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黃河決堤之前并非沒有預兆。河南河北兩道連綿數日不減的雨勢早就通過八百裏加急告知帝都,雖然司天臺位于關內道,即便夜觀星象也難以看出千裏之外發生的事情,可是根據這兩道歷年的水文和天象記載,這樣長時間的大雨更可能導致洪澇。
于是六月的時候司馬誠便急令司天臺挑選吉日,鴻胪寺準備祭典,由他親上天壇向上蒼祈晴。
祈晴儀式似乎有那麽一點效果,大雨果然停了數日未下。可是一入七月,雨勢再次氣勢洶洶襲來,這一次黃河下游的堤壩再也擋不住,數處決堤。
那時候的黃河泥沙雖沒有那麽多,可是由于府兵制中的屯田制度,大肆開墾不加節制,黃河上游的植被已遭破壞,有水土流失的情況。中游因為地勢原因,黃河攜帶的泥沙皆被沖擊力巨大的水流沖走,故而河床擡升情況并不嚴重。
可是到了下游平原地帶,水流速減緩,泥沙淤積,一年年下來擡高河床,使得這段地方的黃河極容易泛濫成災。
這片肥沃的平原是大靖最主要的産糧區之一。還差幾天,夏糧就要豐收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無疑雪上加霜。
坊間傳聞,說老天爺不給皇帝的新稅制面子,這是在以洪水懲罰皇帝的一意孤行呢。
高延身為尚書令、宰相之首,自然不會相信此等傳言,更不相信這是上天降罪。其實大靖最近這些年的天氣情況都有些異常,前幾年是部分地區小旱,不過影響範圍不大,今年又輪到洪澇。大靖所轄土地如此之多,範圍如此之廣,每年來點自然災害根本不稀奇。
端看上位者如何應對。
而高延的做法,則是公開上書、承認自己在任期間有所失職,以致老天降罪于民,請求皇帝罷相以平息上天憤怒、安定民心。
此文一出,百官嘩然。
“高相這一招以退為進,着實高明,”不管外界對高延的褒貶如何,顧樂飛對這只老狐貍的審時度勢很是贊許,“第一,他替司馬誠擔了罵名,将民間認為的天子之罪轉換成宰相之罪,司馬誠心知肚明,自己欠他一個大大的人情;第二,新稅制才起便出了這等大事,如何應對是個大麻煩,高延幹脆退位避災,将這燙手山芋讓與他人去捧。我敢打賭,此事過後,高延必将重新被啓用,不然下一次天災降臨,還有誰能貼心地替皇帝分憂?”
陳庭望着佛舍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淡淡笑了一下。比起河北河南兩道的大雨磅礴,鎬京這點連綿小雨着實算不上什麽,只是想必望着這雨,皇宮內的天子心情一定很差吧。
“此事難辦,莫讓殿下強出頭。”陳庭道。
顧樂飛颌首:“她不擅河工,也未曾接觸過決堤後赈災之事,此時司馬誠因為那個降罪天子的謠言正心裏敏感着,她的确不宜主動請命觸黴頭。不過……如果有人想要把這個燙手山芋丢給妧妧呢?”
雖然兩人已見面密謀好幾次,可是每次聽面前的胖子稱呼殿下為“妧妧”,陳庭都禁不住老心髒一抖。
真是不習慣這家夥的驸馬地位啊,就他這副肉嘟嘟的模樣,大長公主怎麽能壓得下去呢?
話說回來,顧樂飛的推測是有可能的。
這次洪澇危害大,赈災、治河、難民遷徙等等事務,牽涉範圍廣,涉及人員多,調用錢糧甚重,極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人物鎮住場子。本來宰相高延是最合适的人選,可是這老狐貍自請罷相躲起來避災了,估計接任他的是鄭青陽。
鄭青陽的辦事能力比起高延,差了一大截。而且他也不傻,自然會将此事推诿。而且這種麻煩事,自然是和誰不和推薦誰了。
“如果躲不了,殿下也不是怕事的人,”陳庭倒是看得開,“此事若辦得漂亮,亦于殿下日後有益。”
顧樂飛笑了笑:“先別着急下結論,我估計這件事情落不到妧妧的頭上。”
鄭青陽雖然滑頭,卻也知道司馬誠最不樂意啓用的人就是司馬妧,而他看不順眼的人又不止大長公主一個。若他猜得不錯,此次全權負責救災一事的,當是脾氣耿直、老當益壯的英國公單雲。
當這二人在崇聖寺推測未來之事時,高府裏早已炸開了鍋,高延主動請求罷相一事突然至極,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家裏人。
所以不但是司馬誠和文武百官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家中妻兒也都懵了。高夫人呆呆坐在丈夫身邊,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那咱家以後……不是宰相之家了?峥兒在朝中也沒人照應了?”當了幾年宰相夫人,再讓她回去,她還真不适應。
高峥倒是很實誠,沒覺得父親這樣做不對:“父親必有父親的道理,孩兒在太仆寺也無甚麻煩,可以照顧自己。”
高延慢悠悠喝了口茶,瞥了一眼和他同父異母的高巒高峰,這兄弟倆都站在一旁不說話,估計對父親這決定心懷不滿。高峥胸無大志,他們倆卻還指望着高延照應,好平步青雲、步步高升。現在上頭壓着一個鄭青陽,哪裏還來的步步高升?
高延看在眼裏,心下嘆息一聲,他這兩個庶子雖有能力,可是利欲熏心,恐難走遠。老妻高夫人自不必說,小門小戶出來的,一貫的眼皮子淺是沒救了。倒是大兒子,雖然性子太軟,人過于單純,可是聽話孝順卻是頭一份。将來自己如果想告老還鄉,給他養老送終的只可能是這個大兒子。
想到這裏,高延看向高峥的目光不由得又和藹幾分:“這兩天有空你進宮見一見你姐姐,告訴她我此舉乃是順應帝心,罷相不過一時,讓她莫要擔心。”
是了,比起還能聚在一起商量對策的高家衆人,獨自一人待在宮中的高娴君最為心急如焚。她在宮中消息相對不暢,一聽父親被罷黜尚書令,頓時覺得孤立無援、前途無光。
最強有力的後盾倒了,她還怎麽拿下皇後一位?
她枯坐宮中,聽着屋檐下不停滴落的雨滴聲,心中從煩悶到漸漸冷靜。思慮再三,她咬了咬牙,吩咐身邊大宮女:“叮囑我宮中人近日做事小心些,布在羅眉那裏的眼線暫時也不要回來報告了,将六司的人和後宮有品級的妃嫔都召集來。”
大宮女颌首應了,然後多問一句:“娘娘準備做什麽?”
高娴君微微一笑,眸子滿是自信光彩:“當然是削減宮中一切用度,日日祈佛抄經,為兩道受災百姓祈福。”
越是到了這種時候,她越不能自亂陣腳,反而要擺出一副母儀天下的姿态來,從容做事。
誰也別想鬥倒她。
以天藍色為彩畫背景的宮殿裝飾和皇宮其他建築不太一樣,房屋偏矮,連建築風格也有所不同,這裏是司馬誠特地為麗妃羅眉建造的南诏殿。
殿外有宮女接了來自端貴妃宮中的命令,沿着回廊快步向羅眉的寝宮走去,她輕輕敲了敲門,小聲道:“娘娘,端貴妃讓全體宮妃去她宮中,說有要事要宣布呢。”
羅眉懶懶地仰躺在床上,綢緞的睡袍從她絲滑般柔嫩的肌膚上滑落,露出遍布吻痕的修長雙腿。昨夜司馬誠陰沉着臉闖進來找她發洩,動作粗魯得很,估計是遇到了煩心的事情,不過羅眉懶得問。
聽見宮女的禀報,羅眉懶洋洋翻了個身,偏頭望了一眼打開的窗子,見窗外有細細的雨絲飄進來,不由得煩悶地又翻了個身,把頭埋進軟被之中,悶聲道:“告訴端貴妃,本宮身體不舒服,不去。”
宮女遲疑了一下:“可是……端貴妃的宮中人說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去。”羅眉的語氣很堅決。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座牢籠樣的皇宮,更不喜歡那個笑面虎似的端貴妃,還有寵愛她的漢人皇帝,她也壓根不喜歡。
不過是幾壺烈酒下肚,就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連她是不是處子都搞不清楚,可笑。
漢人皇帝真好騙。
她想念南诏,想念哥哥。
羅眉拔下頭上一支鑲玉镂空金簪,一頭青絲如瀑瀉下。她解開金簪上一只花瓣形狀的卡扣,镂空的外殼“啪嗒”一下打開,露出嚴絲合縫的內膽中所盛的烏黑膠狀物質。
羅眉注視了這古怪的東西片刻,複又将簪子外殼合上,賭氣一般将這簪子往窗邊一扔,任憑飄入細細的雨絲落在它身上。
她讨厭下雨。
南诏的7月豔陽高照,幹燥、清爽、有風,不冷不熱。不像鎬京,一連下了多日的雨也不見停息,聽說最近還有些地方因此遭洪水了,弄得皇帝和官員都焦頭爛額的。
雖然聽說了這些事情,可是羅眉并不關心,這裏不是她的故土,這些人都與她無關。
她只關心哥哥什麽時候兌現承諾,在穩固王位之後就來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