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陽光透過京郊半山的茂盛樹林,照進崇聖寺內的一間佛舍中。
窗棂邊,青袍文士端坐蒲團之上,以木勺挑起一勺茶餅碾碎的茶末,置于茶盞之中,以剛煎好的山泉水調和茶末,使其成粘稠的膏狀。随即以點茶的方式将沸水注入茶膏,水從壺嘴中成柱狀噴薄而出,均勻而不間斷,以成調适和諧的茶湯。
本來在此同時,應該以形似小掃把形狀的茶筅旋轉和拂動打擊茶湯,可是由于文士的左手天生殘疾,只得在注入沸水之後,再“運筅”打擊茶湯,使其泛起湯花。他力道準确,手法亦有特別之處,故而這不按照正常程序的茶湯濃淡适宜,色香味全。
小小的佛舍內頓時茶香四溢,清新怡人。
這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輕輕敲了敲佛舍的門:“居士,有客來訪。”
文士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請進。”幾乎與此同時,他将以第一道水洗淨的兩只青瓷茶盞在案上擺開,往裏注入剛剛完成的茶湯。
時間本來卡得正好,可是當文士回頭的時候,卻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笑道:“幸而我還準備了第三只茶盞。”
替他們細心關上佛舍大門的小沙彌并不知道,來訪二人一個是當今定國大長公主,一個是她的驸馬。
畢竟那位來崇聖寺已有近三月的陳姓居士,連起身行禮的動作都沒有呢。
不過司馬妧并不介意這些禮節,見到男子側頭望來的熟悉容顏,她欣喜非常,快步兩步走上前去:“陳先生何時來的帝都?”
陳庭笑着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道:“殿下請上座。”
他起身離開蒲團,拂袍屈膝,雙腿下跪,對着司馬妧深深地磕了一個頭:“稚一未能給殿下大婚送上賀禮,來鎬京三月卻不遲遲不告知殿下,又令殿下親自前往佛寺見我,都乃大大不敬,還請殿下恕罪。”稚一是陳庭的字,因為司馬妧一向很尊敬他,都稱呼他為“先生”,連帶西北邊軍的人都如此尊稱他,反倒很少有人提起他的字了。
二人一年多時間不見,陳庭一見面便行此大禮,嚴肅認真地細數自己的種種“罪行”,司馬妧不由失笑:“我以為先生千裏迢迢趕來鎬京乃是想要投奔,原來僅是為了給我磕頭來的?”
陳庭依然很認真地回答她:“去年本該随殿下入京,長伴左右為殿下出謀劃策,也不至于令殿下舊疾複發,如今多給殿下磕幾個頭也是應該的。”
“那磕幾個頭為好?先生還是快快請起吧。”
司馬妧一發話,陳庭沒有推辭,就勢站起身來。立在一旁不發言的顧樂飛冷眼旁觀,經剛才一事,主臣二人一年多未見所産生的些微隔閡就在陳庭的一跪一叩中消失無蹤,此人必是有意為之,倒是有幾分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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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顧樂飛對自家公主殿下的昔日謀士評品之時,陳庭亦轉過頭來,一眼不錯地打量起顧樂飛來:“這位便是殿下的驸馬,關內侯顧樂飛顧侯爺了?”
這關內侯的爵位純粹是為了地位上能配得上司馬妧一點才封的,很多驸馬在尚主之前都要封個類似的爵位。不過司馬妧名氣太大,大家通常提起顧樂飛都是“大長公主的驸馬”,而非關內侯XXX,不止他如此,很多驸馬尚主後,都變成了“XX公主的驸馬”,仿佛一個附屬,一個标簽,沒了自己的地位。
顧樂飛大概是大靖的所有驸馬中唯一不介意被貼标簽的人,當陳庭對他以爵位相稱的時候,他不由得眯了眯眼,随即和氣地笑道:“早聞陳先生大名,久仰久仰。”
純粹睜着眼睛說瞎話,在昨日司馬妧拿來名刺之前,他壓根不知道符揚等人口中偶爾提起的“岑先生”(平翹不分)到底是何方神聖。
陳庭亦拱手回禮:“早聞顧侯爺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哦?我以前的名聲可不怎麽好,這個爵位也是沾了妧妧的光。顧某表字堪輿,陳先生既得妧妧敬重,喚我一聲堪輿,也是顧某榮幸。”
妧妧?
陳庭心中玩味了一番這個稱呼,随即笑道:“早在我為大長公主分析誰會是驸馬人選之時,殿下便已看中了你,怎麽能說名聲不好?”
顧樂飛的嘴角微微一抽。他仔細瞧了陳庭兩眼,确定在司馬妧麾下這位天生殘疾的謀士臉上,看到了一抹促狹的神色。
呵呵。
不用說,他什麽都明白了。
這家夥一定知道他家公主殿下對人肉團子的獨特偏好,不過就樓家人和司馬妧手下親兵對他的不善反應來看,他們對此根本不知情。故而知道這件事的人一定相當少,可能除了他之外,只有陳庭一個。
眼前這位大叔看來在妧妧那兒地位挺高啊。
可憐陳庭還不到三十五,不過面上微須,便被顧樂飛腹诽為中年大叔。
面對陳庭的話中有話,顧樂飛笑容滿面,做出他一貫的純然真摯來:“殿下能喜歡我,三生有幸,幸之又幸。”
這是真話。
同樣腸子九轉十八彎的陳庭能聽得出來。
雖然眼前這個胖子明顯的皮笑肉不笑,利用自己白白胖胖的模樣僞裝出一幅親切無害的形象,可是就剛剛兩人打的那幾句機鋒,還有他三個月以來打聽到的各種鎬京風雲來看,此人心機頗深,不可小觑。
可是他說能被大長公主偏愛是自己的榮幸時,他的目光沒有說謊時人所有的下意識躲閃,反而看向司馬妧的方向,眼神柔和。更難得的是,大長公主竟回了他一個笑容。
此人或許真的對大長公主死心塌地。
不然會見自己的要事,殿下怎會帶着他一道?陳庭不相信自家殿下的政治才能,卻一直很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比如她發掘出了自己,就能證明她看人很準,是不是?
實話說,顧樂飛跟在大長公主身後進來的時候,那龐大的體積差點把他吓了一跳。沒料到大長公主對男人的品位居然真的是“圓、滾、滾”,早知真相如此,當年他就給追求司馬妧的各位邊将提個醒,讓他們早點死心了。
陳庭不知道圓滾滾的驸馬爺現在已經瘦不少了。
兩人互相試探的過程看似很長,其實時間沒有過去多少。在旁觀者司馬妧眼中,自家最博學的軍師大人和她的驸馬兩人一見面就很和氣,看起來似乎以後能夠關系很好的樣子,她表示欣慰。
茶湯上升起袅袅白氣,陳庭對顧樂飛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微笑道:“茶已沏好,請上座。”
司馬妧對茶道沒有研究,可是她守着絲綢之路的關隘多年,西域的茶交易又很多,故而她喝過形形色色的茶。此次一品,便覺微訝:“茶湯碧清微黃,滋味鮮爽,陳先生,我竟說不出來這是什麽茶?”
“雅州的蒙頂茶。”陳庭還未說話,于吃喝一道大有研究的顧樂飛已經喝了出來。
“驸馬爺見多識廣。不錯,此乃川西雅州蒙頂山的茶葉,當地人叫它做蒙頂茶,”陳庭微微一笑,“自殿下走後,我便去了劍南、河北、江南等地游歷一番,此茶便是我入蜀後偶得。”
顧樂飛的眉梢一挑。
司馬妧亦聽出來陳庭話中有話,她眼前一亮,身體向前,急切道:“莫非先生去看望了故友?”
陳庭颌首微笑:“不錯。故友們的情況,我正要和殿下說一說。公主府畢竟身處東市,比不上崇聖寺清淨無人,故而勞煩殿下跑一趟半山腰,如今還是萬事小心為妙。”
故友。
司馬妧的故友還能是誰?
劍南道的游擊将軍周奇,河北道的寧遠将軍田大雷,江南道的輕車都尉姜朔祖,都是大長公主的故友。
“殿下走後,我并未随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前去赴職,在張掖頂着功曹的頭銜,什麽也沒幹,如此窩了兩月方才辭職。并非我不想幹,而是哥舒将軍将殿下留在西北邊關的部将架空,又提拔了新人上來。”
陳庭一面娓娓道來,一面又給司馬妧和顧樂飛倒了一道茶。端坐蒲團上,他的上半身活動時,那只始終攏在袖中蜷曲的左手變得十分明顯,顧樂飛只瞥了一眼,就十分清楚在文才和樣貌同樣重要的科舉之中,陳庭的才華再卓著,這只殘疾的左手也必定會阻礙他走上仕途。
遇見司馬妧之前,此人估計就是懷才不遇的典型。
“西北久無戰事,聖上有意削減軍費開支,哥舒那其除了減少步兵人數之外,還将樓家原有的重騎兵和你一手打造的輕騎部隊中的部分士兵去了軍籍,讓他們領錢歸田去了。”
司馬妧的眼神黯了黯。雖然一直知道在太平年間裁軍是在所難免,可是自己十年打造出來的西北輕騎就這樣被人修修剪剪,最後不知道成了什麽樣子,她自然很傷心。
陳庭見狀,頓了頓又道:“哥舒那其此人不愧是皇帝身邊出來的人,于奪權很有心得,如今有一部分部将歸順他,新的将領也聽他的話,除了被架空的少部分人,如今的西北邊軍還算團結。而且我觀此人确實于騎兵戰術頗有心得,他一面通過和部下讨論,研究你十年前對戰北狄的那些戰術,一面用他自己發明的一些方式訓練士兵。現在沒有戰事檢測他的指揮水平,不過總體而言,他是傾向于你的輕騎兵突襲的。”
“裁兵換帥之後,西北邊兵的戰鬥力自然不能和殿下在的時候相比,不過皇帝選的這個人不算糟,是個能幹實事的武官。如今沒了北狄,哥舒那其的實力要鎮住西域十六國是沒有問題的。”
聽到這裏,司馬妧的臉上點了點頭,露出理解的表情。只要他的能力足夠,她覺得把自己的人換下來,變成他自己的人也沒有什麽,這樣更有利于邊軍的團結穩定,如果是她,她也會采取同樣的做法。
“之後我先去了河北道,田大雷那個莽漢在河北道的軍府混得很開,殿下知道他能拉七石弓的神力,又是給你打北狄時當先鋒的,那股子煞氣很能鎮住人。他講義氣會說話,人緣很好,軍中很多人非常崇拜他,長官也很賞識他的才幹。他好酒好肉招待了我七天,我走前聽他說,似乎很快又要升官了。”
“他還問我,什麽時候去看殿下,我沒告訴他實話,因為我不想幫他帶書信,太丢人。”陳庭嚴肅認真地通報完以上情況後,突然一本正經來這麽一句,司馬妧不由失笑:“大雷的字……還是鬼畫符一樣不能見人?”
“倒是比以前好一些,他有勤加練習。不過我若肯幫他帶,估計他要寫上二三十封厚厚的書信給殿下,那最後背到累死的豈非是我?”
司馬妧極力忍笑:“陳先生的決定是正确的。”
“之後我走水路去了江南道,姜朔祖的性子殿下清楚,沉穩憨厚,不是會得罪人的個性,和上下關系都處得不錯。只是從西北到江南,他難以适應,一度水土不服卧床不起,好在我去的時候他已經好了。”
“得知我最後回來鎬京找殿下,姜朔祖叮囑我莫要和殿下說他水土不服之事,只報一切都好。他還嫌我在江南待得太久,催我快點啓程好來鎬京幫助殿下。”
頓了頓,陳庭又道:“那時尚不知樓公子要去江南赴任,不然姜朔祖必定又是一番唠叨。”
透過陳庭的描述,司馬妧能想象到最愛憂心忡忡的姜朔祖那副千叮萬囑的模樣,不由得有些想笑,可是又很是感動。
這些舊部,也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她剛剛如此想,旁邊的顧樂飛便悄悄握住她的手,笑眯眯地側頭道:“日後必有機會能再見見他們。”
他和她心有默契。
陳庭全當什麽也沒看見,低頭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繼續道:“我最後去了劍南看周奇,他……”
“周奇如何?”這個沉默寡言的昔日游俠,比較不合群,對于看不順眼的人容易起沖突,去各地赴任的舊部之中,司馬妧不放心的就是他。
“他……他問我能不能給他出個主意,幹掉他的長官,讓他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