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本來無一物(1)
一
以前和人聊起出家這件事,麥言常常說,何必到寺廟裏呢,如果真想出家,在哪裏都可以。如果心不能脫俗,那麽躲進山裏也待不久,遲早還是得出來。
可是到了拉薩,他的想法全變了。聖地終究是聖地,看到那麽多朝聖的人,看到那至高無上的神靈和雄奇的大自然,你的心自然會被清洗。你的欲望會越來越少,直到抛卻自我,進入無我、超我的境界。
麥言并沒有進哪座廟,他吃住都在露天的環境裏,每天也都是在曠野裏行走。這時候他才明白和尚為什麽要剃光頭,因為這樣方便。他也剪掉了頭發,不再洗澡刷牙,肉體上的灰塵變得不再重要,他需要清潔的是心靈。當然,看到美麗的湖泊,他也會跳進去洗一洗,他覺得自己離大自然越來越近了,如果自己的生存能力再強一些,就能與自然融為一體了。
麥言是第一次這樣獨自一人穿梭在蒼茫的大地上,他以為抛卻了那些凡塵俗世他會輕松一些,可惜沒有。雖然不用再去想那些煩心事了,可他還是不能停止思考,他需要悟,需要豁然開朗。
他之前總覺得他過不了一個人的生活,他怕孤獨。可是真的決定從此一個人了,孤獨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天和地,那花草樹木,那荒涼的山、清冷的湖,似乎都成了他的夥伴。他可以對着樹說話,可以對着雲談心,他覺得它們都聽得懂。世間萬物,都是有靈性的。
在一個地圖上沒有标志的山的腳下,麥言遇到了一條狗,它長得很像狼,眼睛裏卻沒有兇殘的目光。麥言決定和它做伴,一起在這曠野中穿行,麥言拿出幹糧喂它,它吃過之後很快就跟麥言親熱起來。
麥言給它取了個出家人的名字,叫行空,還象征性地剪短了它的毛。麥言想從此以後,它就是一條出家狗了。它跟着他,他們朝那座最高的山走去。
路上麥言忍不住唱起了崔健的《假行僧》——“我獨自從南走到北,我從白走到黑,我要人人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
一首歌沒唱完,麥言就遇到了行空原來的主人。一個和麥言一樣的外地人,他和行空走散了。他和麥言一樣來自城市,不過他們目的相反,麥言來求頓悟,他來求珍寶。
他說這座大山裏曾經住過一個逃難的皇帝,山裏面藏有很多珠寶。他是從祖傳的藏寶圖裏知道這一秘密的,他給麥言看那藏寶圖,是一張羊皮,上面标着奇怪的标志。麥言看不懂,便還給了他。
他問麥言有沒有興趣跟他一起尋寶,麥言謝絕了。他便要帶着行空走。麥言說自己已經給這狗剃度了,從此它就是出家狗了,只能跟着麥言,不能再跟着他了。
那人頓時惱了,叫了聲狗的俗名,轉身就走,不再理會麥言,行空也随他走了。麥言忍不住想:狗還真是随人性,一點兒感情都沒有,說走就走,也不跟他告個別。
那人走後,麥言突然覺得有些累,便找了個山洞,生了堆火,打算住上一晚再走。山谷裏傳出各種動物的叫聲,麥言辨識不出來,但憑直覺,他知道這裏沒有猛獸。猛獸早已被獵盡,它們現在或擺在宴席上供人享用,或關在牢籠裏供人賞玩。
篝火燃起,麥言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透過那跳躍的火苗,麥言仿佛看到了少年時代的自己,那時候追逐的夢想,被他遺忘到了哪裏呢?
二
Advertisement
麥言正陷在回憶裏自得其樂,突然洞外傳來了腳步聲,他擡頭,看到一人一狗走了進來。人還是那個尋寶的人,狗還是那個法號叫行空的狗。麥言沒說話,他先打了招呼。
“我是真迷路了,看着這裏有光,就過來了,沒想到是你。”
“失望的話你可以走。”
“去哪兒呢?這麽黑的夜,就在這裏将就一夜吧。你一個人待着應該也沒意思,有我陪着聊聊天不也挺好嘛,我這裏有酒有肉。”
“我出家了,不沾酒肉。”
“哦,我忘記了,不好意思。不過酒肉穿腸過,佛自心中留嘛,你要是餓了,吃點兒也沒關系。”
麥言不再搭理他,他坐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又說道:“你剛才跟我說什麽來着,你來這裏求頓悟?頓悟就那麽有意思?”
“珍寶就那麽有意思?”麥言反問他。
“我也不覺得珍寶有意思,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找的,我是為了我喜歡的姑娘,是她喜歡珍寶,我找到了就能娶她了。”
“那就是為情欲了,情欲就那麽有意思?”
“什麽情欲啊,不要說得這麽難聽好不好,這叫愛情,愛情是神聖的你知道嗎?你這和尚真是不會說話。不對,你是和尚嗎?我怎麽看你又像個道士。”
“反正都是出家人,随你怎麽稱呼吧。”
“嗯,那你法號是什麽,咱們認識一下吧。我叫錢多多,來自重慶。”
“我沒有法號,你叫我出家人就行了。”
“出家人,你還真省事兒。”
錢多多拿出酒肉喂了狗一些,自己吃一些。麥言忍不住想踹那狗一腳,它真是對不起麥言給它取的那麽好聽的法號。
吃飽喝足之後,錢多多又提議讓麥言跟他一起尋寶,說找到了一人一半。麥言說那你何不跟我一起求頓悟呢。麥言告訴他佛陀舍身喂虎的事兒,告訴他頓悟之後是多麽快樂。麥言說,到那時候,那個姑娘是否愛你,是否和你在一起,都不重要了,你會很快樂。那種極樂的境界,要比珍寶好千百倍。
錢多多問:“極樂世界是死了之後才能達到的吧?”
麥言說:“活人也可以。”
錢多多不說話了,似乎在思考麥言話裏的含義,思考了半天,他突然一拍大腿,說:“你是和尚對吧?”
麥言說:“可以這麽說吧。”
錢多多說:“你是吃素的對吧?”
麥言說:“是的。”
錢多多說:“那你這麽瘦,死了肯定能燒出舍利子的。舍利子也是珍寶啊,哈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要是在這裏把你殺了,然後燒了你的身體,拿到舍利子去換了錢,也一樣可以娶到我喜歡的姑娘。”
麥言說:“那恐怕有些困難,我出家還不到一年,修行還不夠。你可以陪着我待上二十年,那時候估計不光我死了能燒出舍利子,你也能。”
錢多多一聽這話,頓時蔫了。他說:“原來你才出家啊,那你出家之前是幹什麽的?”
“四處漂泊。”
“哇,那你去過重慶沒有?”
“沒有。”
錢多多說到重慶,讓麥言想起文丹來,文丹不知道這會兒還在不在重慶了。她對于麥言來說就像夢一樣,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麥言回憶文丹的時候,腦袋完全放空。錢多多跟着說了好多話,他都沒聽到。錢多多走過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說:“在想重慶的一個故人。”
錢多多說:“是情人吧?我估計你以前肯定也不是好人,你長得這麽帥,以前肯定禍害過不少姑娘。”
“不要說我了,談談你吧,你為什麽不帶着你心愛的姑娘一起來尋寶,一個人太受苦了吧?”
“我不舍得她來受這份苦,她也不願意來受這份苦,而且我也不知道最終能否找到,她還要工作的。”
“太寵一個人的話,最終你即便找到了珍寶,也會失去她的。”
“可是我實在太愛她了,我只能寵着她。你是和尚,不會明白愛情是什麽的。”
“我是否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明白你的愛嗎?”
“我想應該可以吧。”錢多多看着篝火很沒自信地說。
三
麥言突然想到,也許幫助了眼前這個人,就會間接解決自己的問題。“先度人後度己”,佛祖不都是這樣做的嗎?珍寶如果常埋在地下,那和石頭沒有什麽區別,可是到了他手裏,就能成就一樁美事。而且他還說要分麥言一半,如果麥言用那一半的錢,去建個寺廟,自己去當個方丈,不也挺好的。
于是麥言再次拿過錢多多的羊皮藏寶圖來看,那上面奇怪的标志應該是山,标着有寶藏的地方應該就在這山附近。反正麥言也沒有別的事,如果慢慢找,還是有希望的。
“珍寶就在這山洞裏也說不定。”麥言笑着對錢多多說。
錢多多拿起一根燃着的木頭,舉起來往山洞裏看,看不到盡頭。他拿起一塊石頭往裏丢,用了很大力氣,很久才聽到石頭落地的聲音。
“如果這山洞還拐着彎的話,那确實夠長的。我們休息一晚,明天可以進去找找看。你帶的幹糧還夠吧?不夠的話你就破戒吧,吃點兒我的酒肉才有力氣尋寶。”
“我可以吃這山裏的樹葉和幹果的,放心,我身體很好,不會拖累你。”
“那就好,我給我女朋友打個電話,我想你是我的福星,遇到你,寶藏就不遠了,我要讓她做好準備,等我取了寶藏,我們就結婚。”
中國移動的業務做得很好,即便是在西藏的深山裏,信號還是很好。錢多多很快打通了女朋友的電話,麥言聽到電話裏面傳來熱鬧的市井聲,在僻靜的深山待久了,熱鬧的市井聲聽起來格外動聽。麥言想自己還是沒有洗淨內心的欲念,還是不能六根清淨、四大皆空。
錢多多和女朋友聊起了婚後的生活,他說要去夏威夷度假,要讓女朋友給他生一堆孩子,還要她女朋友辭了工作,以後再也不去陪那些導演吃飯了,他在電話裏惡狠狠地說。
他還提到了麥言,說麥言是他的福星,還臆想着說寶藏就在我們待的山洞裏,過不了幾天就能找到了。麥言聽到錢多多的女朋友在呵斥他,顯然他已經這樣跟他的女朋友承諾很多次了,卻總是食言,所以他才長這麽胖。他女朋友估計已經失去希望了。不過他只能這樣,他雖然是說給女朋友聽的,但目的卻是給自己鼓勁。如果他不這樣,他女朋友可能很快就要投入別人的懷抱了。
他問麥言要不要跟他女朋友說說話,他說他女朋友都不相信他的話:他在深山裏鑽了不知道多少天了,突然遇到一個出家人,還給他指明了寶藏的方向。這在塵世裏怎麽聽都像一個謊言,說好聽點兒,也是個傳說。
麥言很久沒有和姑娘聊天了,久到他已經忘記了時間。按說他該守規矩點兒,不近女色,連聲音都不能近,可是他心底卻發出一個聲音,就當為了這個男的,跟他女朋友說幾句好聽的話,算是個證人吧。不然他女朋友真不要他了,他肯定要崩潰。這也算助人為樂。
拿過手機,放在耳邊,麥言都有些不習慣了。來拉薩的時候,麥言沒有帶手機,筆記本電腦也送給了小雅,他不想被人找到,也不想去聯系誰。手機和電腦對于他來說都是多餘的東西。
手機裏傳來的聲音又軟又甜,像一杯放了奶糖的酥油茶,沁人心脾。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聲音熟悉。麥言努力去想,終于在腦海深處,刨出一個畫面,那是在成都的火車站。那天,麥言在失魂落魄地排隊買票,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明天下午一張成都到瓷央的,卧鋪。”
電話裏錢多多的女朋友說:“你不會是錢多多找的托兒吧,你們真的在深山裏,你們真的發現寶藏了?”
麥言愣了很久,不知道怎麽回答。麥言想把手機還給錢多多,可是錢多多卻拍着麥言的肩膀說:“你說話啊,我女朋友問你呢,你得給我作證啊,你怎麽不說話!你要急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