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按摩的穴位一定要找準,力度可以根據情況變化,初期肯定是有點痛……”
因為司馬妧的身體原因,顧晚詞指揮侍女将膳食在卧房的外廳擺上,聽見裏面許老頭正在十分認真地講解按摩穴道的手法、先後順序等頗多注意事項,不由得好奇地朝裏張望了一下。
這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
可笑的不是許老頭,而是她親愛的哥哥。
許老頭挺不容易的,不僅手上戴着布套,還要隔着一層褲子給皇嫂的腿部做穴位按摩,一邊找穴一邊講解。皇嫂一聲不吭地坐在床前,也不說到底痛不痛,只是雙臂環着陪在她旁邊的顧樂飛。她不是抱着他的脖子,而是環住他身上肥肉堆積最多的肚子,每次許老頭的力道重了,或是她覺得痛了,便下意識使勁箍住旁邊人的身體,只見肉肉抖動幾下,她親愛的哥哥那圓滾滾的肚子生生被掐出一個環形來。
她一直不知道原來哥哥的肚子還有這等妙用。
顧晚詞捂着嘴偷笑。
“交付你的事情辦完了?”顧樂飛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突然回過頭來,冷冷道:“沒辦完就莫要在這裏發愣,辦完了便早日回去。”
自覺窺見“嫂嫂和哥哥相處的日常”後,顧晚詞突然覺得哥哥在她面前僅存的一點威嚴已徹底掃地,也不怕他,坦坦蕩蕩答道:“午膳已備好。庫房已清點過且寫了單子,賬本也過目了一遍,待哥哥有空去檢查一下便是。還有些需要置辦的年貨我一會寫下來讓符揚他們去幫忙。”
不多時便要過年,顧晚詞自崔氏禮佛之後一直負責顧府的管家權,熟練得很,如今司馬妧身體有恙,顧樂飛陪着她走不開,于是公主府的年前準備工作,便悉數落到她的頭上。
好在公主府人口簡單,皇帝陛下又大方賞賜了一筆錢財,過個好年是沒有問題的。
司馬妧朝她看過來,琥珀色的眸子裏帶着些微的笑意,并不因疼痛和舊疾而感到沮喪煩悶:“勞煩晚詞。”
“不麻煩的,皇嫂,”顧晚詞瞥一眼顧樂飛,掩袖輕笑,“皇嫂盡管好好利用哥哥的大肥肉吧。”說完便一溜煙地跑了。
“啊,”司馬妧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正在幹什麽,立即關心地問,“小白,我捏得你痛嗎?”
怎麽可能不痛。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打死顧樂飛,他也決計不會把心裏話說出來。一個痛字都不肯叫,他寧願她捏得自己痛一點,也希望能夠轉移她的注意力,不要因為許老頭的穴位按摩而疼痛難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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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回給司馬妧一個純潔又真摯的笑容:“無事,完全不痛。殿下繼續。”
這對夫妻……
好生古怪。
鑒于目前顧二公子看自己的眼神警惕且陰冷,許老頭決定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這邊顧晚詞剛剛出了後院,打算往前院去瞧瞧還差些什麽東西,她自己的丫鬟突然匆匆跑了過來:“小姐,那個人、那個人在公主府外!”
顧晚詞的心咯噔一跳。
她自己的丫鬟,她當然清楚,丫鬟口裏所指的“那個人”,只可能是“那個人”。
高相的長子,高家大公子,高峥。
公主府前停着一輛漆光閃亮的兩架馬車,青年從車上下來,因天上還在往下飄着些許雪花,立在一旁的小厮為他撐起油紙傘。
“請轉告大長公主,太仆寺主簿高峥前來拜谒,聽聞大長公主舊疾複發,特來送藥。”柔和低沉的男音,帶着一種不疾不徐的優美感。青年白色的長袍外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烏發如子夜,皮膚白皙,長眉入鬓,站在雪地之上,黑白兩色的對比更加鮮明,他站在那兒,便真如同一幅水墨畫一般。
公主府的門房也是兩個西北大兵,他們互相對望一眼,兩人只知道鄭右丞和自家殿下不對付,卻不清楚高相和大長公主有何淵源,眼前這小子有股子仙人般的氣質,不像是壞人,而且又是來送藥的,兩個大兵猶豫一會,接過高峥親自遞上的谒貼,道:“大人請在此稍等。”說着便進去禀報了。
結果還未走入內院,便在前院碰到顧晚詞。
“這是高峥高大人的谒貼?”顧晚詞望着帖子上清麗優美的字跡,心裏一動,她認得高峥的字,這帖子是他親自寫的:“把帖子給我吧,我去見見他。”
此時高峥正立在門前,望着“定國大長公主府”這幾個字的匾出神。司馬妧在南衙十六衛的一舉一動,他都從街頭巷尾聽說了,她一定不知道現在的她在鎬京百姓中多麽出名。
知曉她昨天晚上是被擡出皇宮的,他一夜未睡,今早便進宮向姐姐求了萬象國進貢來的奇藥,宮中也僅有兩瓶,舒筋活絡,對因寒氣造成的腿疾十分有效。高娴君受寵,兩瓶全在她那兒,高峥本來擔心她不肯給,誰知道她一聽是給大長公主送藥,竟然爽快得很。
“大長公主這舊疾算來也是為國征戰導致的,你便替本宮将兩瓶藥都送去,聊表心意。”高娴君把僅有的兩瓶全部賜給他,手筆之大方令他驚訝。
不過高峥不是顧樂飛,他向來不會想得太複雜,高娴君這麽說,他便真的信了。從皇宮出來之後馬不停蹄地往公主府趕,只希望能早點見到她。
高峥的心情忐忑中帶着雀躍的。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離宮之後,父親也進宮見了姐姐。
“我的這個傻弟弟啊……”高娴君嘆氣,她多麽希望自己能和高峥性別對調,若她生為男兒,何止是今天的貴妃之尊,必是高延仕途的一大助力。
“父親,我想着大長公主不比從前,讓弟弟和她多些接觸也好,便依了他的要求,如今估計他已到公主府了。”
高延立在一旁,謹守外臣和宮中內眷的距離,颌首道:“你做得對,我們高家,從來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筐裏。”
高娴君擔憂道:“但是若他要摔碎全部的雞蛋,那也是輕而易舉啊。”父女倆打的啞謎,換了高峥在一旁,一定是聽不懂的。如今高延因為反對稅法改制中的一些條文而和司馬誠鬧僵,司馬誠隐隐有要扶植鄭青陽和他對抗的架勢,這次鄭青陽搞砸了陷害一事,司馬誠也未發怒,好好給他擦了屁股,這令政治敏感的高家父女起了警覺之心。
好在鄭青陽家沒女兒,不然高娴君如今後宮之主的架勢能不能端得穩,恐怕還是個問題。
面對女兒的擔憂,高延只淡淡道:“事情還未到這一步,雖說未雨綢缪,也不可太過明顯。其餘你不需擔心,只要早日誕下子嗣。”
高娴君摸了摸自己依然沒有動靜的肚子,垂眸不語,她早年喝了太多的避子湯,如今能不能懷上,她根本沒有信心。
“父親,我們向大長公主示好,真的有必要麽?”萬一惹得皇帝動怒怎麽辦?年紀越大,她越感覺到後宮女人如浮萍無根,沒有一子傍身,根本難以安心。
高延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笑容有些奇異:“不是有沒有必要的問題,而是能否搶在人家前面的問題。”
該擔憂的不是他,而是司馬誠。
南衙十六衛幾千號人聚在南衙府前,請求将鄭易逐出南衙十六衛的事情已經在一個上午傳遍鎬京,驚動天子。
高延之所以這個時辰便進宮,便是因為司馬誠剛剛把他叫去臭罵一頓,怪他給自己出了一個馊主意,本想讓司馬妧在訓導南衙十六衛之後成為衆矢之的,誰知道一萬三千人幾乎全成為她的忠實擁趸。
這些人雖然年輕,能力可能也一般,可是出身幾乎都很好,人脈遍布朝堂,是很有潛力的一群人。
而因為這次的鄭易事件,全鎬京下至販夫走卒、上至達官貴人都弄清楚了一件事——南衙十六衛站在大長公主一邊。
這恰恰是司馬誠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怪我咯?
高延在心中冷笑,當時可是司馬誠自己想要折騰司馬妧,他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司馬妧竟然如此有能力,他們誰也沒料到。但是把罪過全怪在他頭上,未免小肚雞腸,絕非天子該為。
“如今的大長公主,可是不好惹呢……”高延神色莫名地呢喃道,嘴角不易察覺地劃過一抹陰冷的笑,徑自緩緩往宮門外去了。
滿懷欣喜與不安站在公主府門前的高峥,并不知道他被允許前來的背後,竟然是這樣一個原因。
“高公子?”他等了一會,沒有等來剛才那個士兵,卻聽見一個驚訝的女音。
顧延澤和崔氏年輕時的相貌都是極好的,顧晚詞延續了父母的優良傳統,白膚細眉瓜子臉,五官精致。此時驚訝地瞅着高峥,紅唇微張,看起來頗為惹人憐愛。
高峥努力想了一下,方從記憶裏搜刮出來此女,簡單行了個禮道:“顧小姐。”
“你特地來給我皇嫂送藥?”顧晚詞神情奇異地望着他,她并未錯過高峥剛才望着公主府門匾時嘴角愉悅的笑,記起之前曾聽聞的高峥與皇嫂的幼時婚約一事,她的神情不由更為複雜。
“是的,我聽說她的腿疾犯了,這藥乃是萬象國進貢的貢品,鎬京也僅此兩瓶,希望她能用得上。”
高峥嘴角柔和帶笑,看得顧晚詞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深情的男子最迷人,皇嫂雖然嫁人,他卻依然惦記着皇嫂,這份深情厚意不由得令她刮目相看。
此時跑去裏頭請示大長公主的門房也來了:“高大人,我們殿下請你進去。”
高峥臉上的笑立即顯而易見了。他沒注意到門房的面色頗為糾結,因為其實這位士兵接到兩個命令,一個是來自驸馬爺的——“藥留下,人,有多遠滾多遠”,一個則是大長公主的——“這麽冷的天跑一趟也不容易,讓他進來吧”。門房士兵糾結片刻,最終決定天大地大、殿下最大,一切都聽殿下的,驸馬的話,可以無視掉。
于是高峥才能順利進來。
“我陪大人一道去吧。”顧晚詞不會放過這麽一個與心上人密切接觸的機會。她有些緊張激動,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高峥:“高大人很期待見到皇嫂麽?”
“自然,我們兒時還是玩伴,二十餘年不見,自她回京之後,我很少能見到她,即便見到,她也待我與旁人無異……”高峥說起往事頗為落寞。
顧晚詞抿了抿唇,進一步探問:“高大人幼時便心慕大長公主麽?”
或許是今天十分高興的緣故,高峥沒有顧及太多,颌首承認道:“自我落水被她所救,我心裏便一直有她。”
“可是……”顧晚詞很羨慕能被高峥這樣喜歡的皇嫂,可是她又覺得哪裏不對:“可是大人……大人為何之後沒有等她,反而娶妻?”
高峥娶妻那年,鎬京城中多少閨閣女子哭濕枕巾、淚灑裙衫。
此言一出,高峥的臉色猛地一變,愉快的神情從他的臉上迅速消失,轉而以低落和悲哀:“父親的話,我不得不聽。其實慧兒她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紅顏薄命,離開我太早。”
慧兒是高峥已去世的妻子閨名。
顧晚詞注視着他不似做僞的低落神情,忽而長嘆一聲,幽幽道:“我皇嫂喜歡的人不是你,大約是一樁幸事。”
不然離京二十年,回來後發現心上人已娶妻生子,雖然口中說始終挂念着她,成親是抵抗不了父親的命令,其實心中同樣挂念着自己去世的妻子。
令人情何以堪?
幻想破滅常常只是短短一瞬的事情。
就在一剎那間,顧晚詞忽然覺得,高峥并非良人。
顧晚詞說完這句話後,竟不管高峥還在,賭氣一般搶先朝內院快步走去。高峥愣了愣神,根本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高大公子,稀客稀客,不知特地前來,有何貴幹?”十分令人讨厭的熟悉男聲從廊下傳來。只見那個從來和高峥看不對眼的顧胖子,抄着手大喇喇站在門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神裏有他從未見過的冷。
可是高峥并沒有時間多想,因為越過顧樂飛肥碩的身軀,他看見那個身上圍着薄毯、靜靜坐在窗前的女子,忽然向他扭頭往來,琥珀色的眼睛裏是一如既往的沉靜。而那顯得有些淡漠的沉靜,令高峥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