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霸下樂隊(2)
許多年後,麥言翻起以前學吉他時用的歌譜本子,裏面還夾了一張藍琪的照片,背景是藝術學校東面的河。麥言那時候已經記不起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拍的那張照片了。和別的照片不同,這張照片裏只有藍琪一個人,別的照片都是兩三個或者更多人的合影。
沿着記憶搜索,麥言覺得拍這張照片的時候,藍琪是和他在一起的,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躲開所有人,從學校裏出來,像一對私奔的小情侶。一群人待在一起的時候,麥言倒沒什麽感覺,等到自己獨自和藍琪在一起了,他的心就一直跳,牽着藍琪的左手,右手卻一直在緊張地流汗。
麥言想讓藍琪加入霸下樂隊,李條不答應,他覺得樂隊成員已經太多了。如果藍琪要加入的話,就要有一個人退出。沒有人願意退出,而藍琪呢,過不了多久也要随他們的樂團離開瓷央,去別的地方了。
麥言一想到藍琪要走,就感到心裏像被劃了一刀。因為羞澀,因為拘謹,他遲遲沒有對藍琪表白。直到藍琪離開前的那個晚上,霸下樂隊全體成員給藍琪餞行,麥言想自己不能再等了,沒有機會了。為了鼓起勇氣,他喝了很多酒,結果,最後話沒說出來,人就喝醉了。
藍琪也喝了很多酒,她知道麥言喜歡自己,她也喜歡麥言,她也想對麥言表白,也沒有勇氣,也怕被拒絕。結果,她也喝醉了。
麥言不知道那一晚發生了什麽事,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那時候藍琪已經坐火車離開了瓷央。韓越升說,藍琪已經答應了做趙茶的女朋友。
短暫的相處,讓麥言不确定他和藍琪之間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在很多年後回憶起來的時候,他很确定那是愛情,可是就像那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藍琪常常會打電話回來,但都是打給趙茶的,因為麥言沒有用手機,學校裏除了校長辦公室,別的地方都沒有裝座機。不過麥言那時候也沒想到這會與用手機有關,他只是恨自己那一晚喝醉了,失去了表白的機會;恨藍琪給了他錯覺,讓他以為她也喜歡他。不過麥言不恨趙茶,他知道趙茶不像紀涼,不會輕易對一個女孩示愛,一旦表示了,就一定會認真對待。
三
漂流在河面上的一捆稻草,在風中燃燒,我聽到稻草裏有人輕唱,讓我漂向遠方。我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那人的軀殼被稻草燒掉,只剩下一顆滾燙的心,無處安放,随風飄搖。
這是麥言寫的新歌,趙茶譜了曲子,他們打算練好了就多參加幾次商演,舞臺經驗豐富了就去和別的樂隊比試比試,去洛陽,去西安,去參加各種音樂節比賽,去各類酒吧。他們不能等着命運安排,他們要努力打拼,他們都幻想着一夜成名。
藍琪在的那些日子,麥言很少和艾佳在一起。艾佳明顯對他有些不滿了。如果不是藍琪很快就離開了,也許再過一陣子,麥言會對艾佳說明他對艾佳的感情,即便藍琪不接受自己,麥言也會對艾佳說明他們之間只是兄妹關系。可惜藍琪不但沒有給麥言那麽多時間,還給他心裏留了一個洞,而這洞,麥言決定用艾佳來補上,用無數個艾佳來補上。
寒假過後的第三個月,也就是麥言在瓷央藝術學校待的第八個月,校長王盒宣布了一個毀滅性的消息——他們藝術學校所在的地方要被拆掉,文化局要在這裏建一座大廈。他們學校要搬到市中心去,在市中心的學校沒有建成之前,麥言等學生都被放了長假。
本來就不是很正規的藝術學校,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在麥言看來,也沒有什麽不能理解的,他像一開始王盒讓他等待老師一樣,選擇了接受、忍耐和等待。但是這一次,沒有上一次那麽幸運,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新學校建成。
在等待新學校建成的日子裏,霸下樂隊的成員都住在李條的酒吧裏,每個月給李條交一些學費和生活費。在麥言看來,這和在藝術學校的生活,并沒有多大區別,只是人少了些而已。
而紀涼卻覺得交給學校的錢沒有退,又要給李條交學費,很不公平。紀涼的家境不是很好,很早就退學去外面唱歌掙錢了。在李條的酒吧住了兩個星期之後,紀涼選擇了離開,和林妍妍一起去了南昌的一個酒吧。
Advertisement
主唱的離開,讓樂隊的排練暫時停滞了。麥言對吉他的熱情也有些消減。艾佳回到正規的高中讀書了,沒有人陪麥言玩的時候,他就去書店待着,一直看書看到書店關門。
晚上沒地方去,他就在網吧待着,通宵上網,和陌生人聊天或者寫一些奇怪的小說,貼在一些文學論壇上。
這段時間裏,趙茶和謝頌遠也離開樂隊,去找藍琪所在的演出團了。如果不是被李條打擊了一番,麥言本來是想和他們一起去的。李條說麥言彈吉他沒有樂感,打鼓沒有節奏感,唱歌跑調,如果這時候去演出團,不出兩個月肯定會被開除,到時候不但生活會成問題,更會丢老師的臉。李條讓他學成了再出去工作,而麥言覺得,跟着這個老師,學不到更多的東西了。
趙茶和謝頌遠走後不久,韓越升也離開了,據說是家裏的車隊缺少一個司機,就讓他去考駕照,回去當卡車司機了。到此,霸下樂隊徹底解散了。麥言也不想在瓷央待了。
麥言給家裏打電話,打了很多次,也沒有人接聽,一連幾天都是如此。麥言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勁,他想也許只是家裏的電話線出了問題吧,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晚上睡覺的時候,麥言夢見了麥佳。夢裏的麥佳一身都是水,披頭散發的,水不斷從麥佳頭上往下流,很久很久都停不下來。麥言仔細一看,水是從麥佳的耳朵裏流出來的……麥言被驚醒了,一身的冷汗。
麥言決定馬上回家看看,來不及和艾佳告別他就走了。但還是遲了一步,他到家的時候,父母已經放棄尋找麥佳了,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在河裏打撈了半個月了,沒有找到麥佳的屍體。父母好像一瞬間老了十歲,哽咽着告訴他說麥佳跳河了,從美國回來之後的第三天,她和媽媽大吵了一架,然後就離開了家。
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是一個在河邊釣魚的老頭。他說他看到麥佳從河岸上跳了下去,像一只沒有翅膀的小鳥。麥言無法相信一個陌生老頭的話,認為一定是弄錯了,麥佳不會輕易放棄生命,就算要放棄,也不會選擇一聲不響地走,起碼會跟麥言說一聲,哪怕只是一句話。
麥言在家裏翻箱倒櫃地找,什麽也找不到,這讓他很開心,他更确定那老頭一定是眼花看錯了,如果真的是麥佳,她至少要給麥言留一封信的。麥言反複對父母說信的事情,希望父母能接受他的推斷,可父母只是默默地流淚,他們已經給麥佳判了死罪。
麥言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想到姐姐最後一次在這房間裏,跟他說要帶他去看音樂節,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也許是被父母的情緒感染了,麥言也流下了眼淚,可他還是不相信,直到他坐到床上,感覺到屁股下有東西硌着自己,翻開床單一看,是一封信。
“親愛的弟弟,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要為我感到難過,死亡對于我來說,是一種解脫,我是笑着離開的。我希望你也能笑着面對這一事實,并且笑着活下去。至于我為什麽離開,我也說不清楚,也許你能從藝術中找到答案,也許你行走在路上的時候能找到答案,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
信很短,字體也不像是麥佳的。麥言覺得這一定是父母僞造的信,只是為了讓他相信而已。如果真是麥佳的信,怎麽會寫得那麽短呢?麥佳會有很多很多話要對他說才對。麥言把信撕得粉碎。
麥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星期,不吃不喝,腦海裏不斷閃過和麥佳在一起時的片段,想到最後一次在瓷央見到麥佳,他感到無比的後悔,他應該跟麥佳去美國才對。麥佳在外面到底經歷了什麽,是什麽讓她作出了這樣的選擇,這些年她東游西蕩,四處漂泊,說要尋找什麽關于靈魂的東西,最後卻把命給弄丢了。
最後父母砸開了麥言的房門,這時候的麥言已經神志模糊,父母拖着他去醫院,輸了幾天液才恢複過來。麥言感覺自己也死了一次,陪着麥佳死了一次。現在活着的麥言,就像一個稻草人,站在大火之中的稻草人。
麥佳留下的信裏說讓麥言在藝術中找答案,在路上尋找答案,于是麥言去翻麥佳最喜歡的那些歌手的專輯,當翻到譚維維的《如果有來生》的時候,他像被電擊中了一般,他想也許就是這一首歌了吧——
我穿過金黃的麥田,去給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風吹過,你從一座叫我的小鎮經過,剛好屋頂的雪化成雨飄落,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給我一個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歡的歌。我們去大草原的湖邊,等候鳥飛回來,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生一個娃娃。他會自己長大遠去,我們也各自遠去,我給你寫信,你不會回信,就這樣吧!
麥言反複地聽這一首歌,聽了一個月,他感覺他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肉體,飄浮在半空中。如果有來生,一定會有來生。麥言想,那時候我們不要再做姐弟,我們要做一對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戀人。我會為你一個人唱歌,我們去大草原,去海邊,去雪山,去大沙漠,我們一起環游世界。就像歌裏唱的那樣,我們會在一個小島上,生一群的娃娃,看着他們長大,直到我們慢慢老去。
在家裏待了一個月後,麥言也選擇了離開。沒有方向,但很清楚是遠方。
我喜歡流浪,就像鳥兒喜歡飛翔,我固執地認為鳥兒是因為喜歡飛翔才飛翔,而不是能飛才飛,就像人并不是因為會笑才笑。我想第一只鳥兒一定不會飛,第一個人也一定不會笑。
麥言在論壇上寫詩,寫小說,小說裏的主人公都叫麥佳,小說裏的麥佳也喜歡流浪,但是結局一定不悲傷。他去了蘇州,背着吉他。當他漸漸确信麥佳不在這個世界上之後,他莫名地對遠方充滿向往,好像麥佳的靈魂附在了他身上一樣,只要是遠方就好,哪裏都無所謂。
他在論壇上寫的一篇文章被雜志轉載了,雜志打來一筆稿費,他就買了車票。他想做一個流浪歌手,他以為靠在過街天橋上唱歌,可以維持自己的生活,他不需要太多的錢,只要能讓他在這地方待膩了之後能有錢買一張去下一個地方的車票就可以了。結果就是這樣簡單的願望也不能實現,他在路邊彈唱了半天,嗓子都啞了,只有一個中年婦女駐足,丢下了六毛錢,還不夠他坐公交車回到他在城郊租住的房子裏。不久之後,他就離開了蘇州。靠着寫小說和打零工賺取的錢,麥言走遍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