肉。在家裏兩個兒子,一個有大好前途,一個卻遭遇打擊的時候,家裏肯定是悠閑照顧遭受打擊的人。”
劉荨道:“但是非說這探花是他弟弟的,也過分了吧?”
司俊道:“季斯文名在外, 你可以想象一下, 羅朗落榜,他家一個沒名氣的人考上了狀元, 你會如何想?”
劉荨毫不猶豫道:“天下人眼瞎不識金鑲玉, 羅朗名不副實啊。”
司俊:“……”
許和扶額:“季斯是真的很有才華,公子你也知道吧?”
劉荨道:“文章是寫的不錯, 但文章寫的不錯就能當官嗎?科舉選的是能當官,當好官的人。”
許和道:“可幾百年來,推舉選的都是有聲望有文采之人。季斯才華橫溢,舉止投足有先賢之風,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性子爽直,頗受世族喜愛。羅嘉飨雖早早定下狀元之名,但世間已經傳聞, 若有人能威脅羅嘉飨的狀元之位,定是季斯。只是顧忌季家出身,才沒有聲張。”
劉荨瞪圓眼睛:“哈?誰給他的勇氣?我家嘉飨和他的距離起碼有十萬個銀河!”
“嘉飨不是你家的……好吧, 就算是公子你家的,”許和感覺心累,“但只說才氣,季斯不一定不如嘉飨,這一點嘉飨在看過季斯文章之後都如此感嘆。”
劉荨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才氣?什麽叫才氣?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就叫才氣?那司馬相如是不是比衛青霍去病厲害?我記得衛青以前還是家奴,才氣肯定比不上司馬相如。”
“公子,文人和武将的評價标準不一樣……”許和辯駁。
劉荨呵呵:“成啊,不比武将,那從作為上來說,司馬相如比得過漢武時期多少文臣?”
許和啞然。
司馬相如當然不是沒有政治作為的。他一生中值得記載的政治作為是出使西南,為西南夷歸順做出了貢獻。
可他在其中又起了多大作用?別的人不知道,熟讀史書的許和等人不可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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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馬相如出使之前,漢武已經為了平定西南夷做了許多工作。前有唐蒙厚禮說服夜郎等國歸漢,後西南夷見夜郎等國歸漢的好處,紛紛上書請求漢朝委任他們以官職。然後,漢武才派司馬相如出使,一路上西南夷都以迎接司馬相如為榮。
傳記說這是司馬相如一篇《難蜀父老》成功解答了西南夷百姓心中疑惑,才達成的此效果,就算稍稍讀點書的人都知道這是閉眼吹。
不說西南夷的父老鄉親,就說那些部落首領,識得漢字便是不錯了,讀得懂文章的有幾個?
不提蘇武張骞,就說同為收複西南夷做出了貢獻的唐蒙,他們付出了多少心血?司馬相如作為使臣,他的确盡職盡責,将這個差事辦得十分不錯,但非要說這件事的功勞全是他的,那的确是睜眼說瞎話了。
說難聽點,司馬相如就是個來摘桃子的人。
司馬相如在文學上的成就的确可以堪稱當世無雙,當政治成就,也只能找這些摘桃子的事為他吹噓一二。
“詩賦寫得再好有什麽用?心不在百姓身上,不在國家身上,全是白搭。”劉荨冷哼,轉頭對傻眼的季恒道,“或許以前幾百上千年,都是這麽選人才。可現在時代不同了,朝廷在殿試前,早已經宣布,殿試就是皇帝問策,在你拿到考卷的時候,題目也寫的非常清楚,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麽做。你可以懷古,可以直抒胸臆,可以感慨,但關鍵是我要看到你怎麽做。你弟弟文章寫得好,寫得感人,可要他提的意見和建議,他一條都沒有說。他是不是還沒有做好為官的心理準備?”
季恒話在喉嚨裏轉悠了許久,才艱難發聲:“二弟……偏題了?”
劉荨嗤笑:“偏題十萬八千裏。若不是見他确實有文采,他怕是這殿試被淘汰的第一人。那麽多學子,有胡言亂語的,有贻笑大方的,但都知道朕……這皇帝陛下要的看的是什麽,說的對不對暫且不提,好歹都說了。你弟弟倒是不錯,标新立異啊。我也想聽聽,他究竟是怎麽想的?看不懂題嗎?”
季恒心中不由尴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或許他想的是,只要展現出自己的才華,就能随心所欲吧。”司俊打圓場,“歷來選官都是如此,選的是有才華之人,至于如何展現才華,倒是沒有特意規定。而且歷來有才之人都很狂傲,不喜被束縛。”
劉荨道:“不說為官為将,就是當皇帝,也是被許多事許多人束縛。若不想被束縛,入什麽朝為什麽官?”
司俊嘆氣:“小草,話不是這麽說。等入朝為官了,他也該知道哪些該遵守了。”
劉荨道:“好吧,等他入朝為官之後再看看吧。不過我聽他平日喝得醉醺醺的,真能按時當值?”
司俊道:“世家子大多如此,以放浪形骸為灑脫。”
劉荨道:“可那些放浪形骸的世家子是準備讓家裏養他們一輩子啊。”
司俊道:“季家既然有長子入仕,次子游樂山水之間也不錯,也能和世族交好。”
劉荨一拍大腿,對季恒道:“原來你家打得是這種主意,才故意放縱你弟弟啊!唉,我就知道,季佩真是老謀深算,什麽都計劃好了!我算是服了。來,敬你家一杯茶。這才是滴水不漏啊。”
季恒:“???”是嗎?這是我爹的計劃嗎?我爹原來是這樣想的嗎?所以我爹原本就知道弟弟無法在官場好好待下去嗎?不對吧?似乎不是這樣啊?我覺得我家真的最重視我弟弟,不是故意放縱他啊!
司俊和許和對視一眼。他們當然知道季家不是放縱季斯,而是之前大家都習慣這樣了。
不然,在殿試的時候,也不會大家衆口一詞,要推舉季斯當探花。只是皇帝陛下(和司俊)腦回路不一樣,覺得季斯當不了探花而已。
不過他們已經不想再和皇帝陛下讨論下去了。事情都已經這麽定了,天下人無論之前如何,要參加這科舉,就得習慣這件事,有什麽可争執的?
如果季斯除了文才之外,也有政治才華,入仕之後總會有機會。畢竟他的文采已經在大臣和皇帝陛下面前挂了號,許多人都惋惜他的才華。如果他真有什麽作為,肯定比普通官吏晉升更快。若他真的只會寫些漂亮文章,那就沒辦法了。
劉荨見季恒已經沒那麽難過了(實際上是被劉荨吓懵了),開始笑嘻嘻的轉移話題,問起季恒所做的文章詩歌。
都是一家子,季恒被季斯比到了泥底,真有那麽差?
文章什麽的,季恒不一定全記得住。不過自己所做詩歌,他還是記得的。
季恒已經知道劉荨地位十分高,所以也拿出了自薦的态度,将其他雜思暫且放到身後。
劉荨聽後,驚訝道:“寫的不錯啊,哪裏差了?”
季恒不好自己回答,許和代答道:“季斯辭藻更為華麗。”
劉荨瞬間了然:“哦,對哦,現在的文風是越華麗越好,你的詩歌太直白內斂了,又喜歡寫普通人,不受當世人歡迎是理所當然。別洩氣,這世間喜愛的文風都是時時刻刻在變,在後世有一名為白居易的詩人,就推崇詩歌要直白易懂。他經常寫了詩之後,念給街頭不識字的老妪聽,若老妪聽不懂,他就會繼續修改。他反對離開內容單純地追求‘宮律高’、‘文字奇’,更反對‘嘲風月、弄花草’的豔麗詩風。這人在歷史中的文學成就十分高,人稱‘詩王’。”
司俊幹咳。
劉荨很沒誠意道:“哦,不小心說漏嘴了。”
許和連忙看門外,好吧,雨下得更大了。
陛下你能不能別這麽嘴上不把門?
季恒腦袋懵……好吧,他今天腦袋一直在懵來懵去。剛清醒過來,立刻又被打懵了。
這公子,到底是什麽來路?難道是陛下所收的那兩個有奇異手段的方士?
不過,被人肯定的感覺很不錯,季恒将疑問暫時壓在心中,繼續和劉荨聊天。
劉荨似乎學乖了,不再說什麽後世後世,不過倒是就文學理論和季恒進行了探讨。
季恒不是寫不出辭藻華麗的詩歌文章,只是他更喜歡現在的風格而已。所以季恒心裏也是驕傲的,他只是一直找不到認可他的人才苦悶。
現在有一個認可他的人,季恒不知道有多高興。
聊了許久,雨終于停了,劉荨似乎意猶未盡,但是被司俊架着以非常憋屈的姿勢拖走了。
季恒也騎着馬回家。
回到家的時候,季恒換了一身衣服,猶豫了一下,去了季斯的房間。
自殿試成績放榜之後,因季斯情緒太過激動,怕進一步刺激季斯,季恒被家裏人勸着繞着季斯走。
季恒到了季斯房間的時候,一個丫鬟露出十分驚恐的眼神,他一進屋,那丫鬟就離開了,估計是去找他母親當“救兵”。
季恒心中嗤笑。弄得好像我要傷害他似的。
季恒進屋後,季斯情緒看上去還算正常,沒有前幾天那麽絕望,只是有些低落。
季斯對着季恒拱手:“大哥,恭喜。”
季恒沒有回答,他坐下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伺候季斯的丫鬟很盡心,水一直是溫熱的。
季恒把水遞給季斯,道:“喝一點。你讓父母擔心了。”
季斯喝了水,苦笑道:“是斯不對。”
雖知道不對,但他控制不住心中痛苦。
他認為皇帝是一位明君,可他卻被這明君放棄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可他現在陷入自我懷疑中。他曾經獲得的誇贊,或許并不是真實的。
季恒見到的季斯一直是神采飛揚,令他羨慕。如今季斯如此低落且充滿自我懷疑的模樣,實在令人心疼,怪不得父母小心翼翼,唯恐傷害了他。
季恒有些想打退堂鼓。
若今日所遇上那貴人所言為真——其實他已經信了貴人的話,試卷刊發的時候,季斯就會知道了差點落榜的真相,現在不必要告訴他。
季斯苦笑道:“家裏人都對我小心翼翼,連給大哥祝賀都不敢,大哥也認為我這樣輸不起嗎?”
季恒愣了一下。
季斯道:“大哥,弟弟并不是輸不起的人。家中人如此小心翼翼,倒顯得我更不對了。我和母親提了多次,唉……”
季恒揉了揉太陽穴,道:“母親也是關心則亂。”
季斯苦笑。
季恒道:“既然你覺得無事,那我也直說了。子雅,我今日躲雨時遇到那日我們一同……被圍毆的貴人,詢問了你試卷之事。”
季斯驚訝:“你遇見兩位恩公了?”
季恒道:“其中一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文章偏題了?”
季斯:“啊?”
季恒道:“殿試前朝廷三令五申,殿試乃是陛下問策。試卷時給了一個情景,讓考生假設自己是官員,向皇帝陛下上折子獻策。恩公說你是考生中唯一沒有獻策之人。若不是陛下愛憐你文章錦繡,你将成為……你,名次恐更低。”
季斯頹然道:“是……是這樣嗎?”
季恒見季斯這樣,知道季斯已經回過神來。他嘆口氣:“不過陛下和考官對你才華還是認可的,若你能在為官時有所作為,肯定比普通官員晉升更快。”
季斯垂首沉默了半晌,道:“是我錯估了陛下心理。”
季恒沒有問季斯錯估了陛下什麽心理,他嘆了口氣,道:“貴人還道,世族子弟放浪形骸,是因為他們有家裏養着,不需要入仕。若你要入仕,至少改掉酗酒的習慣。在官場上,喝酒誤事。”
季斯垂頭喪氣,看上起異常可憐,也不知道有沒有将季恒的話聽進去。
季恒言盡于此,他離開前,道:“我會參加武科。”
季斯繼續苦笑。
季恒嘆氣,起身離開。離開之前,他心裏狐疑,為什麽母親這麽久都沒來,直到他出門時見到了父親正站在窗外。
季恒連忙向季佩行禮。
季佩道:“你遇見了誰?”
季恒斟酌了一下詞句,道:“因兒見來者位高權重,他們不說身份,兒也不敢問。不過兒曾見過那恩公,要兒喚他‘誼生’,也不知道這是否是化名。”
季佩嘆氣:“許誼生,乃是陛下主簿。”
季恒驚訝:“陛下主簿?那來者……”
季佩繼續嘆氣,道:“許誼生的友人,各個不凡。既然說閱卷之時,估計是荀明友和荀文達吧。”
季恒心想,怪不得許主簿在這三人中似乎地位最低,若是荀家叔侄,雖是許主簿友人,但官職比許主簿高,資歷也比許主簿老。
不過那行為奇異之人不知道是荀家叔侄中的哪位,他只聽聞荀家叔侄舉止間有君子之風,沒聽過他們這麽……嗯,如果翟禹川在成都,他定會認為那是翟禹川了。
季佩道:“陛下乃是務實之人,斯兒此次是自作聰明,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你要引以為戒。你要考武科?”
季恒點頭。他對自己的武藝還是有幾分自信。
季恒從小跟随季佩習武,又拜得名師,無論是劍術還是騎馬射箭,他都十分自信。季恒曾經跟随季佩上戰場,也立下過戰功。
即使他來到成都之後,就閉門苦讀,但一身武藝并沒有丢。
今日被人肯定,季恒胸中也升起了一股豪氣。
羅朗曾入朝為官,他在政務上暫且比不過羅朗,但校場上可不一定。
季佩靜靜看着季恒。
自己這長子一直活在次子陰影下,他雖心知長子苦悶,但家族為了發展,都必須有偏重。不說側重更有才華的次子,即使是宗族其他子弟才華壓過自己親子,他也将盡全力支持其他晚輩,将自己的兒子的資源拱手相送。
家族團結,這就是世族賴以發展的基礎。
季恒眼中一直追逐着季斯的背影,今日,他卻從季家的圈子中跳出來了,開始向往更廣闊的天地。
這……應該是好事吧?
季佩擺手:“你自己的事,自己決定。切記不要傷着就是。我去看看你弟弟。”
季恒作揖離開。
等他走了幾步,回頭看了季斯的房門一眼,眼中出現一絲迷茫。
若他在武科上也獲得了名次,可否得到父親贊許?
.................
在殿試之前,第一批殿試試卷終于放在圖書館售賣了。
因為數量有限,殿試考生優先購買。
季家買了兩份回來,季恒拿着自己的試卷就把自己關到屋裏。
他看着評語中皇帝陛下的朱筆禦批傻笑。
而季斯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這試卷發行之後,對他而言堪比公開處刑。誰都看到了季斯那華麗但偏題的文章。
不過季斯的友人倒是說皇帝陛下有眼無珠,太過迂腐。光憑季斯這文采,就該被錄取。
許多官員也是這麽想的,覺得皇帝陛下不應該太拘泥于形勢。
當然,也有人支持皇帝陛下,認為既然皇帝陛下都說了考生們是假設自己是官吏來獻策,官吏卻呈上來一篇不知所雲的華麗文章,皇帝陛下肯定不高興。
“那題中模拟正遭遇水災旱災交替,百姓們流離失所的情況吧?陛下在這情況下,肯定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結果臣子上的折子,卻什麽實質性的內容都沒有,也幸虧是考試,若是現實,這官員估計會被砍頭。”有無知老百姓道。
當然,這種言論被許多達官貴人嗤之以鼻。
假設就是假設,能當現實嗎?皇帝陛下也就是想通過這件事尋找有才華的人而已,只要對方顯示了自己的才華不就行了?
哦,那為什麽皇帝陛下的評語不是這樣?那就是皇帝陛下迂腐了。
劉荨得知之後呵呵。
迂腐你個腦袋,只要我還在當皇帝,這規則就由我制定,你有本事,推翻我自己當皇帝啊。
這話說出來之後,許和摔了一跤,正在熟悉主簿工作的荀家叔侄一人撞了牆,一人打翻了茶杯,而司俊給了劉荨一個粗暴的腦崩。
劉荨捂着腦袋,開始嚎司俊家暴。
三人:“……”
許和:還好我馬上就要走了。
荀文:我覺得這主簿待不得。
荀尹:叔叔說得對,我們找誰背鍋。
于是荀家叔侄還沒上任,就開始想着找誰背鍋了。
……
季斯之事,掀起的輿論沒過多久,就被一甲游街,和瓊林宴給壓過了。
羅朗、楚通、季恒三人穿上一甲特供的官服官帽,頭戴簪花,胸前也綁着花,就跟要娶新娘的新郎官似的,騎着高頭大馬,前後有鑼鼓和官兵開道,浩浩蕩蕩朝着瓊林宴所在的地方走去。
上馬前,一甲向皇帝陛下單獨行禮。
劉荨看着豔壓群芳(并不)的羅朗,酸溜溜道:“朕還是覺得你更适合探花。”
有旁人在,羅朗只能笑而不語混過去。
羅朗:皇帝陛下還是如此活潑,還好我馬上就要外放。
楚通只是瞻仰聖顏有些激動,季恒已經快暈過去了。
這哪裏是什麽荀家叔侄!當日他以為腦袋有問題的纨绔子弟,居然就是皇帝陛下!
不不不,皇帝陛下哪是腦袋有問題,這明明是深不可測!與衆不同!
不愧是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