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顧樂飛是在書房拆開的父親的信。顧延澤似乎是在很潮濕的地方寫的,第一封信還好,第二封信上有幾處被水滴打濕後墨跡暈染,然後又幹掉的痕跡。他讀信的時候更确認了自己的這一判斷,因為顧延澤在信中提及,五月初的河北道許多地方大雨連綿,道路泥濘得十分難走,連他的行程也受到阻礙。
再有一個多月便是夏糧豐收時節,“兩稅制”要求夏秋兩季各交一半賦稅,于是顧延澤決意幹脆留在河北道,等待觀察此次新稅制施行後的第一次交糧情況。
“大雨連綿?”顧樂飛低聲重複這兩個字,皺了皺眉。五月的雨勢過旺并非好事,如果持續時間太長,非但農作物的長勢和成熟受阻,還有可能導致水澇,甚至黃河決堤。
顧樂飛仔細思慮片刻,提筆寫下自己的擔憂,提醒父親萬事小心。
當他以火漆封好信件時,方覺書房內的光線過暗,擡頭便見窗外烏雲密布,淅淅瀝瀝下着小雨。
鎬京的天氣雖然比不上南方潮濕,但相對還是較為濕潤,這個時節下幾場小雨并不稀奇。但是或許是因為剛剛才讀過父親那封或許是被雨水打濕的信,顧樂飛總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許大夫,我還要喝多久的藥?”
顧樂飛聽見不遠處的廂房傳來司馬妧的聲音。
許老頭回答道:“那要看大長公主的恢複狀況。依目前來看,呵呵,最多半年,殿下便可斷藥懷子了。”
“懷子?”司馬妧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疑惑。
顧樂飛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蹦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開書房大門吼道:“啊啊!許麻子你何時過來,怎麽不知會我一聲?”
沒料到顧樂飛會從東頭的書房裏突然跳出來,許老頭愣了愣:“老夫……只是來給大長公主看診換藥方……”不過尋常複診,這也需要提前通知顧公子?
“那個,咳咳,我最近有點不舒服,你先別走,也給我瞧瞧。”顧樂飛裝出一副很認真嚴肅的表情,朝許老頭微微點了一下頭。
許老頭精明得很,立即猜出顧樂飛是有話要和他說,,而且不想讓旁邊的大長公主知道。他笑眯眯彎了一下腰:“成,我這邊給殿下開完方子,回頭就給驸馬也瞧瞧。”
司馬妧卻當了真,很關心地問他:“小白,你何處不舒服?是不是最近晨練太過,傷了身體?”
“顧少晨練?”許老頭瞪大眼睛,稀奇不已。他認識顧樂飛七八年,這位公子從來都是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怎麽舒服怎麽來。實在不像會主動折磨自己,早早起來搞鍛煉的人。
顧樂飛知道許老頭在想什麽,他不理會這人,只朝司馬妧露出一個憨憨的笑:“不礙事,只是腸胃有些不适而已,吃兩付藥便好了。”
“如此,”司馬妧颌首,轉頭對許老頭囑咐道,“許大夫,既然要幫小白看診,一并也看看他晚上打鼾的毛病能不能治,我知道長期如此對身體有損,卻不知如何治療。”
我家妧妧真是關心我呢!顧樂飛心情飛揚地想,不過許老頭卻很不客氣地說:“依老夫看,只要驸馬天天堅持晨練,注意飲食,這打鼾的壞毛病自會不藥而愈。”
言下之意,都是太胖惹的禍。
為了貫徹自己的診斷,許老頭還真的大筆一揮,給顧樂飛開了一張方子,據稱此方能不傷身體助人減肉。
“顧少日後與大長公主子孫滿堂,莫要忘了小老兒我的功勞。”許老頭得意洋洋,毫不謙虛。
顧樂飛卻臉色陰沉地瞅了一眼許老頭:“許麻子,我之前是如何叮囑你的?若是讓公主知道她目前所喝湯藥乃是有助婦人懷孕之物,你幹脆別在鎬京城待着了,收拾收拾回鄉下守你家人的墳好了。”
生孩子是好事啊,為啥要藏着掖着不讓大長公主知道,這對夫妻也是古怪。許老頭委屈巴巴地回話:“知道了。”
顧樂飛在這邊小心翼翼瞞着司馬妧,不讓她知道這藥的全部功效時,皇宮裏的端貴妃正在遍尋名醫尋找能懷子的藥方。
羅眉太嚣張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敢在皇宮裏如此嚣張的女人。即便司馬誠下了朝之後來她的宮中,羅眉也能以親自下廚烹調南诏美味的名頭,把司馬誠從她的宮裏生生拉過去。
其實羅眉的争寵手法并不新鮮,宮裏的女人也常有洗手做羹湯企圖獲得帝心的例子,只是司馬誠通常不吃這套。唯獨羅眉,隔三差五下廚烹饪,說是什麽南诏特色,高娴君覺得蠻荒之地,哪有什麽美味佳肴,偏偏司馬誠就是喜歡她的手藝。
如果不是宮人要事先試菜,高娴君幾乎要懷疑羅眉在飯食中下藥蠱惑了司馬誠,畢竟南诏這種偏遠地方的異族,聽說許多都身懷巫術能惑人心智。
不過羅眉即使再霸道,也不可能一月三十天全部霸占着皇帝。起碼初一十五,司馬誠雷打不動一定會宿在高娴君處。在皇宮中沉浮這麽多年,高娴君是宮裏最沉得住氣的女人,她一面盡力留住帝寵并尋找生子藥方,一面派人盯着羅眉的一舉一動,不怕她嚣張,就怕她沒破綻。
因為她清楚最近想要動羅眉不太可能,所以才更要等。
在羅眉入京前,大靖已派川軍壓上雲南邊線,雖然沒有打仗也未進入洱海地區,卻以實際行動肯定了現任南诏王羅邏閣的合法性,幫助羅邏閣穩固了他的位置,而羅邏閣也投桃報李,又送了一大批玉器、茶葉和當地特産的名貴藥草上貢進京。
不光司馬誠,很多帝王都喜歡充當這種仲裁者的角色,很有面子,很能顯得自己超然而強大。而羅邏閣的識時務則更加讓他舒心,認為經此一事,南诏與大靖能結幾十年的友好交往,估計在羅邏閣在位期間都能保持這種友好關系。
西南安定的未來遠景,當然讓司馬誠更覺舒心,連帶着也看重羅眉、容忍羅眉。這是給南诏王的另一個信號——我寵愛你的妹妹,乃是因為大靖和南诏關系融洽,并且大靖有意讓這種融洽延續下去。
有了這樣的政治背景,高娴君當然不敢擅自動羅眉,她在等待時機,可是這個時機何時到來,她自己心裏也沒有底。
這時候她的父親卻安慰她:“放心,不會太久,那位新任的南诏王和雲南太守之間……必有沖突。”一個是土生土長的地方政權,一個是鎬京派來的封疆大吏,天然不可調和的矛盾,偏偏現任雲南太守還不是個會圓滑處事的人,爆發矛盾,不過遲早的事情。
高延從權力争鬥的角度去看,洞察到了南诏和大靖之間目前關系的不穩定性。可是他不會在司馬誠高興的時候去潑他的冷水,因為他清楚這樣不能夠讨人喜歡。只有當政事出現危機,他們的皇帝陛下如無頭蒼蠅一樣急得團團轉時,司馬誠才會想到自己,那時候他才能發揮自己作為一朝丞相的定海神針般的作用。
巧的是,司馬妧從邊軍布防的角度,也看到了南诏對大靖潛在的威脅。
“他們統一六诏,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有官員和軍隊體系,雖然名義上承認對大靖的從屬地位,但是他們實則自成一國,可是竟然能容忍自己的地盤有中原來的官兵,大靖的體系和南诏的體系在此相互沖突,還要和睦相處,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司馬妧其實本來對南诏的事情并不關心。因為在她的記憶裏,真正掀起亂世大潮的北方夷狄,是那些能征善戰的游牧部落,而非西南一隅的小小南诏。
只是最近羅眉的風頭太盛,大街小巷裏傳的全是她如何貌美如何勾人的各種段子,司馬妧想不聽都不行。閑來無事,便順手研究了一下南诏國的情況。
這一研究,便發現了問題。
“雖然南诏和四川之間隔着一片大靖管轄的羁縻府州,可是那裏兵力少、補給線長,而且百姓多為異族少漢人,要管理很困難,要失守卻很容易。而一旦失守,被南诏攻下四川,上可襲擊關內道甚至王畿地區,下可順江而下占領兩湖甚至江南。”
司馬妧說這話的時候當然不可能是在朝堂,她只是在自家府邸內的小書房對着簡略的地形圖指點江山而已,聽者也只有顧樂飛一人。
顧樂飛實在很喜歡看她如此認真投入的神情,越看越好看。他看得入神,亦不忘接兩句好讓她繼續說下去:“如果是妧妧,你當如何?”
“如果是我,便任憑新任南诏王和其他各部族鬥來鬥去,最好兵力消耗殆盡。然後由我大靖将領全權接管南诏兵防,只給南诏王一個虛位的頭銜以安定民心便可。”
司馬妧惋惜不已:“多好的掌控西南地區的機會啊,就這樣被陛下錯過了。”
顧樂飛笑了笑:“其實司馬誠這樣做也沒錯。”
“哦?為何?”
“你只考慮到待南诏上層內耗完畢,可由大靖将領趁機接管軍務,卻沒考慮到派誰去做這件事的問題。縱觀大靖現在的高級武将,除了守着西北的哥舒那其,我們皇帝陛下還敢用誰?”
凡是和樓家沾邊的、和司馬妧沾邊的,他都不敢用。按照這個标準,放眼望去,哪裏還有能上過沙場、鎮得住場面的好将可用?
既然沒有可堪大用的武官,那便只好和現任南诏王打好關系,求着人家安安分分過日子,不要來騷擾大靖了。
聞言,司馬妧怔了一怔,輕輕嘆了口氣:“如此看來,确實也不算錯。希望是我想得太多,南诏并無野心才好。”
誰也沒有料到,南诏的威脅尚未暴露出來,黃河的夏季汛期已至。而這一次華北平原普遍而大量的降雨帶來了麻煩,幾年未加固的堤壩擋不住這一次來勢洶洶的黃河之水,天上雨下着,地上的人眼睜睜看着河水面越懸越高,附近的百姓想撤都撤不及。
七月,黃河決溢,內河泛濫,舟行陸地,人畜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