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随着鄭易醒來,這場陷害迎刃而解。
那一腳所受的內傷和即将斃命相比實在微不足道,他一醒,司馬妧便無論如何也不該獲罪。
而且據趙岩證實,他發現李氏行跡鬼祟,并在她手中發現了可以使人暫時昏迷、造成彌留假象的藥物。
于是,這樁原本針對司馬妧的陰謀,不得不生硬地改換說辭,變成母子不合的內宅鬥争,大長公主只是被殃及的池魚。
也有人奇怪,李氏即使想對鄭易不利,為何使用這種症狀明顯卻害處不大的藥?可是很快下來的聖旨一錘定音,勒令李氏閉門思過三月、重修婦德。
這場失敗的陰謀,李氏成了最終的替罪羊。
但是那輕描淡寫的閉門思過,實在也不是什麽重罰。
由此可見,鄭青陽在禦前将一切來龍去脈全數道出,磕破腦袋請求皇帝諒解的舉動,着實平息了司馬誠的怒火。
雖然這場陷害未成功,但是其心可嘉,即便只是為了和高延做對,司馬誠也必須保下鄭青陽。
故而聖旨下得那樣快。
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陛下是希望盡快平息此事,不要再妄生枝節。
至于被冤枉的大長公主,聖旨裏只字未提。
顧樂飛熬了三日整整未曾合眼。眼裏全是血絲,望着人的眼神都有些陰鸷得可怕,簡直不像平日那個笑眯眯的胖子。
當他終于肯帶着那群權貴子弟離開鄭府的時候,鄭家人都松了口氣。
走出鄭府大門的時候,顧樂飛擡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際,一片片輕薄的雪花打着璇兒從天而降,驸馬爺喃喃道了一句:“今年第一場雪。”
腳步聲由遠及近,路上有人急匆匆朝這邊快跑而來,是顧喝。他臉上的表情有幾分高興,又有幾分凝重:“公子,大長公主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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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顧樂飛身邊站着的衛兵和十六衛子弟們都舒了口氣,個個神情輕松起來。
顧樂飛回身朝衆人行禮道:“顧某代大長公主,多謝各位仗義相助。”
大夥七嘴八舌哈哈道:“不必言謝,能為殿下洗刷冤屈,是我等應做之事。”眼見這件事已經圓滿解決,這群人紛紛哈欠連天。雖然輪流換班,但最少也在鄭府幹熬了四個時辰的公子哥兒們也都覺困倦,雖然回家之後少不了被父母一頓盤問甚至責罵,不過還是寧願硬着頭皮先回去睡一覺。
不少人紛紛告辭上了自家的馬車,可是有些人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作,譬如趙岩。
他是除了顧樂飛之外熬的時間最長的人,顧喝說話的時候他就站在顧樂飛身後,自然看見了顧喝報告完之後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趙三公子怎還不走?”顧樂飛攏着袖子,神情淡淡地問他。
“你家下人是否還有話沒說完?”趙岩冷冷道:“大長公主果真平安?”
顧喝猶豫着看向自家公子。
顧樂飛淡淡道:“趙三公子也是關心我家公主的安危。顧喝,還有什麽話,你都一并說了。”
“殿下……殿下是被擡着回來的。”
下雪前的天氣有多冷?
司馬妧在皇宮冷冰冰硬邦邦的地磚上整整跪了三天。
滴米未進,只有梅常侍看不下去,冒着觸犯聖怒的危險給她喂了幾次水。
寒氣入體,引發舊疾,最終司馬誠令她起身的時候,她根本站不起來。
看着一貫英姿飒爽的定國大長公主竟然連站立也做不到,在場不少仰慕她的宮女都紛紛側了臉,不忍再看。
司馬誠當然察覺到了周圍人對她的同情,或許還有對自己隐隐的不滿。
即便再不喜歡她,他也清楚這件事情上自己做得有些過,顯得十分刻薄寡恩,與他力求建立的形象不符。故而司馬誠命人以禦辇送司馬妧回府,并大手筆地額外賞賜了許多東西,雖然沒有宣聖旨,但也希望以此表示安撫之意。
安撫之意?
狗屁的安撫。
未免過多的馬車堵住道路,公主府的車并不在此,為了趕時間的顧樂飛幾乎是一路狂奔回公主府的,趙岩跟在他身後,對這個胖子居然跑得這麽快感到不可思議。好在官宦人家的宅第都建在一塊,公主府和鄭府也就隔了幾條街而已,顧樂飛氣喘籲籲扶着公主府的門檻時,幾欲虛脫,自己都沒想到自己還有這等爆發力。
此時的雪已越下越大了。
他拂去肩上的雪花,并不在乎浸濕衣裳的點點水漬,急急往內院而去。裏頭人來人往,有侍女正往裏端熱水,也有仆人正将禦賜財物的箱子往庫中搬運,宮中的人還未離去,而得了消息的崔氏已急急帶着女兒來瞧情況。
一向平靜的公主府內院,此刻竟是忙作一團,人聲不絕。
而混亂的中心,司馬妧正安靜地躺在床上,腿上蓋着被子,認真聽崔氏唠叨着些什麽。除了屋中散發出的淡淡藥味,幾乎看不出來她的身體出了事。
“殿下。”顧樂飛喘着粗氣從屋外沖進來,拉了拉過緊的衣領,急匆匆問道:“傷了哪兒?”
“啊,小白回來啦,”司馬妧擡眼,習慣性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臉,卻發現手上滑滑的,原來是他臉上的汗,不由驚訝,“出了何事,如此着急?”
“你是被擡回來的?”見她如此悠然,還能捏自己的臉,顧樂飛的心放下三分:“哪裏不舒服?”
“舊疾罷了。”司馬妧指了指自己的腿,輕輕道。
“啊!”站在門口的人中,符揚發出一聲驚訝又憤怒的叫喊:“不是說不會再發作了麽!”
顧樂飛的面色頓時一凝。
他對趙岩等人道:“你們先出去,這裏不方便。”
“讓我看看。”他柔聲說道,一邊不容拒絕地掀開被子,被中的藥味更濃,司馬妧的雙腿皆被塗上藥膏,除了膝蓋淤青之外,看不道其他傷痕。
顧樂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頭,輕輕在她的小腿上按了一下。
司馬妧禁不住“嘶”了一聲。
顧樂飛如同觸電一般收回手,頓時不敢再按。
看她身上那麽多舊傷便知道,她該是一個很耐痛的人,如今連她都忍不住叫出來,想必是很痛。
顧樂飛收回來的手克制不住地抖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慌張,只是很有摔東西或者、或者殺那個人的沖動。
“傷在筋骨,原先養得不錯,只是受不得寒,這次便是在地上跪得太久了,故而引發舊疾,”這次送司馬妧回來的又是梅常侍,他見顧樂飛臉色陰沉的模樣,便安慰道,“好在太醫已經給看過,上了藥,每日換藥,拿藥水泡腳,殿下的身體又好,過段時日便會恢複的。”
崔氏也安慰道:“是啊小白,我還特地追着太醫要了幾個藥膳方子,回頭讓你那幾個手藝好的廚子做了給公主吃,一定能養回來。”
符揚捏了捏拳頭,憤憤不平道:“養回來有屁用,痛都痛過了。陳先生說過,殿下的舊疾發作起來酸麻脹痛,怕涼抽筋,給一點外部刺激就如敲骨……”
“符揚。”
司馬妧打斷了他的抱怨,她的聲音不大,也沒有太多的氣勢,可能是她此刻已經沒有力氣的緣故。
趙岩聽了,眉頭緊緊皺起來:“殿下怎會有此舊疾?”
“約莫十年前的事情了,為了伏擊北狄精銳,殿下帶着我們在凍得掉冰渣子的馬鬃山足足等了……”
“符揚。”司馬妧再次平靜地打斷他。
符揚低下頭,攥緊拳頭不平道:“不是痛在你們身上,你們當然覺得……”
“符揚”司馬妧第三次打斷他,“閉嘴,出去。”
“是,殿下。”符揚耷拉着腦袋不說話。跟着他身後的二三十個從鄭府回來的人也耷拉着腦袋。本來很高興把鄭府攪合了一番,可是此時此刻看見躺在床上動不了的司馬妧,他們誰都高興不起來,一個個都無精打采、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雖然符揚的話屢次被司馬妧打斷,但是顧樂飛已聽得很明白。那時候的司馬妧多大?十五?十六?非常奇怪的是,他此刻心裏居然突然變得十分平靜,并沒有她的親兵們的憤怒和難過,他甚至可以禮貌地朝梅常侍拱拱手:“之前有勞梅常侍了。”然後十分客氣地将宮裏的人一一送走。
“公主需要休息,母親和妹妹也先回去吧。”他又将崔氏和顧晚詞打發走。
趙岩和幾個小夥伴們見狀,知道大長公主病着,自己也不适合繼續打攪,便拱拱手道:“那麽我們也……”
“稍等,”顧樂飛卻道,“明日還要請你們幫忙做一件事。”
“我需要你們……¥%&……”他說話的音量不大,不過趙岩和同伴們都能聽清楚,衆人臉上起先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随後都快意地笑起來,趙岩更是恨恨道:“他不讓殿下好過,我們自然也不會讓他好過,這件事包在我等身上!”随後便也告辭離去。
“顧喝,去告訴樓家今日太晚且下雪,大長公主需要休息,不須過來。”估計着樓家雖然消息不算靈通,但不多時也會被驚動,未免他們驚擾到司馬妧休息,顧樂飛便提前吩咐道。
“是。”
顧喝領命去了,待衆人都走了,顧樂飛的一張臉徹底冷下來,他面色陰鸷地吩咐道:“顧吃,去請許老頭。”
宮裏的太醫,他一個都信不過。
當他再次走進屋內的時候,司馬妧已經側躺在床上睡了過去。或許是藥中有安眠的成分,或許是足足三天不合眼令她疲憊異常。總之擠滿一屋子的人都離開後,她便感覺已經無法再繼續強撐。她睡的時候身體微微蜷曲,不知道是因為腿部疼痛還是因為安全感的缺乏。
這一回,大長公主是真的累了。
朦朦胧胧中,她感覺有一只手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額頭和發絲,那只手上有厚厚的肉墊,是很熟悉的觸感。
“小白?”她迷糊地叫了一聲。
那只手頓了一下:“殿下醒了?天色還暗着,多睡一會吧。”顧樂飛的聲音本來就極低沉好聽,此刻他刻意放緩壓低,更像催眠曲一般。
司馬妧的眼睛複又合上。
顧樂飛以為她又睡了。
可是她閉着眼睛,突然問了一句:“陛下是不是真的很恨我?”
“我自認……并未做錯過什麽……”她未曾睜開眼,仿佛夢呓一般呢喃道。
顧樂飛沉默不語,只是輕輕撫摸着她的發絲,如同安撫貓兒一樣安撫她入眠。
注視着女子安靜的睡顏,她緊緊閉着的眼中或許有淚,或許沒有,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任何人看見她眼裏的脆弱無助。
他從來不知道,打得西北大大小小數十游牧部落或滅或降的司馬妧,竟會身有舊疾。
她太強悍也太固執,寧願将所有的苦痛埋在心中,獨自隐忍,以致于所有人都忘了,她不過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如果不是舊疾複發,顧樂飛可能永遠也不會看到她如此虛弱的一面,永遠和所有人一樣認為她是不可打敗也不可戰勝的神話。
這個女子有孩童一般安靜單純的睡顏,亦有一顆赤子之心。
他實在不該讓她獨自面對世間險惡。
自己是無能的。
司馬妧睡得并不安穩,眉頭輕皺,顧樂飛小心地為她撫平眉間褶皺,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自己是無能的。
他太天真了,以為自己能夠看清背後的陰謀是何等聰敏,卻尴尬地發現,到頭來依然只能讓大長公主自己去對抗那些險惡。
面對司馬誠那道冷酷的指令,他根本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司馬妧在那冰冷的大殿中獨自枯跪三日。
我多麽希望跪在那裏三天的人是我。
凝視着司馬妧的臉,顧樂飛輕撫着她的發絲,想要俯下身來親吻她光潔的額頭。但目光不知怎的一偏,突然他看見自己放在她發間的肥厚手掌,看上去是那樣笨拙可笑而醜陋。
那只手因為顧樂飛自己的注視,居然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仿佛它自己也知道,如果他膽敢親上去,那簡直是對她的亵渎。
怎麽配呢?一點也不相配啊。
可是,亵渎也好,無能也罷,顧樂飛此生從未像現在這樣,急切地、堅定地想要保護住一個人。
哪怕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