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司馬妧的腿好一些後,樓寧正式接到外調的命令,随江南道的官員一塊離京。由于司馬妧此次和皇帝的沖突,暴露出她的不妙處境,故而樓寧沒有聽從樓重的建議帶走妻子寧氏,以便妻子能夠照料年紀大了的樓重和樓夫人,盡量減輕司馬妧的負擔。
樓寧走前的踐行宴,來的都是熟悉的親朋好友,還有即将去劍南道赴任的韓一安。席間,顧樂飛送給樓寧一件離別之禮,乃是一支已經幹枯的稻穗,雖然枯掉,但依然可見其果實碩碩。
北方多食麥粟等為主糧,樓寧注視着這支他不認識的植物,想了半天,才猶豫着猜測:“莫非是水稻?”而且當時南方所種水稻的品質不好,産量極低,雖然煮出來的米十分香甜晶瑩,時人喚作“水晶飯”,但也只有很少的達官貴人和皇族吃過。
“這是占城稻,若種植得法,産量或許比如今的南方水稻高出幾倍,囿嘉到了江南,不妨以此為契機,試上一試。”顧樂飛叫着樓寧的字,一年前兩人的關系還是拔劍相向的緊張地步,如今竟能以各自的字親密相稱,真是神奇。
韓一安也即将外調,他忍不住也好奇地拿過來瞧了瞧,問:“這稻可否也在蜀中試種?”
“蜀中溫暖濕潤,不妨一試。”
“此稻來自占城?竟如此遙遠?”樓寧十分驚異:“堪輿從何處得來?”占城,即占婆補羅,位于中南半島。上古時被稱為象林邑,簡稱林邑,後象林功曹之子自立為王,從此獨立,稱占城。如今是隸屬大靖的一個藩屬國。
占城與鎬京,相隔何止萬裏,顧樂飛人在鎬京,卻拿着占城的稻穗,這自然不能不令樓寧驚異。
顧樂飛淡淡笑道:“巧合罷了。我與一個喜愛遠行的友人所通書信中,恰好他附上這支稻穗。”
喜愛遠行的友人?樓寧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顧樂飛在鎬京上層幾乎沒有朋友,可是三教九流認識的人卻很多,或許他正好認識這麽一個喜歡亂跑的怪人,也說不定。樓寧與顧樂飛不多的幾次接觸中,此人給他的感覺是深不可測,故而顧樂飛不願多說,他也不再追問。
但是他畢竟快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人除了妻兒與爺爺奶奶,便是司馬妧。所以他猶豫片刻,終是開口:“堪輿,妧妧她……是個很純粹的人,望你莫要辜負。”莫要欺騙,莫要背叛,哪怕只有一次,都會傷害到她。而辜負信任的人,她也永遠不會再給機會彌補。
“我明白。”顧樂飛道。
他并沒有對樓寧說實話,占城稻穗不是來自他的朋友,而是來自顧二郎美食搜索小分隊的成員“美味”“佳肴”,此二人往南尋找別具一格的吃食,而“玉盤”“珍馐”則一路往北而去。
四人曾經是顧樂飛的小厮,正經賣身給顧府的仆人,不過比起吃喝玩樂的特別身世與不凡本領,這四人只具備基本的跑腿技能和吃貨直覺。故而當顧樂飛将興趣愛好徹底轉移到食物上之後,他們被很幹脆地派了出去,每年都要花大價錢搶幾個好廚子送回來。
能發現占城稻,可見美味佳肴已往南走得足夠遠。
在最近的一封書信裏,顧樂飛已正式将被迫流浪多年的二人召回。吃喝玩樂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他身邊需要有可靠的人伺候,至于玉盤珍馐,他很早便已修書給二人,令兩人去太原府打探那裏是否有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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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常侍暗示司馬妧的那些古怪的話,他始終記在心裏。
此次大長公主差點被鄭家陷害的事情,給顧樂飛敲了一記警鐘。他謀劃着在原本的基礎上,構建一張消息更靈通、更可靠也更機密的情報網,吃喝玩樂通通被他派出去做這件事情,然後問題來了。
沒有白幹活不拿錢的手下,要這些人足夠專業,驸馬爺就必須拿錢養着他們。
這筆花銷可不小。
顧延澤靠着先帝賞賜、沒有被司馬誠拿走的幾千畝地,吃喝不愁。顧家老大是地主,老二經商,不需要顧延澤幫忙,所以顧家雖然政治上沒落,但錢還是不少的,完全能夠支持顧二公子頗為奢侈的美食生活。
可是如果手下幾百號人等着發錢養家,那可比顧樂飛一人吃吃吃要費錢多了。
于是顧樂飛打起了饕餮閣的主意。
吃喝玩樂四人中,顧樂與自家公子的名同字不同音。不過通常主人家根本不會給下人起同字的名,也只有顧樂飛不避諱這種事情,方才如此。
可是顧樂依然很少露面,因為他負責經營饕餮閣。
一個飯館,名氣再大也只是個飯館,對于吃得最最精致的皇帝司馬誠,他根本不在意這幕後老板有沒有顧家人。
饕餮閣的菜肴樣式新穎獨特,乃是由于廚子不一般,而這些廚子,便是常年在外跑腿的南北四人組為顧樂飛搜集的。
顧樂飛下定決心,要将很多年沒挪窩的饕餮閣多開上幾家,能賺錢,又能打聽消息。
可是……本金從哪裏來?
“殿下,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最終驸馬爺神情赧然地坐到了大長公主的面前,難為情地開口:“能不能借我些銀錢?”
自從回京,不需要再自掏腰包犒賞弟兄以及支持政務施行,大婚收了很多禮,前些日子司馬誠又送了不少賞賜,年前封地的賦稅也收了上來,定國大長公主如今荷包鼓鼓,富得流油,超級有錢。
所以對于顧樂飛羞答答的借錢請求,正在津津有味讀兵書的司馬妧想都沒想,直接大手一揮:“府中的賬不是你一直在管麽?無須問我,你自行定奪。”
這種想要多少自己拿的豪氣……這種仿佛被公主殿下包養的感覺……顧樂飛不由失笑。
其實司馬妧根本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錢,行軍打仗的糧草後勤她會精打細算、時時關注,可是平常過日子,有吃有喝便好,何必算得那樣清楚?
她信得過顧樂飛,便信得過他能管好府中的人不私吞,也信得過他不會拿錢亂花。
她輕松寫意的一句“你自行定奪”,将顧樂飛吃得死死的。
偏偏他還心甘情願,樂意為她鞍前馬後、做牛做馬。
繼第一場大雪過後,鎬京又陸續下了幾場小雪。許老頭教的按摩手法很有效,休養一段時日,司馬妧的腿很快便不疼了,行走如常,只是要達到她之前的水平,還需要再養一陣。
不過她已迫不及待想要去南衙十六衛的校場,看看這些在她手下待了幾個月的十六衛們,在她不在的這段日子裏,有沒有偷懶。
雪花落在每一個士兵的肩頭,沒有人去分心拂掉它們,每一個人都在專心努力。她缺席的時候,符揚依然盡職盡責帶來邊兵們指導十六衛的訓練。如此寒冷的天氣下,竟有人赤着膀子,滿背的汗珠,呼哈着白氣,聚精會神地對着樁子打拳。
司馬妧很喜歡他們現在的樣子,那種蓬勃的朝氣,令她感覺這些男兒真正成長起來了。而從自己手中帶出一支不錯的隊伍,看着他們一步步成長成熟,那種成就感無以言喻。
“快看,是殿下!”
“真是殿下!殿下來了!”
“屬下參見大長公主!”激動興奮的喊聲響成一片,望着場中齊刷刷跪倒一片的身影,司馬妧的心中亦湧出無限感慨。
“開春後與北門四軍的比武,便全看各位的了!”她沙啞的嗓音在校場上空響起,立時激起十六衛們必勝的各種口號和決心。
司馬妧覺得很滿意。
她沒有說自己比武之後卸下十六衛訓導一職的事情,雖然昨日她已經入宮親自當面遞折子,并和司馬誠說了此事,司馬誠欣然應允,不過她覺得沒有必要現在就告訴他們。
天啓四年的新年說來就來。
去年風調雨順,故而這個新年百姓們過得也格外舒心,只是高高坐在明堂之上的天子卻未必同樣舒心。
正月裏大長公主府前往來如織的拜年車馬,令他覺得不悅。不過現在司馬妧的問題也只能暫時放在一邊,因為年後即将施行的稅法改制,要将混亂繁雜的稅種全部并歸中央,分為戶稅與地稅,收費亦全部改為正稅一同并入兩稅之中,夏秋集中征讨兩次,以改變“科斂之名凡數百”以及百姓“旬輸月送無休息”的現狀。
“兩稅制”的施行應當是好事一樁。司馬誠已過而立,精力旺盛,他很希望大靖在自己手中能夠開創出一片新的盛世,享萬人贊譽,如此方對得起早年那些忍辱負重和權謀詭計下的刀光劍影。
他的确是個有抱負的君主,只是個性上過于偏執,聽不進臣子的勸谏,“兩稅制”的實施細節有諸多問題,但是司馬誠一意孤行,故而這次稅法改制注定要蒙上一層又一層陰翳。
不過目前看來,一切都好。自從他扶持鄭青陽和高延嗆聲,又升了一批以翰林黃密為首的寒門年輕官員的官之後,少壯派官員的力量漸漸在朝中崛起,他們知道皇帝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故而十分賣命,可謂指哪打哪。
随着這批人的起勢,以英國公和禦史大夫趙源為首的一批老臣也不再勸谏。而高延早就避其鋒芒,皇帝說什麽便是什麽,一時間也安然穩坐尚書令的位置,他根基深厚,門生衆多,鄭青陽即便想取而代之,也拿他沒有辦法。
有“小正月”之稱的上元節可謂是除夕之外最熱鬧的節日。鑒于前段日子和朝臣們鬧得比較僵,司馬誠特地在這個日子中于宮中擺宴,不僅大宴群臣,還與民同樂,開放宵禁,禦賜宮燈酒水。
“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鎬京的上元燈節熱鬧非凡,在這個四處挂着漂亮燈籠的夜晚,一個青衫文士懷揣着一張蓋着節度使大印的通關文牒,笑容滿面地打點守城的監門衛,因着他的文牒特殊,這才得以在入夜後進城。
文士小心翼翼地收起文牒,仔細看他的動作,會發現他的左手總是古怪地蜷曲着,似乎天生殘疾。他瞧了瞧滿大街的璀璨燈光,還有河中流過的盞盞蓮花燈,露出一個和氣的笑,望了一眼鎬京的東面方向,然後迅速融入上元節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