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如顧樂飛所料,當高娴君得知自己處心積慮從司馬妧處得來的養顏秘方,竟然是顧樂飛的手筆,不由得面色十分微妙。
她看了司馬妧半天,忽而冒出一句:“顧二郎早年流連青樓的功夫原來沒白花呢。”言下之意,顧樂飛之所以知道這麽多女子養顏的辦法,都是少年時在女兒堆裏泡出來的。
高娴君說這句話,純粹是想給司馬妧添堵,甚至都不管這話中意思有對自己的暗諷——說不定這些方子都是青樓女子弄出來的,堂堂貴妃竟然也用,成何體統?
可惜她遇到的是司馬妧,聞言,司馬妧并未變臉色,反而驚訝地瞪大了眼:“我以為說小……說顧樂飛吃喝嫖賭皆精的傳言只是傳言而已。”
高娴君輕笑一聲:“不,那是确有其事。十年前的顧二郎,那也是唇紅齒白的翩翩美少年呢,不知多少花魁名妓傾心于他。”
其實實際情況她根本不清楚,只是道聽途說,想當然的以為既然男人混跡青樓,自然不可能什麽都不做。于是便這麽一說,好給司馬妧錯誤的暗示。
高娴君就是看不慣如今顧樂飛對司馬妧呵護備至的做派。一年前,顧樂飛還沒有尚主之前,不學無術,只知道吃吃吃,胖得跟個球一樣,是人人嘲笑的對象。而現在呢,雖然他還是很胖,可是在鄭易受傷的事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他幫司馬妧破局,故而才讓大長公主免于責罰。後來司馬妧因此犯了舊疾,他又鞍前馬後悉心照料,還搗鼓出這麽多的養顏方子來,司馬妧那被太陽曬得小麥色又粗糙的臉,現在滑得跟雞蛋白似的!
現在誰也不會說大長公主和驸馬的恩愛是裝出來的。
高娴君嫉妒。
她不是嫉妒司馬妧得到了顧樂飛,顧樂飛那胖得和球一樣的模樣她不稀罕。
她所嫉妒的,是司馬妧得到的那份關心、呵護,或者說寵愛,那是只對一人,一心一意的。
當她踏入皇宮的那一刻,她就清楚自己已經與這種寵愛無緣。可是當比她更出色的女子得到這樣的愛時,她還是會忍不住妒忌,憑什麽她能如此幸運,而我還要在韶華漸逝的時候擔心有人分去我的寵愛、我的權力和地位?
所以她絲毫不在乎上一秒接過司馬妧的方子,下一秒就離間他們夫妻二人的和睦。
只可惜她完全誤解了大長公主和她的驸馬之間的關系,雖然一方有心往夫妻關系上發展,可是另一方還完全沒有這種意思。
所以當聽到顧樂飛曾經很好看,還有很多女人喜歡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努力想象小白瘦下來的樣子。
然後發現……完全無法想象。
“好難啊。”司馬妧嘆了口氣,說出這句讓高娴君覺得莫名其妙的話,随即告辭。
所以,到底她是生氣還是不生氣?高娴君十分好奇,但是又不好意思叫住她問個清楚。
“小白,端貴妃說你以前有很多女子喜歡,是青樓的常客,長得很好看,我仔細想了想,竟然沒有辦法想象呢。”
大長公主府內,這府邸的主人捏着她家驸馬渾身上下的肉肉,企圖捏出一個瘦子的形狀來。可是鑒于目前驸馬的減肥成績不夠出色,肥肉過剩,她怎麽也捏不出來。
倒是高娴君應該後悔,因為她的多嘴,本來正在考慮之中的顧樂飛,心下立即決定将許老頭的醫術繼續掩藏下去。直到高家處境艱難,他再雪中送炭。
“殿下莫聽端貴妃胡說,那時候太子剛出事,顧家身份敏感,我若不做出一副頹廢模樣,恐怕有人不會放過顧家。”顧樂飛十分努力地在她捏自己的時候做出一副笑臉,只期望以自己一如既往的無辜模樣麻痹她,讓她相信他那都是逼不得已。
高娴君得了便宜,還要把他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翻出來告訴司馬妧,這個女人怎麽這麽讨厭!
“我知道,你之前過得并不容易。”司馬妧嘆氣,她恰恰就吃顧樂飛這一套。見他努力笑給她看的樣子,可愛又可憐,心裏頓時軟乎乎的,張開雙臂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以後我會保護小白的。”
……并不覺得高興是為什麽。
她怎麽不吃醋呢?
果然沒有把我看做她的男人。
被大長公主摟在懷裏的驸馬爺心情低落。
不管高娴君樂不樂意,南诏王女進宮勢不可擋,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五月,陰雨連綿,而那個被傳得美若天仙的南诏王女羅眉,終于入京了。
趙岩恰好在負責這一日的鎬京防務人員之列,有幸近距離目睹了王女羅眉的真容。
她的确很美。身形窈窕,穿着極具異族特色、花花綠綠的南诏服飾,身上戴着五顏六色的首飾。露出小半截又修長又結實的小腿線條,腳上還系着兩個小小的金鈴,只要她一動,就會叮鈴鈴地響。
不過帝都從來不缺美人,在南诏被吹得天花亂墜的王女,在見多了漂亮女子的趙岩看來,她的美麗也不過是一般。
可是她有一雙極具侵略性的眼睛,那是趙岩很少在女子身上見到的。當她看着你的時候,眼梢天然上挑,目光專注,仿佛在探究你,又仿佛對你不屑一顧。
你會覺得這個女人如此桀骜不馴,反而産生想要馴服她的沖動。
趙岩家裏有個嬌蠻的嫂嫂明月公主,可是羅眉和司馬彤不一樣。司馬彤的傲慢蠻橫令人心生懼意、避之不及,而羅眉的驕傲卻是在引誘男人征服她。
這一日的盛況自不必說。雖然司馬誠讓一切從簡,不過傾城而出看熱鬧的百姓,以及許多人自發從樓上散出鮮花的舉動,都令南诏王女的入京分外熱鬧。
司馬誠封她為“麗妃”。
後來,沒能近距離看到羅眉的小夥伴向趙岩問起情況,趙岩如此這般講了他的感受,迎來大夥一陣嘲笑:“聽說南诏有些地方還保留着以女為尊的習俗,女人幹活,男人則是煙酒茶悠閑度日。既然你這麽喜歡有侵略性的女人,不若去那兒半夜爬梯子偷進女子閨房,然後當人家的上門女婿?”
這些小夥伴也只是聽的傳聞,南诏內部的民族不少,還有各種支系,風俗也奇奇怪怪。他們沒能分得太清,只抓住了最有意思的一個,記住。
趙岩黑着臉,讓調侃自己的人滾遠點。
結果旁邊又有人接口:“想做上門女婿何必去南诏,鎬京公主縣主之流這麽多,随便找一個做驸馬便是。”
趙岩撇嘴反駁:“宗室女最難伺候,公主尤其,看明月公主便知。當然,有一位例外……”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不說了,周圍的小夥伴都會意地呵呵笑起來。
“大長公主已經有驸馬了,就算沒有,也未必輪得到你啊。”有小夥伴拿手肘撞他,嘿嘿嘿地笑,掃了一圈,似乎同意他觀點的人不少。趙岩冷着一張臉糾正他們的歪風邪氣:“我對大長公主只有佩服和敬仰,并無男女之情!”
大家連連點頭,一副“我們都懂、我們也是這樣”的神情。
趙岩覺得一口血梗在胸中出不來,憋得他十分難受。
鑒于南衙十六衛中有齊熠這個小耳目,這段玩笑般的對話很快傳到顧樂飛的耳朵裏。彼時驸馬爺正在自家府中校場努力地跑圈,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停下來,然後便聽到串門的齊熠玩笑般說了這件事。
顧樂飛雙眼一眯,冷笑一聲:“癡人說夢。”
和這些男人輕松玩笑的對話不同,端貴妃高娴君可是實實在在生活在了憂慮之中。
羅眉進宮的當晚,司馬誠便宿在她的寝宮。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咬傷司馬誠,拒不同房。
“除非你能贏過我。”這個王女微揚起下巴,拿起她帶來的長弓,高傲地向司馬誠發出挑戰。
“哦?”司馬誠很顯然被她挑起興趣,居然并不介意她咬了自己一口:“僅僅是比射箭而已?”
“以此證明你比我強,我羅眉不嫁弱腳雞,”她勾了勾唇,眼波流轉間別有一番妩媚,聲音亦是如黃鹂般動聽,“陛下若想征服一個女人,便要讓她從心到身徹底臣服,莫非不是?”
那時候高娴君就知道,事情棘手。
因為羅眉是和她完全不同的類型,高娴君可以使小性子,卻永遠不會過度,她懂得司馬誠的底線在哪裏。而她扮演的角色,始終是司馬誠的賢內助、解語花,因為她要的就是皇後之位。
而羅眉……
她顯然只想要吸引司馬誠的注意,只想要他的寵愛。而且她選擇了最有野性的一種方式。
司馬誠還年輕,他還很有血性,這樣桀骜如野獸的女子,當然能夠激起他的征服欲。
趙岩的感覺還真是一點不錯。
羅眉受寵的消息過了些日子便傳出宮外,顧樂飛想着高娴君現在的臉色想必很難看,用多少養顏秘方都沒用。恰好這時候,顧吃從外頭遞了一條陳庭約見的口信,顧樂飛摸了摸下巴,想了一會,吩咐美味佳肴備車,去了一趟寧和坊。
寧和坊在東市附近,隔達官貴人紮堆的三四個坊的距離不遠,如今陳庭暫住在此。自崇聖寺那次密談之後,兩人還有過幾次司馬妧在場的公開會面,可是都沒有就那個話題深入談下去。
兩人似乎達成了默契,在大勢所趨之前,他們不打算讓司馬妧本人知道。
因為他們都料定她不會同意。
“你有意與高家結盟?”聽顧樂飛說完後,陳庭攏着袖子思慮片刻:“為時尚早,端貴妃的問題不過是後宮的問題,如果高相出了事,那才是大事,我們需要再等等。”
顧樂飛颌首:“我也是這麽想,而且……南诏派來的這個王女,我總覺得她有些古怪。”
“那是皇帝陛下和高相需要擔心的事情。”陳庭毫無憂國憂民之心。他望了一眼停在外頭的公主府馬車,眉頭微皺,“你這樣過來一趟,會不會太顯眼,若讓殿下知道,她問起你,你如何說?”
“這也正是我覺得麻煩的地方,不若以後要會面的時候遞消息罷,我最愛去的地方是饕餮閣,京中人人都知道,”顧樂飛頓了頓,補充道,“饕餮閣是我的人開的,盡可放心。”
“驸馬的産業看來不少,不過瞞着殿下的事情多了,小心她察覺,畢竟驸馬與殿下朝夕相處,行蹤不好隐瞞。若是她以為你在欺騙她,後果可是很嚴重啊。”陳庭抱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态,不懷好意地提醒顧樂飛。
顧樂飛輕描淡寫:“不勞陳先生操心。不知先生找我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雖然我如今在司天臺任職,不過卻借着機會認識了幾個太史局的人,他們允我去翻看史料,記錄史料中所提到的星象,”頓了頓,陳庭朝對面的人微微笑了一下,“然後我有幸翻到一部未修纂過的前朝史冊,竟然從中發現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哦?”
“先帝冊封殿下為長公主時,将她的食邑定在太原府,你知道是為什麽?”?
☆、第 59 章
? 顧樂飛眉梢一挑,不動聲色:“哦?”
他記得梅常侍曾有意暗示先皇将司馬妧的封地放在太原,是有特殊原因的,只是礙于能力有限,鞭長莫及,他一直沒能找到機會親自去看看。“玉盤珍馐”二人去了多次太原府以及附近,也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可是陳庭怎麽會特地去查此事?
那時候他根本沒有入京,不可能知道梅常侍在公主府說過的話,除非他在公主府裏安插了眼線,比如司馬妧的七十親兵……
“驸馬多慮了,”陳庭好像知道顧樂飛将事情想複雜了,他淡笑解釋,“我去翻前朝秘史,只是想從昭陽女皇的得位經歷中找到可借鑒之處,畢竟我們要做的事情,在大靖還是頭一遭。”
“可有發現?”
“确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陳庭微微一笑,以指尖沾茶,在桌面寫下六個字——“合葬墓近太原”。
顧樂飛的眼睛眯了起來,他擡頭一眼不錯地盯着陳庭看:“是那二位的?”
“正是。”
顧樂飛不說話了,他低頭沉思這個信息背後可能的意義。
衆所周知,昭陽女皇還是公主的時候,曾經有過一任驸馬。由于驸馬私通後宮、行為不檢,被皇帝——也就是昭陽公主的哥哥強令和離,貶為庶民。
驸馬被貶的時候,昭陽公主實際上已經攝政。有野史稱,去宣此道聖旨的是在公主身邊紅極一時的大太監夏鼎丞。由于嫉妒驸馬和昭陽公主曾經的夫妻關系,夏鼎丞在宣旨之後親自将驸馬廢了,令他也成為閹人。
自此之後,凡有意邀寵于昭陽公主的男子或是閹人,均被這位夏司監以各種手段或鏟除或折磨。昭陽公主登極之後曾有過幾位寵信的面首如張氏兄弟,可是最後也被夏鼎丞斬于劍下。
夏鼎丞此舉令朝野上下一片抨擊嘲諷之聲,認為他以一介殘疾之身企圖獨霸女皇寵愛,實為不自量力。
可是奇了怪了,自張氏兄弟被夏鼎丞殺掉之火,昭陽女皇不再蓄養任何面首,一心一意寵愛這位夏司監,朝中事情亦放心讓他去做,令此人幾乎能夠翻雲覆雨、只手遮天。
也因為女皇和此人不可告人的親密關系,女皇沒有再娶皇夫,更沒有留下任何後代,最後是她養在膝下的安南王獨子繼承了皇位。
正史沒有詳細記載昭陽女皇的身後事。不過顧樂飛讀過的一些野史均信誓旦旦地稱,女皇駕崩前的最後一道聖旨,便是讓時權傾朝野的夏司監夏國公為她陪葬,好為新皇掃清權力道路上的障礙。
不過陳庭讀到的前朝舊史卻不是這樣說的,史書上記載,昭陽女皇的陵墓從修建之初就是以夫妻合葬墓的規格在建,顯然很早就決定要給某個特殊的人留一個位置——這個人顯然不可能是早就失寵的驸馬。
女皇駕崩之後,夏鼎丞以安排身後事的态度妥善解決完一切事務并交接好手中權力,自願随女皇棺椁一同進入陵墓,然後再也沒有出來。
“生同衾死同穴,”顧樂飛長嘆一聲,“誰道皇家無真情?”
比起野史裏所說的被迫殉葬,他更相信陳庭說的這個版本。世間的确有那麽一種愛情,是真正的生死相許、不離不棄,無關乎財富、權力、地位甚至身體條件,哪怕那個女人是皇帝,而那個男人是連男人都算不上的太監。
顧樂飛不知道他對司馬妧的感情,能否達到這種地步。或許不到真正面臨死亡考驗之時,就永遠不會有答案。
陳庭頓了片刻,繼續說下去:“昭陽女皇在位期間政通人和,唯有與一個太監的情感遭人诟病。她死後有不少人企圖尋找到此墓,好将與她合葬的夏鼎丞挖出分屍,認為他不配死後也陪在女皇身邊。”
“他們二人死前或許早已想到這一點,故而設計的時候因山為陵、以山為冢,不設任何地面建築。天長日久,陵墓入口以及其他建造痕跡被植被遮蓋後,後人很難能夠找到。”
“連史書中的記載也十分模糊,我之所以猜到是太原府附近,乃是按圖索骥。我先在司天臺找到對應年份的太原府的氣候、水文、地理等等記載,然後和史書中只言片語的敘述做比較,發現十有八九吻合,故而如此猜測。”
顧樂飛眯了眯眼:“我記得先生剛剛說,去查史書只是為了看看昭陽女皇生平事跡?”怎麽還專門在司天臺查了太原府的情況?
“唉,不小心說漏嘴了,”陳庭嘆了口氣,仿佛很惋惜,其實一點被揭穿的尴尬之色都沒有,他道,“我是個很愛锱铢必較的人。太原乃大靖太祖發跡之地,當年先皇将殿下的封地選址在此,我既然要助殿下成就大事,自然要去看一看此事個中璇玑。不瞞你說,離開西北的一年中,我去了太原,在附近聽到一些大山深處裏有地府陰兵出沒的奇詭傳說,巧的是,傳說流傳的這些地方距離我朝太祖舉兵起義之地,不遠呢。”
顧樂飛聽出點意思來了,他不由自主壓低音量:“莫非……司馬家曾是夏氏家将的傳聞,竟是真的?”
夏氏,是前朝最傑出的将門,出過好幾位能征善戰的将領。也有不少名将曾經是夏家的家将,默默無聞,靠夏家人慧眼識珠,最後脫穎而出,終成一代名将。
這樣一個武勳卓著的家族,免不了被誣陷謀反。
而夏鼎丞,就是夏家謀反案的受害者。
後來他為家族平反後,又重新将家将們召集回來,重建夏家勢力。而司馬家,據說也是被召集歸來的家族之一。
事情到了這裏就能連起來了——既然夏鼎丞害怕被人盜墓掘屍,除了因山為陵靠植被保護之外,他會不會命令最可靠的家将們帶人看守陵墓,直到這座大山最終和別的山沒有兩樣,不會有人再發現它的特別為止,或者是守陵一直到王朝滅亡為止?
大靖太祖舉兵起義之時還是無名小卒,可是身邊竟已經有許多得力将領跟随,這些是不是都是夏氏家将的後代?他們是不是已經在那座合葬墓旁守了數百年,以致于留下了地府陰兵的傳說?
可是……
顧樂飛皺起眉頭:“先皇或許把那座墓囊括在了妧妧的封地之內,可是那又如何?既然好幾百年都沒人發現這座墓,憑什麽我們能夠發現?”難道先皇想要司馬妧拿了墓裏的真金白銀珠寶玉器,湊一大筆軍費起兵謀反?
那不是有意導致皇室內讧、王朝內亂嗎?
雖然他一直認為先皇昭元帝人品太差,腦子也不好使。可是作為帝王,他相信昭元帝這點基本判斷還是有的。
他不可能幹這種自掘墳墓的事。
“驸馬為何不丢開那座墓,想想這座墓周圍,或許留下了些什麽東西呢?”陳庭袖中攏着雙手,一邊整理思路,一邊慢慢說道:“或許先皇早就發現前太子的死亡有異,故而在此處留下後手,也未可知。”
顧樂飛的眉心一跳。
怎麽又牽扯到前太子司馬博了?
他緊緊盯着陳庭的臉,緩緩道:“看來陳先生這一年不止是訪友而已。”
還查到了不少東西啊。
☆、第 60 章
? 十多年前的“申酉驚變”發生之時,陳庭就在張掖,可以算是當事者。他和顧樂飛一樣,從不符合邏輯的種種蛛絲馬跡中,發現了前太子死亡背後可能有的陰謀。
不過由于司馬妧本人和司馬博的關系并不親密,那時候又忙于抵禦入侵,對司馬博死亡真相的調查便擱置下來。而且随着北狄滅亡、呼延博身死,這件案子的兇手沒了,留下的痕跡和線索也幾乎消失殆盡,很難追查。
而且随着司馬妧如火如荼地經營着河西走廊,她的聲望也如日中天,再追查這件陳年舊案非但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引來鎬京那邊某些人的警惕,自然被無限期擱置。
直到現在舊事重提,乃是因為陳庭認為,按照司馬博死亡後的最大受益人為司馬誠這一點來看,此案說不定确實為當今皇上謀劃。
竄通外敵,殺害兄長,謀奪帝位——這裏頭的每一條,都能讓他的皇位坐不穩。
而司馬誠一旦失去繼承皇位的合法性,大長公主想要更進一步,豈非容易許多?
面對陳庭給出的美好願景,顧樂飛的反應十分冷淡:“陳先生想得很好,可是追查真相,談何容易。”司馬誠做皇子的時候十分謹慎小心,便是他當年就在帝都之內,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全憑猜測。
陳庭搖着頭笑了笑:“我們不是要追查真相,只是得找到一些司馬誠和此案有關的證據,然後在關鍵時刻……”推波助瀾,甚至誇大其辭,火上澆油。無論此事是不是司馬誠謀劃,都把這盆髒水扣到他頭上,為大長公主掃平道路,讓反對者無話可說。
他們不是要為司馬博平反,而是為了把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人拉下馬,才翻出死去多年的前太子來增加己方籌碼罷了。
政治,從來沒有是非黑白,只有勝與敗、贏與輸。
想明白這一層的顧樂飛,終于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他起身朝陳庭長長作了一揖:“看來論朝堂之事,堪輿尚且火候不夠,還需陳先生多加指導。”
“驸馬爺過謙,你不是想不到,只是還不夠狠。”陳庭口裏雖然如此說,但實際上卻受了顧樂飛的這一禮,然後轉而道:“不過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如何從長計議?”
“當今尚書右丞鄭青陽鄭大人,申酉驚變之時乃是涼州刺史。驚變之時有攜家潛逃的劣跡,可是此事過後卻平步青雲,着實令人豔羨啊。”
陳庭沒頭沒腦的這一句感慨,顧樂飛卻聽明白了——涼州在河西走廊硖口關以南,是當年北狄未能入侵到的地方,但它距離事發的張掖并不遙遠。
他不知道鄭青陽曾經逃跑過,這種密事在任何卷宗中都不可能查到,官府一定會遮掩甚至銷毀有關記載,可是涼州當地人知道此事的卻無法一一滅口,仔細去查,還是能查出蛛絲馬跡的。陳庭在河西走廊待了那麽多年,有門路有人脈,這點事情還難不住他。
可是尚書右丞鄭大人,和他家公主殿下,那可是因鄭易一事結下梁子的死對頭,絕對不可能幫忙的死對頭啊。
顧樂飛淡淡一笑:“确需從長計議。”
陳庭亦報以淡笑,兩人對視的目光中都充滿了意味深長。話談到這個份上,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顧樂飛不宜在此停留太久,簡短聊了兩句便起身告辭,誰知道剛剛出門,美味便湊了上來,在他耳邊小聲道:“公子,小姐找你。”
顧樂飛的仆從只會稱呼一個人為“小姐”,那就是顧晚詞。聽見這消息,顧樂飛的眸中劃過一抹訝異,她來做什麽?她怎麽找到這裏的?
彼時顧晚詞正在陳府的待客廳內,說是待客廳。但是由于陳府只是兩進的小院子,待客廳也只是一間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不過牆壁上挂着幾幅主人親繪的山水畫,倒為這小小屋子增添幾番別致雅趣。
顧晚詞帶着欣賞的眼光看着這些山水畫,只覺畫者心性淡泊又胸有大志,頗為矛盾。便好奇地朝畫尾署名瞧去,見“陳稚一”三字,便猜這大概是屋主了。
“晚詞,你怎麽知道此地?”她正充滿新奇地到處觀看之時,背後傳來她哥哥熟悉的聲音。
顧晚詞回頭,便見自家哥哥跨過門檻朝自己走來,他胖胖的身軀後還跟着一人,一襲青衫,白面微須,身材瘦削,左手藏于袖中,似乎奇怪地蜷縮着。
此人便是陳府的主人?
顧晚詞并不知道陳庭和司馬妧的關系,只是好奇能讓自家哥哥親自上門見面又能畫出此等山水的人,到底是何方人物。
因着她探究的目光太過露骨,陳庭有所感,微微低頭朝她颌首一笑:“在下陳庭,地方簡陋,怠慢了顧小姐,還望海涵。”
陳庭的五官不算出色,甚至頗為平淡無奇。只是他極喜歡面上帶笑,而且他的笑也确有迷惑人的能力,顯得十分溫文無害,讓人如沐春風。
顧晚詞的臉禁不住微微紅了。
顧樂飛看在眼裏,面色不由冷了下來,他回身對陳庭道:“陳先生,舍妹找我或有急事,我這便帶她告辭,其餘的事,容後再談。”
以陳庭觀察力之敏銳,自然察覺到了這位顧家小姐仿佛對自己頗有好感,也曉得顧樂飛并不願意妹妹和他有任何接觸。
大約在顧樂飛眼中,他是出色的合謀者,卻絕不是女子能嫁的良人。
無妨,本來陳庭就根本沒有考慮過要完成什麽終身大事。他這一生,能為大長公主辦成那一件事情,便心滿意足。
所以他也沒有挽留,爽快得很:“驸馬請便,陳某這就不奉陪了。”說完就真的轉身回去,不打算親自送顧樂飛出門。顧晚詞往前走了兩步,好奇地望着陳庭的背影,注意到他即使是走路也展不開左手,便拉了拉顧樂飛的衣襟,小聲地問:“這位陳先生……是否身有不便?”
“與你無關,走了。”沒想到自家哥哥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冷淡,他似乎不願多談有關陳庭的事情,顧晚詞随他上馬車的時候一連問了他好幾個關于陳庭問題,顧樂飛都一言不發。
這下顧晚詞的好奇心更重了。
顧樂飛卻轉移了話題:“你來找我有何要事?”
“哦,是父親的信,有兩封用火漆密封的寫明交給你。我去了一趟公主府,可是你卻不在,府中士兵也不知道你去了何地,倒是高家一輛馬車路過公主府前,大約正好聽見我和士兵的對話,高大人便掀簾告知了我你的位置,竟然沒錯。我覺得好奇怪,你莫不是得罪了高家人,故而被他們掌握住了行蹤?”
顧樂飛不語,反問她:“高大人?哪個高大人?”高家在朝為官的“大人”可不少。
“放心啦,不是高峥,我已不在乎他了,”顧晚詞笑道,“是高三郎高峰。”
顧樂飛從她手中接過顧延澤自外地來的信,點頭問道:“他除了指路,還說了什麽?”
“旁的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顧樂飛的眉頭輕輕皺起來。
高峰和高峥不一樣,前者在朝中是高相得力的左右手,高峥相比之下只是混飯吃的而已。既然是高峰指路,那便意味着高延肯定也掌握了他的行蹤,而且是有意透露給顧晚詞,然後通過顧晚詞警告自己——別亂來。
一個沒有實權的驸馬,和一個小小的司天臺的靈臺郎,不管二人在打什麽主意,對高延來說都只是兩只力量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計的蝼蟻,他想捏死他們輕而易舉——這就是高延透過高峰又透過顧晚詞,想要傳達給顧樂飛的信息。
只是……
顧樂飛的唇角勾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高相啊高相,既然只是兩只蝼蟻,如何值得你大費周章警惕預防,又千方百計地警告?
你是擔心我們背後站着的大長公主殿下吧?
畢竟今年對于你來說,可是很不好過的一年呢。
顧樂飛掀開車簾,他的視線投向皇城的方向。顧晚詞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她不知道哥哥在看些什麽,只聽見顧樂飛突然說了一句:“陳庭不是你該招惹的人。”
顧晚詞微愕,正想反駁自己沒有那個意思,顧樂飛已回頭來,深深望着她道:“我會為你尋一門合适的親事。近來鎬京不太平,一個女孩子,以後盡量少獨自出門。”
鎬京……不太平?哪裏不太平了?顧晚詞覺得十分奇怪,她最近聽聞的唯一大事,就是南诏王女羅眉迷住了天子的心。
羅眉在入宮那夜大膽和司馬誠比箭,還灌醉了皇帝陛下,春宵一夜,居然令他第二天連早朝都沒上。這一個月下來,羅眉椒房獨寵,風頭正健,眼看着端貴妃的寵妃地位搖搖欲墜,連帶高相在朝堂上也受了鄭青陽不少擠兌。
這些都是顧晚詞參加各種閨閣小姐的聚會聽來的,她們喜歡談論羅眉的美貌和膽大,而顧晚詞卻是對高娴君的失勢幸災樂禍不已,暗道誰讓她當年抛棄哥哥選擇前太子,如今自食苦果,活該活該。
可是這些心思,在真正面對顧樂飛的時候,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顧晚詞憑着直覺,認為顧樂飛對高娴君現下如何水深火熱并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另一些東西,一些弄不好會玩火***的東西。
而她也越來越看不懂她唯一的哥哥了。
“哥哥……”顧晚詞不知道自己在憂心什麽,她下意識地喚了顧樂飛一聲,便見他側頭過來注視着她,圓乎乎的臉上是她熟悉的和善親切的笑:“嗯?什麽事?”
顧晚詞攥了攥帕子,讷讷道:“不管做什麽,哥哥……都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