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這是何物?”
顧樂飛兩指捏起桌上擺着的一個小紙包、紙包只有半根手指的長寬,厚度較薄,看不出裏頭包了什麽東西。
“公子,鄭易近來除了請武師教他陣法外,确實沒有其他異動,”顧玩苦着一張臉,“您讓我再探鄭家人的其他異常,我找了找去,也只有王太醫這件事很奇怪了。”
“王太醫?”
“鄭易乃鄭青陽原配留下的最後一個兒子,自小養在父親膝下,故而十分受寵,和繼室李氏的關系極差。可是昨日李氏動了胎氣,請來宮中太醫,鄭易居然主動噓寒問暖,在李氏屋中待了半個時辰有餘。”
顧玩說完之後,面色更苦:“公子,這回小的真是以身犯險了,你知道要易容成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婆子多不難麽?內宅陰私頗多,皆是捕風捉影,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出這條異常來。”
雖然有技能在身,但是做這種事情還是頭一遭,業務工作不熟練,提心吊膽生怕被發現。
顧樂飛失笑:“別叫苦,公子我給你漲工錢還不成?日後恐怕還有做這種事的時候,如今多熟悉熟悉,也是為你好。”
“啊?以後還有?”顧玩的臉更苦。這種監視的活真不是人幹的。
顧樂飛手下,吃喝玩樂四兄弟本是名副其實,只要負責陪着自家公子“吃喝玩樂”便好,顧玩沒想過自己會有動用縮骨易容的一天。
說起來他們四兄弟的身世着實奇特。四人并非是由人牙子賣入府中,而是河東道與河南道鬧蝗災的那年,顧延澤陪同前太子代帝巡視,在赈災途中偶然發現的。當時他們四人不過幾歲,身處屍體遍布的亂葬崗卻睡得十分安詳,旁邊三具大人的屍體已經涼透,肚子腫得老高,而且可以看出屍體曾經在活着的時候生生剜去大腿肉。
顧延澤不知道這四個孩子是不是吃了人肉才活下來。
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不吉利的。
顧延澤當時正逢長子早夭,顧樂飛還沒有出生。看着四個小男孩安靜的睡臉,他想起自己夭折的兒子,動了恻隐之心,便将四人帶回去養着。
然後便發現了四人身上均帶着一本書冊,裏頭的文字十分古怪,偏偏這四個孩子都能認出。冊上畫着一個圓形徽記,顧延澤依稀記得這徽記仿佛和前朝的将門夏家有些幹系,但是更多的信息卻是找不到了。
後來顧樂飛出生,懂事之後得知這仿佛武林秘笈一般的書冊,大大激發出他的好奇心,督促着他們四人快照書冊所言去練習,看看有無效果。
Advertisement
因為無人指導,吃喝玩樂練得磕磕絆絆,頗為辛苦。而且練成之後,自家公子就将他們改名為“吃喝玩樂”,然後就成天吃喝玩樂。
根本沒機會試一試這些技能好不好用。
“那這個小紙包,你是從哪弄來的?裏頭是什麽?”言歸正傳,顧樂飛捏着它繼續追問。
“貓食。”顧玩道。瞧見公子的眼睛不善地眯了起來,他立即補充道:“王太醫走後,我看見鄭易往鄭府養的一只貓的食盆裏撒了什麽東西。我覺得有古怪,便趁人不注意蘸取了一點,包在紙包裏送回來。”
顧樂飛瞥他一眼,忽然溫柔一笑,笑得顧玩遍體生寒:“哦?既然你發現貓食古怪,為何不在那裏等着,看看那只貓吃了食物會有何反應?”
“啊?”顧玩一呆:“小的、小的害怕被發現,急着出來,就、就……”
算了,不能指望一個初次出任務的人膽大心細本領強,顧玩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
監視鄭易的事,顧樂飛其實并沒有太認真,他不認為以鄭易的腦子能想出什麽絕世好計陷害司馬妧,只是他比較喜歡事情都在掌控中的感覺。
沒有讓顧吃顧喝,而是讓經驗較少的顧玩去監視,也是給他練手的機會。
誰也說不準,以後會不會還有類似的事情要做。
注視着手中的小紙包,顧樂飛沒有打開它,只揮了揮手,對顧玩道:“請許老頭來一趟。”
若他猜得不錯,貓食裏恐有某種藥物,鄭易要在貓身上一試,然後才敢用在人身上。只是不知道,這是什麽藥物?又要下在誰身上?
顧樂飛思慮了一會,擡頭發現顧玩居然還在旁邊,他眉梢一挑,顧玩立即道:“公子,許老頭不肯來怎麽辦?”嘉會坊的許麻子神出鬼沒,脾氣最是古怪。他知道公子同許麻子關系好,公子和大長公主成親那日,許麻子也是迎親隊伍中“濫竽充數”的一員。
但是脾氣古怪的人就在于他樂不樂意答應你的要求,全看心情。
“回趟顧府,”顧樂飛輕描淡寫,“在我院子下挖壇青梅酒給他送過去。”
就知道公子有辦法!顧玩高興地喊了一聲得令,立時出門去了。
今天太陽不錯。
殿下晚上才歸府。
自己一個人,中午吃什麽好?
顧樂飛将那個紙包往桌上一扔,雙眼一閉,懶洋洋地窩進躺椅中曬太陽。
他并不知道彼時的校場上,被激怒的鄭易不管不顧,決定提前發動他的計劃。
激怒他的對象便是司馬妧本人。
她的消息并不算十分靈通,前些日子鄭易诋毀她的事情,直到事情似乎已經平息下來,她才從自己的衛兵口中聽說。
因為當時已經找回場子,教訓了鄭易,故而衛兵們沒想再上報給她,以免徒增困擾。司馬妧得知此事,也是因為符揚等人在和她報告訓練情況之時,提到鄭易等幾個刺頭,抱怨之際順口捎帶說了此事。
誰知道此事恰恰觸犯了司馬妧的底線。
她可以允許士兵公開挑戰她、甚至謾罵以發洩不滿,卻絕不允許手下的兵在背後诋毀上司,更何況是如此的污言穢語。
人後說閑話,小人所為。
孫子雲,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無論道義還是軍紀軍法的設置,皆是為了士兵能聽長官指揮,上了戰場才會将士齊心,戰無不勝。
而鄭易的心中沒有“将為大”的觀念,沒有服從意識,上了戰場必定是不聽指揮的老鼠屎。
司馬妧最讨厭的這種人。
“鄭易,站出來。”
一日的訓練本該到此結束,但是司馬妧今天并未說出解散的命令,反而叫出一個人的名字。
她沙沙啞啞的嗓音在校場上響起時,鄭易愣了一秒,随即在衆人的目光下昂首挺胸站出隊伍:“鄭易在此!”
他喜歡這種全場矚目的時刻,即便他不知道司馬妧叫住自己的原因,但是只要能有機會挑釁這個娘們,他決不會放過。
鄭易不爽她很久了。
可是他自己也沒想到,當司馬妧負手立于校場的臺上,冷淡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時,他沒來由感到一絲不安。
她的目光裏沒有憤怒、厭惡等等一系列負面情緒,只是冷淡,沒有暴露太多情緒的冷淡,好似根本不在意底下的這個人。
仿佛已經放棄了他。
“鄭校尉,你曾诋毀本将與驸馬,可有此事?”
果然是為此。
鄭易沒有注意到她用詞的微妙變化,她說的是“本将”。威遠大将軍,雖是虛銜,但她的确可以自稱“本将”。
他只是想,居然過了那麽些日子這女人才發難,倒也不屑說假話,大咧咧道:“确有此事!可是并非诋毀,只是認為顧二郎配不上殿下!不說別的,就說房中事,驸馬爺胖成那樣,吃不吃力啊?”
此言一出,在臺下站成一列的二十來個西北邊兵,臉色刷就變了。
沒想到此人這般沒臉沒皮,竟敢公然當着殿下的面說這種污言穢語。只聽“刷”的一聲,鄭易直覺一片寒光忽然閃了一下自己的眼,再睜開,便見符揚等人齊刷刷将腰間佩刀拔出半身來。
校場上響起一陣騷動。
有些人憤怒不已,有些人面無表情,有些人竊竊私語。他們畢竟只跟了司馬妧短短數月,即便折服于她的本領和氣度,卻不是死忠于她的嫡系。其中不少人又是能自己就指使人的權貴子弟,想要他們徹底服氣是很難的。
面對鄭易公開的挑釁,他們更多地選擇觀望,看大長公主如何做出反應。若她不能以壓倒性優勢壓制住鄭易,不少人很可能不會繼續聽從她的話。
場面已經演變成司馬妧在威信上的一次危機。
齊熠捏了捏拳頭,知道自己此刻不能站出來做什麽,只能看司馬妧的本事。
面對有些失控的場面,司馬妧卻表現得十分平靜:“收刀。”
她的口令一下,即便符揚等人并不樂意,也只得重新将佩刀收入鞘中。
“那日和鄭校尉一道以本将為談笑者,也站出來。”
校場中有人面面相觑,卻沒有人動作。
鄭易拍拍胸脯,大喇喇嚷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只有顧某一個人!想懲罰就朝我一人來,雖然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有什麽錯,大家說是不是啊?”他說完就哈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尴尬的是,在場的除了他以外,沒有一個人笑。
鄭易的大笑也因此變成幹笑。
司馬妧目光一掃,語氣裏這時才有了幾分怒意:“連這種事也不敢承擔?算什麽男人?滾出來!”
她的氣勢全開,校場的溫度似乎驟然降低,連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忽然消失,靜默之中,依然沒有人走出來。
“沒有?”司馬妧沙啞的嗓音裏仿佛帶着冷笑,那是極度的輕蔑和嘲諷。
“禀大長公主,屬下只是在旁邊聽着,一句中傷殿下的話也未曾說過,”隊伍中有人突然舉起手來,“我可以對天發誓!”
“我也發誓!”
有好幾個人同時舉起手來急急辯解。
鄭易的臉色頓時變了:“你、你們……”他有義氣一力承擔責任,這些平日圍在他身邊拍馬屁的家夥竟然連承認都不敢?
“本就如此啊……當時在場那麽多人,誰中傷殿下,誰沒說話,一清二楚……”有人面對鄭易鐵青的臉色小聲辯解道。
“若有說謊者,一百軍棍。”司馬妧淡淡道。
依然沒有人站出來。
看來是真的了。
“如此,”司馬妧點了點頭,轉而對鄭易道:“鄭校尉,你可以走了。”
“什麽?”鄭易愣了一下,沒想到是這個結果,他失聲道:“就這麽簡單?你讓我走?”
司馬妧颌首:“自然。”
“以後本将的訓練,鄭校尉無須再來。”
她說什麽?
鄭易怔住。
司馬妧淡淡道:“本将不帶無法之兵,你不必再來。”
她說他是“無法”。十六衛的子弟都是讀過書也習軍法的,明白雖然大長公主只說了短短兩個字,但卻是給鄭易蓋棺定論,道他不尊上級、不敬長官、不服從命令,帶不上戰場,當不得猛将。
總之就是此人無用,趁早改行。
“鄭易被大長公主放棄了。”
——有人輕輕在下面說到,很細微的聲音,卻還是鑽入了鄭易的耳朵裏。
他緊緊攥住拳頭,感受到一種莫大的屈辱。
自南衙十六衛的訓練被司馬妧接管以來,不少人開始以“第二支西北邊兵”來誇耀自己如今多麽厲害。雖然比武輸給了北門,可是大長公主為他們找回了場子,很多人揚言要在明年的比武中讓北門四軍屁滾尿流。
雖然他們心知肚明,自己的本事不如人家,但是司馬妧從未說過一句喪氣的話,無論刮風下雨,她都從未放棄過對他們的訓練。
長久的堅持,和不斷的自我催眠,到了現在,很多人開始真的相信,只要跟着大長公主好好練,或許真的能打敗北門四軍,真的能成為和傳說中的西北邊兵一樣彪悍的猛将。
飛黃騰達,人中呂布,誰不想啊?
可是今天,可是鄭易……
他竟然被棄了。
這一刻,便是十六衛中最弱小的人也有資格對他報以嘲笑的目光。
大長公主連條件最差的士兵都悉心教導,誰想到她也會有不願訓導的家夥?
鄭易,他是有多糟糕、多沒用啊?
——鄭易覺得腦子裏嗡嗡直響,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這般竊竊私語。
司馬妧,司馬妧她不按理出牌!
“你憑什麽不讓我來!”他吼道。
她若惱羞成怒懲罰他,那正中他的下懷,正好秀一把自己的威武不屈。可是,可是她竟然直接拒絕訓導,這是羞辱!赤果果的羞辱!
“我無權罷去鄭校尉的職位,你仍是十六衛的人,想來這校場自然可以來,無人會攔。但我不會再教你,因為沒用。”
司馬妧似乎并沒感覺到這是羞辱或是報複,對鄭易鐵青鐵青的臉色不感興趣,也沒有同情心。她的目光依然很冷淡,說完這段話後便下達“解散”的口令,随即轉身離開了高臺之上。
“你站住!”
鄭易猛地一聲大吼。
“我要向你挑戰!”
“輸者滾出這裏,永遠不可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