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暴亡
那天之後,高洋整整發了一個月的高燒,太醫們都束手無策。
他平躺在床榻上,緊閉雙眼,仿佛是把遺容靜靜地交付給李祖娥。
她坐在他的身邊,握着他的手,感覺着他的脈搏在微微的跳動。
他在昏迷中。
他被酒擊倒了,他是個好酒的人。
他殺了流螢,仍是傳言中刺殺高澄的主謀,他癫狂不似常人,殺人不眨眼,他侮辱了馮翊公主,他玷污了姐姐李祖猗……
這算不算得上是報應?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她是該不再理睬他的,給他冷水的言語,給他冷漠的眼睛,因為他是昏魅的暴君。
可是她又為什麽流淚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懵懵懂懂之中他似乎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見在華麗的宮殿裏喝醉了酒,可是一個奇怪的老人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問他:“你是誰?”聲音回響在空曠的宮殿裏,顯得寂寥而又無助。然而,那老人沒有回答,而是吩咐了自己身後的兩個差役打扮的人出來,那兩個差役,一個長着牛頭,一個長着馬面,他們搖搖手中的鎖鏈,叮裏哐啷直響……
他茫然地喊着一個個人的名字,一個個先他而去的故人的名字。他似乎聽到了兄兄吟唱《敕勒川》的聲音,似乎看到高澄被蘭京一刀刺進後背時的慘狀……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二郎……”
于是,高洋在恐懼中猛地醒過來。
“老子才三十一歲,老子才三十一歲……”高洋努力撐着起身,大喊,“老子還不能死,不能死!老子還沒有到死的時候!”
李祖娥坐在他的床邊,仍然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目光充滿了關切,哭得眼睛紅紅腫腫,桃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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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重新躺下來。
“感覺好些了麽?”李祖娥問他,仍然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緊,似乎是怕他流逝。
“可能……也許……”高洋支吾着。
“沒什麽。”她打斷他,“您是太累了,不會有事的,您……您休息一下就好了。”
高洋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只是漸漸地哭了起來。
高洋掙紮着起身,俯下身體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吻了吻,他抓着她的手,他吻她。
李祖娥閉上雙眼,也吻他。
吻得神魂颠倒,吻得天旋地轉,吻得忘記了過去和未來。
良久良久,他放開了她的嘴唇。
她的口中仍然彌漫着他酒味的清香。
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雙手撫摸着她的臉頰,她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邊喃喃低語道:“阿娥,答應我,永遠也不要離開我……”
李祖娥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一刻,李祖娥突然感覺以前對他所作所為的生氣都變成深深的內疚了。她說道:“我不離開你,你也不要離開我。我早知道就不和你吵架,我現在聽你的話,你要怎麽做就都依你吧。你快好起來,讓我好好彌補。”
高洋嘆了口氣,眼睛似乎在望着她,又似乎沒有望她。他說道:“我記得是我六歲那年,有三名侍女向兄兄告發,說大哥和鄭娘私通。那三名侍女是鄭娘的貼身侍女,她們衆口一詞地說大哥和鄭娘數次私通,兄兄覺得此事不是空穴來風,聽了頓時大發雷霆。”
“結果兄兄立即叫大哥過來招認,大哥并不承認,兄兄便越來越惱,對大哥拳打腳踢。大哥實在是承受不住了,便承認了此事。”
“後來呢?”李祖娥問道,心裏隐約的有點不好的預感。
“後來……”高洋想了想,說道,“兄兄打了大哥一百多板子,打得死去活來,半條命幾乎都被打去了,家家哭着來求情,兄兄也不理睬,想廢掉大哥的世子之位,甚至把大哥關在後院的空房子裏,任他自生自滅。”
李祖娥驚訝地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是她嫁到高家來,第一次聽到的事情。
“阿娥,我當時吓壞了。就算是世子如何?如果不經意間惹了兄兄不高興,随時都有可能受到生命的威脅。所以,家裏人都嘲笑我的懦弱癡傻,每當我想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大哥當年所受的罪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現在,我成為了大齊的唯一主宰,我也不在允許任何人任意拿走我的東西。”他緩緩地道,“可是,我又很期望獲得別人的喜歡,獲得家家一聲的贊賞,很希望家家真心誠意地說‘以後我的一切都靠阿進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她的眼中似乎只有高演是她的兒子……只有人會笑話我,沒有人會幫助我。”
李祖娥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高洋嘆口氣,輕輕摸着她的頭發道:“所以我為了家家高興,為了弟弟、叔叔們喜歡我,我封高演為大司馬,封高湛為太尉,封他們為王,這就是家家他們所期望看到我的癫狂。國事、家事、天下事,在我眼中便如同遙遠的彼岸的煙花,無所謂有,無所謂無,我現在就要死了……”
“不。”李祖娥輕輕地道,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了,“您只是太累了,您會好起來的,我們的兒子剛剛成人,您還沒有看到他……”
她說不下去了。
高洋再一次看着她掌中的紋路,眼光裏有點悲哀。
他指着她掌中的紋路,指着那掌中的妻子:“我現在唯一怕的就是,我死了之後,你們怎麽辦?如果有戰争呢?我真怕你會遇上無助,會遇上亂世,我還未來得及給你設計好逃亡的路徑,戰争啊,戰争就等你死了之後再戰吧!”
他為她以後的命運而心痛,他握住她的手像是在握住她的失去。
然而,總有一天會失去的。
公元559年十月,高洋暴亡。
太子高殷在晉陽的宣德殿即位為帝,李祖娥為皇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