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羅朗為了給好友送別, 特意向劉荨請了一天假。
不過吳孚是早上離開, 他下午就沒事了。
他爹現在也已經進了官場熟悉益州制度, 待熟悉了之後,以皇帝陛下意思,是要讓他爹外放當郡守。母親早早出門,和益州官場其他夫人們聚會。羅朗新結交的朋友們都還在工作。羅朗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沒什麽事可做, 就提前結束休假, 繼續去皇帝陛下那裏報道。
羅朗來到州牧府的時候,劉荨正蹲在把奇花異草都拔了種成竹子的院子裏, 看着地上滾來滾去的熊貓寶寶傻笑。
雖然羅朗不知道皇帝陛下和司公為什麽要叫貔貅寶寶為熊貓寶寶, 難道是貔貅體型像熊,腦袋像貓的緣故?
其實皇帝陛下給喜歡的動物命名, 并不值得大驚小怪。讓羅朗好奇的是,皇帝陛下和司公似乎并非是“命名”,而是在他們印象中,貔貅就該叫熊貓。而他們也會在對話的時候時不時的談及一些關于熊貓很奇怪的話。
比如國寶,比如出國打工自己賺夥食費,比如直播我特麽的吸熊貓吸爆……
直播是什麽?吸熊貓他倒是知道是什麽。
羅朗看着劉荨把臉埋在了熊貓寶寶的背上,被訓練得很乖巧的熊貓寶寶任由劉荨蹭來蹭去深呼吸。
嗯,這應該就是吸熊貓了。
若最初羅朗見劉荨如此沉迷吸熊貓, 還會擔憂劉荨玩物喪志。但現在他已經完全不擔心了。
莫說皇帝陛下并沒有打算收集熊貓,只準備把這兩只司公特意尋來的熊貓養大而已,就算是吸熊貓, 也從未耽誤皇帝陛下的工作。
就像是許多人閑暇時間養貓養狗養駿馬一樣,皇帝陛下不過養兩只閑暇時間逗趣的寵物,不值得小題大做。上綱上線。
“咦?嘉飨你不是請假嗎?怎麽來了。”劉荨一邊揉了大滾揉小滾,把兩只熊貓寶寶揉的生無可戀,統統非常人性化的翻白眼,一邊對羅朗說到。
羅朗道:“子輔已經随吳将軍啓程。既然閑來無事,就回來了。”
劉荨捏了捏熊爪子上的肉球,道:“都給你假了,你去逛街讀書睡覺不都成嗎?何必把自己弄成工作狂的樣子。有半日的閑暇多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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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朗笑了笑,沒回答。
劉荨松開手,旁邊青礞立刻讓人端來水讓劉荨洗手。
劉荨道:“好吧,你是工作狂,讓你閑下來你反而渾身不自在。你們這群人啊,一個個又聰明又努力,簡直不給我這樣的普通人一丁點的活路。”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羅朗勉強習慣了劉荨寫作口無遮攔讀作心直口快的性格,這時候他只要微笑就好了。
見羅朗這表情,劉荨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居然沒一點反應,你沒有以前有趣了。”
羅朗繼續微笑。
不被皇帝陛下一句話吓得大驚失色就叫沒趣嗎?那我還是繼續沒趣吧。
劉荨見羅朗這八風不動的樣子,不再繼續調戲他:“好吧,回來了就繼續工作吧。正好元長、禹川把他們的獻策完善了,你幫朕品品。”
羅朗心中升起好奇。
陳文和翟陽幾乎和孔瑾同時歸于皇帝陛下麾下,孔瑾早已經獻策,并且因外出為天使,立下大功勞,陳文和翟陽卻一直沒什麽動靜。
待羅朗給皇帝陛下當主簿之後,他才知道,陳文和翟陽在孔瑾準備獻策的同時,兩人也同時準備了一道國策獻上。只是這準備的時間太長,直到他們去交州,這國策還沒獻上來。
現在終于完成了嗎?
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厲害的國策,居然難到兩人到皇帝陛下麾下之後,還準備了近一年。
若陳文和翟陽在,立刻就要反駁羅朗。這國策還真是見到皇帝陛下之後才開始準備的,而這國策最開始也不是他們提出來的,而是皇帝陛下和司公提出來,他們只是幫着完善和細化而已。
只是完善和細化,就花了他們近一年的時間,可見這國策有多麽重要和艱難。
不過雖然陳文和翟陽沒有在現場反駁,當羅朗看到這一道國策之後,就明白為何兩人會拖這麽久了。
兩人的獻策即使是用輕薄的紙張書寫,都用了厚厚一疊紙。
最上面的是總綱提要,之後的是細化的步驟和建議。
羅朗只看了最開始的總結,就不由脊背生寒。
只從表面看,這不過是在這天下大亂,原本秩序已經混亂之際,讓皇帝陛下臨時選拔人才的建議。但羅朗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可不信陳文和翟陽只為這件事就磨了近一年。
畢竟這種臨時的人才選拔,在許多勢力都有做。
那麽,這兩人的獻策若志不在此,又是在哪裏?
羅朗很快就抓到了重點。
這麽詳細的獻策,肯定不是“臨時”,那就是……長久的國策?
羅朗一将其當長久的國策看,就忍不住心生寒意。
這是要改變大漢長久以來的察舉制國策祖制嗎?
看着羅朗臉上冒出細小的汗珠的緊張模樣,劉荨問道:“怎麽這幅表情?”
羅朗壓抑住自己心中慌張,問道:“陛下可是要長久執行這項政策?可這是違背祖制。”
劉荨嗤笑:“大漢建立來,都是自己琢磨的制度。太祖創了些,文景二帝創了些,武帝創了些,後來哪個皇帝不改些創些?除了秦朝那個短命王朝之外,大漢是唯一一個大一統王朝,所有的制度都是自己摸索。何為遵守祖制?”
羅朗心裏慌張,道:“可陛下……”
劉荨打斷道:“現在老有人說什麽祖制祖制,還有人提起該學習周制,周才是聖人的王朝。這群人也真是有意思,他們是想分封諸侯國?最好還是異姓王?再來個春秋五霸戰國七雄?”
羅朗忙跪下,道:“臣并無此意!”
劉荨道:“你有沒有此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家豪族都有此意。世祖仁慈,他雖有建樹,卻太過縱容世家豪族,上品寒士,下品無世族?要向庶族要人才,還得被世族先過濾一遍?他們倒是想流水的帝王,鐵打的世族,但也要看看朕願意不願意。若是在世祖之前,有這種心思的家族早就死透了。”
羅朗跪在地上,冷汗漣漣。
劉荨見羅朗這麽緊張,語氣不由緩和了些:“這政策,對世族也并非無好處。世族為了延續,只能在族中子弟中選擇最優秀者。優秀的子弟,不一定是嫡長,其他人心中不一定服氣。因為繼承人之事鬧分裂的世族很常見。朕這政策,既保護了世族的延續,也讓世族其他有才幹或者因為各種緣由不能受到家族全力支持的人有了晉升的機會。你若抛下世族就算庸碌無為也該千秋萬代延續下去的偏見,好好看看他們二人的獻策,就知道其中好處。”
劉荨頓了頓,道:“就算皇帝也不能千秋萬代。朕之後,大漢還是會繼續衰敗,新的王朝還會産生。興衰榮枯都是世間常理,你接不接受它,這世間的規律也不會因為你的意向而改變。還活着的時候做好自己就成,你還想給子孫萬代鋪路?不但累得慌也沒有什麽用。唉,你們這些天天被洗腦要為家族奉獻一生的世族子弟們還真是令人頭疼。起來吧,別跪着,朕又不是生你的氣。”
羅朗這才起身。
劉荨道:“先看看再評價吧。沒你想的那麽誇張。朕是要世族和庶族,天下的人才,都能為朕所用,而不是故意去打擊你們世族。只要你們乖巧,打擊世族對朕又沒有什麽好處。”
這話絕對是假話。打壓世族當然對中央集權有好處。劉荨在心裏道。
羅朗當然不會直接信了劉荨的話,他仔細看了陳文和翟陽的獻策,這一看,就看到日頭西斜。
劉荨早上就看完了這一疊紙,準備司俊晚上回來和司俊讨論。
所以這一下午,他就在走神中。
他在想,和羅朗相處,還是沒有和陳文翟陽相處愉快。
陳文和翟陽雖也算世族,但是他們的心更偏向于天下百姓。陳文最開始雖然有着身為世族的考慮,不知道是因為祖上教導,還是被翟陽給帶偏了性格,現在陳文一心想着怎麽讓這天下更好,這紛亂更少。
對于“世族後人有本事就千秋萬代,沒本事就活該淘汰”接受良好,甚至說出“如果陳家後代全是庸碌之人,讓其身居高位,是我等陳家人之恥”的話。
翟陽更是狂妄,言:“選人選賢,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有何好說?”
劉荨在旁邊給這兩人打call:“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改朝換代都正常,有什麽千秋不滅的家族。就算千秋不滅,那後人也不一定是祖宗的子孫,說不定還是仇人。”
司俊在旁邊死魚眼,看着這三人一個比一個激動,一個比一個狂妄,心裏毫無波動,甚至想上前一人一個手刀打暈拖走。
而羅朗則不一樣。
羅朗的确是能人,但羅朗被深深束縛在家族中,視野不由就狹窄了許多。
劉荨特意召見羅逡,問了“你兒子怎麽這麽扭捏”之類的話。
沒想到羅逡和劉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狠狠的吐了家裏的嘈。
據說羅朗從小就被當做家族繼承人培養,每天耳邊都有人不斷念叨,你是為了羅家你是為了羅家,你的才華是為了羅家,你的勤奮是為了羅家,你的命是羅家的,你的榮耀是羅家的,你整個人全是羅家的,要為羅家的興盛奉獻終身。
羅逡聽了幾次之後非常不滿,他跟小羅朗說了幾次,你要做你自己,羅家的人,有本事有能耐的,你能幫就幫;爛泥扶不上牆的,你去幫了又有何意義。
然後羅逡就被“剝奪”了教養自己兒子的權力。
羅逡說起來,還忍不住掉了兩滴眼淚:“朗兒小時候多麽活潑開朗,現在就跟個小老頭似的,臣見了心裏苦啊。”
劉荨跟着嘆氣:“這不是洗腦嗎?這不是虐待孩子嗎?他們怎麽能這樣?什麽都是為了家族,他的夢想呢?他的自由呢?他的自我呢?都被剝奪了嗎!這是不對的!”
然後羅逡和劉荨相見恨晚,劉荨覺得羅逡才是他想要的人才,羅逡名聲不顯就是被世人低估了,他要做羅逡的伯樂!
司俊因為劉荨的言論拎着劉荨的後頸肉訓了他半個時辰。
沒錯,自知自己說錯話的劉荨又變成了貓,試圖蒙混過關,然而并無卵用。
不過最後羅逡的成就還真的挺大,和原本歷史中那個籍籍無名的人完全不同。司俊這才肯定羅逡的确是明珠蒙塵,劉荨慧眼識珠,自己才是看走眼的那個人。
但是直到那時候,司俊仍舊不知道劉荨這兒戲般的看人準則是怎麽選出人才來的。
這大概就是玄學和天賦吧。
劉荨在走神的時候,羅朗冷靜下來。
細細品完每一條細則之後,羅朗腦海裏浮現了《推恩令》三個字。
《推恩令》是漢武帝削弱藩王權力的一項重要舉措,而這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是削弱藩王權力的政策,在執行的時候,遇到的阻力卻并不大。
文景時期,藩王屢屢叛亂。漢武帝時未遭遇藩王反撲固然有文景時幾次平定藩王叛亂,削弱了藩王勢力的原因之外,和《推恩令》本身也脫不開幹系。
原本諸侯的王位和領地是直接原封不動的傳給世子,其餘子孫便是被養着的閑人。而《推恩令》則讓諸侯所有兒子都可以分到領地。雖所有人都知道《推恩令》實施後,會讓諸侯領地越分越小,漸漸就算皇帝不管他,也不會再對中央起任何威脅。但除了世子之外,諸侯其餘兒子本來要當一輩子寄人籬下的富貴閑人,現在有了自己的領地,能有一番作為,能自己當家做主,他們怎麽會放棄?
至于以後勢力削弱什麽的,反正他們也不準備叛亂。比起自己一無所有,自己的兒孫也一無所有,現在至少分得一塊領地,讓兒孫也有一點盼頭。
對于他們而言,本來這領地就沒他們的份,現在分多分少,至少能分到。
諸侯王的子孫中除了世子之外,都支持《推恩令》,諸侯王的後宅之中,便是王妃,也要考慮着自己除長子外的其他兒子,更何況妾室?
諸侯王內部因《推恩令》四分五裂,自然組織不起來有效的抵抗力量。
而陳文和翟陽的《招賢令》中所說科舉也是如此。
世家為了延續,必須得培養最優秀的繼承人。
就像是羅家一樣,上一任羅家家主是他大伯,這一任卻是他,而不是大伯的兒子。
可羅家其他人就算心中服氣,難道不遺憾?
誠然,羅家勢大,各個子弟都能用羅家的資源,為自己謀求前程。但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各人分得的資源總是不同的。
就像是他的大伯能當三公,他的父親就只能當個洛陽令。
或許他的父親和大伯之間才華有高低之分,但這差距真的有三公到洛陽令這麽大嗎?
而且,并非所有家族,都是上任繼承人去世的時候,祖父輩還在,還能在第三代中繼續選擇繼承人。人都有私心,若大伯還在,真的會選擇他,而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為繼承人嗎?
那時候,一切資源都要為他堂兄所用,自己想要的都得靠後,他自己會甘心嗎?
就說現在,他的堂兄弟們,特別是大伯的兒子們,又甘心嗎?
他思及羅家在想要自立時弄出的種種醜态,這其中難道沒有那些人想要争取更多資源的緣故嗎?
既然羅家他當繼承人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他們只能将羅家變得更強大一些,自己分得的就多一些。
而科舉制度則給了這些沒有被家族選擇的人另外一種晉升途徑。
在科舉中,陳文和翟陽建議舉辦縣學、州學、太學三種層次的學校,縣學以郡為範圍,考三場可入學,身上就有了秀才功名,可以去官服當小吏;州學以州為範圍,考一場可得舉人功名并入學,得到之後可以考取郡守以下地方官職。
考上舉人之後,就能進京趕考,考上之人就能進入殿試,在大殿上,由皇帝親自出題,并排列名次,直接授官。
太學則由三種人組成,一是官宦之家有名額,可以讓家族子弟入學;一種是各地有一定名額推舉人才,這人才至少得是秀才;還有一種,則是宗室子弟入學。
太學生地位等同于舉人,只要入學三年以上,便可以直接和舉人一起參加會試,參加進士選拔。
當然,若是考不上,太學生也可以做官。他們比舉人強一些的是,一不用等候空缺,二是直接只從品級限制,不一定非要外放。至于之後,他們都和舉人一樣,可以憑借自己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
這只是正常途徑,家人如果有能力,也可以在皇帝面前直接為子弟求官。
這些都是實職,至于可以繼承的榮譽虛階,就嚴格按照嫡長制。
陳文在折子中義正言辭道,嫡長繼承乃是人倫,這麽做可以規避不嫡不長的混亂現狀,不至于兄弟阋牆,父子生隙。
羅朗看了之後,忍不住嘆氣。
嗯,說的好有道理。這一點一說出來,至少朝中儒士肯定會拍手稱贊。
他們這群人就是對嫡長要求十分嚴格,如同他這種二房長子成為家族的,對他們而言,那是不遵禮法。
這選賢的政策,确定了嫡長子的繼承權,至少各世家的主母會非常贊同。而世家的主母們勢力都非常強,她們背靠的娘家都是世族們的盟友。只要娘家還強盛着,世家就必須照顧主母的意見。
誰家主母願意因為自己的兒子不如人,就被剝奪繼承權?能保證嫡子的繼承權,誰反對這政令,誰就是和世家的當家主母過不去。
羅朗想了想世家主母們的戰鬥力,嘴角不由抽了抽。
這《招賢令》,不僅對嫡長子有好處,對世家其他子弟的好處也是有的,特別是對于有才華之人。
世家的資源分配不均,主要是在為子弟求官上。之前察舉制,要舉官,靠的就是各家實力和影響。因此因為家主偏愛,許多有才華的世家子弟獲得的資源和他們的才幹并不成正比。
至少他們自己認為不成正比。
羅朗也遇到許多世家子弟懷才不遇,郁郁寡歡之人。這些人中有嫡出的次子,也有庶出的人。
平心而論,其中有些人的才華的确是不錯的,只是為了家族,他們只能忍耐,只能籍籍無名,只能被犧牲掉。
但有了科舉之後,家族不給太學名額,他們還不能自己考嗎?家族的資源不平衡的是選官資源,又不是教育資源。世家孩子們的教育都不差,難道和連識字都困難的庶族們比考試都考不過嗎?若真是考不過還有什麽臉面說什麽懷才不遇?
而且,世族子弟大多心高氣傲,只要有一批人去考了一次,考過的人絕對會鄙視那些沒有考過的人。同朝為官,他們也一定會親近于那些和自己同時和全天下的讀書人比試過的人。
何況,會試之後,被錄取的貢生們可以在殿前考試,由皇帝親自出題!他們的策論會被皇帝親自查看!
也就是說,只要能考上會試,他們就有了一次直接上達天聽,親自被皇帝問策的機會!
即便是世族子弟,這種機會也十分難得。
羅朗思來想去,覺得,若他遇到這種事,即使自己已經是羅家家主,都忍不住下場考一次。
他自诩才高,若不去考,總覺得會有人嗤笑他怕落第似的。
對于世族而言,沒有辦法全力支持的子弟們若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科舉,入朝為官,光明正大的又為家族增添了一分助力,何樂不為?
從此之後,他們也不由再為了選拔家族繼承人而忍痛放棄自己的親生孩子。他們完全可以将家族資源都傾斜給嫡長子,然後盡心教導其他孩子,讓他們去科舉。
說不定,他們還能取得比嫡長子更廣闊的前程呢。
羅朗思來想去,不由嘆氣。
若不是看了總綱,若不是看了陳文和翟陽寫給皇帝陛下的分析,他定不會對着《招賢令》心存抵觸。他甚至覺得,這《招賢令》明明就是對世家有利。
你看,先确定了世家有名額,世家子弟可以直接進入太學,直接擁有了舉人身份,可以做官;其次世家的教育肯定比普通人強,這科舉還不是世家子弟你争我搶?
羅朗低聲道:“這獻策之妙,不愧是陳元長和翟禹川,朗自愧不如。”
劉荨回過神,回答道:“你不是不如,只是眼界狹窄了些。你若能跳出羅家的束縛,成就肯定不會不如他們,甚至比他們更大。不過科舉制度出現之後,你大概也能從羅家中解脫了。你大可以把家族族長的位置還給那群對你不滿意的堂兄弟們,讓其他人自己去考。考得上就有官做,考不上就是自己沒能耐,全部給閉嘴。你何必憂心每一個人的前程。”
羅朗想努力擠出笑容,卻笑不出來。
他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劉荨嘆氣:“你爹專門找了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羅家對你不好。”
羅朗傻眼:“……什麽?”
劉荨道:“作為父母……好吧,是大部分正常的父母眼中,自己的子女才是最重要的。或許羅家人都盼着你把羅家發展得如何,你的父親只希望你過得開心,你能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标。羅逡言,你小時候有許多夢想,有許多抱負,長大之後,就只剩下了羅家。他看着難受。”
羅朗讪讪道:“父親對陛下說了這些?”
劉荨點頭:“你父親還言,他曾經告訴你,不要聽那些人胡扯,結果被家裏剝奪了教養你的權力,直接被派去了洛陽,當了近十年的洛陽令,待他回來,你都已經長大了,他也教不了你什麽了。”
劉荨嘆氣:“其實朕覺得啊,或許比起你那只是當了三公,卻沒有任何建樹的大伯,你的父親才是真正有大能耐之人。你大伯只是擅長做官,但你父親是一個有思想的人。若他有了機會,定能做出真正的成就。”
羅朗不由眼眶有些發熱。
雖然他接受家裏教導,也承認了大伯才是家中父親那一輩中最厲害的人,但這并不代表他和父親不親近。
他的父親的确在羅家,在祖父口中,有些不着調,是個庸俗無能之人。
但他記得,他的父親會不遵禮儀,将他抱在懷裏,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帶着那時候還年少,沒有展露出才華的自己滿院子瘋跑的過往。
他的父親手把手教他識字,一字一句教他念書。他對這個世界、這個國家的第一印象,都是來自于父親。他的夢想和抱負,也第一時間告訴父親,然後被父親鼓勵,說他一定能實現。
可當他被祖父親自教導之後不久,父親就遠赴洛陽擔任洛陽令,這一走就是十年。雖然有書信往來,但書信中只言片語,又怎能敵得過時間和空間的阻隔?他和父親終究是生疏了,連見面都不知道說什麽。
可他在心底,仍舊對父親十分親近。這畢竟是他血緣上的父親,畢竟是最初教導認識這個世界的人。
羅家所有人,甚至世間所有人都說他父親無能,遠遠比不過大伯,可皇帝陛下卻說,父親是個真正有才能之人,甚至比大伯還厲害,只是缺了機會。
羅朗這一瞬間忍不住産生了一些任性的想法。
他覺得,科舉制度也挺好的。若是他父親生在有科舉制度的時代,肯定能憑借自己努力得金榜題名,殿前問策,堂堂正正進入朝廷,而不是在洛陽令上一待十年,蹉跎十年。
劉荨見羅朗動容,心想,血緣之情真是奇妙。明明十年未見,羅朗對羅逡還是很親近的。
而他穿越的這個人的父皇,則對唯一的親生兒子不聞不問。
血緣之情還真是奇妙呢。
“此策已定,你若有建議可以提出來,若是覺得心裏難受就當沒看見吧,只要不把朕的真實目的拿出去亂說就成。朕還是相信你的,不然就不會給你看這些了。”劉荨合上折子,道,“對了,你父親頂多幾月就要外放了,回家之後多陪陪他,一些事可以多問問他。”
羅朗行禮應下。
劉荨讓羅朗離開,然後手肘拖着下巴發呆,直到司俊回來。
“怎麽了?發什麽呆?”司俊問道。
劉荨“嗷”的一聲叫起來,道:“手麻了!”
司俊:“……伸過來。”
劉荨乖乖的伸手讓司俊給他按摩。
司俊:“在發什麽呆?”
劉荨道:“這不是在想羅朗那小子嗎?像個小老頭似的,真沒意思,還是元長和禹川在的時候有趣。”
司俊道:“世家培養的繼承人都這樣,你還沒習慣?”
劉荨道:“習慣什麽啊?我又沒有近距離接觸。而且陳文不也是世家培養的繼承人嗎?”
司俊道:“陳家不一樣。陳家能不顧家族安危,讓繼承人上街游行,被黨锢之禍下獄,你覺得陳家的教育能和其他家族一樣嗎?不過如果沒有你,估計陳家也會漸漸和其他世家一樣。”
和其他世家一樣,只管自保。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人還是自私的。
當無私之心被黑暗的朝廷磨滅,也就只能自私了。
劉荨美滋滋道:“那還是我太厲害了嘿嘿。對了,元長和禹川的折子你看一下,我覺得寫得挺詳細,簡直可以直接實施了。果然只有世家對世家的心思揣測的最清楚,按照他們上面的說法實施,估計世家各個還以為這是給他們好處呢。”
司俊匆匆掃了一遍之後,哭笑不得道:“你該不會給羅朗看了這個吧?”
劉荨道:“當然啰。他可是我的秘書,這些必須得知道。”
司俊道:“你就不怕他告密?”
劉荨笑嘻嘻道:“他既然是我秘書,遲早會知道。與其他他偷偷摸摸揣測我的意思,不如我先把話講明白了。他是聰明人,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也知道什麽做了沒用,除了惹一身騷沒好處。既然上了我的賊船,難道他還想下去嗎?哼哼。”
司俊敷衍得哄道:“是,是,你最厲害了。那麽厲害的皇帝陛下,是不是該吃晚飯了?”
劉荨道:“過午不食,一天兩頓不懂嗎?”
司俊:“吃不吃。”
劉荨:“吃。”
幹淨利索,誰愛過午不食,誰自己去。
....................
羅朗神色恍惚的回到家,他爹已經回來了,正摟着他娘秀恩愛,特別沒羞沒躁,沒臉沒皮。
怪不得許多人都說他爹很奇怪,像個纨绔子弟。
不過纨绔子弟會摟着自己的發妻天天秀恩愛,從不接外面的女人回家嗎?
羅朗開始走神,知道羅逡站在他面前,還沒回過神來。
羅逡好奇:“朗兒,你這是怎麽了?怎麽站在這裏發呆?難道是陛下交給你什麽為難的事?”
羅朗心想,的确有令我為難的事,但不是交給我的。
羅朗心知皇帝陛下告訴他的是機密,即使是家人他也最好不開口。不然若傳了出去,他家肯定會遭殃。
不過,羅朗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麽,不然心裏憋着難受。
羅朗猶豫了一下,道:“父親,若陛下選拔人才不再依靠世家舉薦,這可如何是好?”
羅逡眉角一挑,道:“這不是理所當然嗎?早該如此了。”
羅朗驚訝:“為何?”
羅逡:“選人選賢,這是自古以來先人們的教導。就算沒讀過書的人,也知道這個道理。先帝們信任各地鄉賢,讓他們舉薦賢人,可後來,就變成舉親,舉故,甚至這察舉成為阿谀奉承的手段。還不改變,陛下哪來的人才為他效力?”
羅朗辯解道:“可這樣世家要如何……”
羅逡打斷道:“比起家族,為父更看重的是這個天下的黎民百姓。”
羅朗眼眶一紅,低下頭,不再言語。
羅逡嘆了口氣:“回房好好休息,好好想一想吧。你也不必太在意。即使陛下不再讓世家推舉人才,以你才華,可保羅家百年不衰。這已經是完成了你祖父的囑托,你又何必太在意百年之後的事?兒孫自有兒孫福,若後人不努力,你再為他們謀算,也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