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顧延澤在撫琴。
每當心緒難平的時候,他總會通過琴聲聊以自慰。
顧樂飛站在父親身後,默然待他一曲終了。
今日來訪的二人已經離去,名義上只談風月,暗下裏卻還是忍不住道了一些現下的官場情況。将于年後施行的新稅法令官府不敢再收苛捐雜稅,确實觸及許多小集團的利益,但總體而言對百姓該是好事。可是河南道的官員們發愁的點在于稅法減了百姓的稅,但是每道應當上繳朝廷的稅卻一點不少。
剩下的那些稅錢,該從何處來?
河南道還有一個特殊情況,便是許多管轄地區處于黃河下游,泥沙淤積,每年夏秋都擔心下雨導致河水暴漲、黃河決堤。
這三五年運氣好,沒出事。故而河南道進京述職的代表縱使年年上疏修河道,朝廷這幾年的态度卻是越來越不重視,好像非要等到出事了才知道着急。
“明年稅法改制一出,還不定要搞出什麽亂子來呢。”談起這些煩心事,二人忍不住搖頭嘆氣。他們并非完全反對銳意改制,只是今上多疑又慣于一意孤行,聽聞連圓滑老練的高相都因此事在他面前受到數次冷遇,別人就更不敢提意見了。
兩人走後,顧延澤枯坐房中許久,磨墨提筆,筆鋒在雪白的宣紙上空停留許久,滴下數滴墨汁,弄花了白紙,他卻遲遲不下筆。
仿佛是下不了筆。
靜默許久的顧樂飛此刻忽然道了一句:“上有法令,下有對策,局勢未必會如他們擔心的那樣艱難。”
顧延澤丢了狼毫,起身長嘆:“但上頭的人做砸了事,代價最終卻是百姓償還!”
顧樂飛又沉默了。
顧延澤心知即便自己寫了這封上疏,當今皇上也根本不會看。他的仕途早在前太子被北狄殺死的那一年就徹底斷掉。
縱使心中有千般抱負,卻最終只能埋頭書堆,窮聖人言。
心緒難平的顧延澤端坐撫琴,一曲又一曲,皆是悲涼沉郁的調子。顧樂飛靜默地立在他身後,望着父親黑發中夾雜的根根銀絲,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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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雲“忠君愛國”,可是忠君與愛國常常是沖突的,莫說君主不賢,只要君臣有隙,愛國與忠君就難兩全。
他的父親終身苦悶于此,心懷憂患。
顧樂飛清楚,他和父親不同。
他既不忠君,也不愛國。
他只忠于他自己。
“父親若真的放不下,年後稅法施行,親自去各地看看何妨?”又是一曲終罷,顧樂飛淡淡開口:“不求對得起誰,父親只要對得住心便可。”
顧延澤撫弦的手頓住。
他起身回頭,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兒子,忽而道:“今日他們二人來訪,你許久不對此類小聚感興趣,為何複又拾起?”
顧樂飛微微一笑,從容道:“如今兒子并非孑然一身,總得多考慮一些。”
訝然的神色從顧延澤的面上一閃而逝,他從來都明白自己這個兒子主意大得很,心中想什麽連他也不知道。對于顧樂飛的這個回答,他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嘆道:“大長公主果是奇女子,竟能讓你改變不少。”
顧樂飛微笑不語。
“不知何時,能讓大長公主為我顧家傳宗接代?”
沒想到自己父親的思維跳躍還挺快的。
顧樂飛的笑容瞬間出現僵硬征兆。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顧家三兄弟,就我如今還沒抱上孫子。你母親着急,每日給公主府送去補品的事我都知道,但我也不強求,關鍵是要大長公主樂意,”在延續子嗣這種事情上,顧延澤終于找到了父親對兒子耳提面命的感覺,他拍拍顧樂飛的肩膀,掃了兩眼兒子“魁梧”的身材,輕嘆一聲,語重心長道,“實在不行……就忍忍,少吃點吧?”
連親生父親都覺得自己兒子這副身材,是不可能獲得英明神武的大長公主芳心的,對外的“恩愛”形象,肯定有貓膩。
雖然他知道兒子很有才華,但是如今的女子亦重顏色,他當年家貧,是靠着一副好樣貌才娶到出自名門的崔氏。大長公主縱橫沙場數年,見過的男人車載鬥量,什麽種類都有,比閨閣女子不好糊弄多了,兒子這麽胖墩墩的,怎麽有競争力呢?
什麽?
心靈美?
心靈美也不能幫忙生孩子啊。
顧延澤一時陷入一個做父親的人應有的各種雞毛蒜皮的憂慮之中。
顧樂飛斜了斜肩膀,躲開父親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僵笑道:“我與殿下的事情,不勞父親挂心。兒子告辭。”
眼見一貫不動如山的兒子難得變了臉色,幾乎是有些急迫地想要離開,顧延澤彎了彎唇角,終于找到一些為人父的快感。倒也沒說什麽阻攔的話,徑自放他走了。
本來很正經的一場對話,莫名其妙歪了樓,顧樂飛郁悶地匆匆往府外去,半途上卻被顧晚詞給攔住。
“哥哥,剛才齊三公子來過,見你許久不出來,他便讓我轉告你幾句話,自己先行離開。”顧晚詞一面說着,一面看顧樂飛臉上神情,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不知道父親和他說了什麽?
“何事?”
“是關于皇嫂的。”顧晚詞說着踮起腳尖,小聲在顧樂飛耳邊轉述了齊熠的話。眼見哥哥眯了眯眼,神色不明,顧晚詞有些擔憂地問:“我也聽聞過鄭小公子的霸道名聲,如今他爹頗得帝寵,風頭正健,皇嫂會不會有麻煩?”雖然最初她有些女兒家的小怨氣,可是自從皇嫂一場賞菊宴秒殺明月公主,搞出風靡鎬京的詭異血暈妝之後,她就徹底崇拜上了皇嫂。
“不足為懼。”顧樂飛回了四個字,然後便不再就此事說什麽。反倒回頭上下打量幾眼顧晚詞,眼神詭異,看得顧晚詞心裏發毛:“哥,你怎麽了?”
顧樂飛收回目光,淡淡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莫要成天想着那不切實際的高大郎,早些選個良人出嫁,省得變成沒人要的老姑娘。”
顧晚詞臉色一白,氣道:“顧小白!你說什麽!誰是老姑娘!”
一生起氣來,她就喜歡直呼自己哥哥那丢臉的小名。
顧樂飛回她一個溫和無辜的笑容:“你。”說完,擡腳走了。
連續幾日都來送點心的胖驸馬,給每日輪換在校場訓練的十六衛子弟留下深刻印象。有人開始琢磨,是不是應該趁這個死胖子在場的時候挑釁一下,邀他下來比試一番,好讓他在大長公主面前丢個臉?
畢竟大家都覺得這個滿身肥肉的家夥站在尊敬的大長公主身邊,真是十分礙眼,礙眼至極呢。
所以,雖然包括符揚在內的各個西北邊兵教頭們已經告訴過這些人,驸馬是個“靈活的胖子”,想讓他下面子,不是很容易的事。
偏偏十六衛最近的挑戰欲很旺盛,哪裏有困難就要往哪上。既然教頭都說這胖子不好對付,他們就更想對付了。
可是天不遂人意,正當這群人摩拳擦掌想法子的時候,隔日的校場上,卻沒了胖驸馬的身影。
不僅隔日沒有,第二天、第三天……都沒有了。
一定是被我們殺氣騰騰的眼神吓跑了,深感失落的十六衛子弟們只能這麽安慰自己。
察覺到的司馬妧也覺得很奇怪,雖然他去送點心這件事就很奇怪,可是毫無理由地停止,同樣也很奇怪。
“小白,你今天怎麽沒有來校場?”歸府後的大長公主殿下主動問道。
“最近臨近年末,府中事多,況且我也不好總是打攪你練兵。”顧樂飛笑眯眯地一邊說着,一邊将火盆裏的烤紅薯扒拉出來,一時香味四溢,這種難以形容的香味比肉香味還要誘人。他親自戴手套剝下皮,把香噴噴熱乎乎的紅心紅薯放在碟子上,又遞給她一支小銀勺:“嘗嘗,當心燙。”
司馬妧也被這種香氣誘惑,吃了一口,兩眼都亮了:“好甜呢!”
“喜歡就好。”顧樂飛笑呵呵道,望着她大快朵頤的模樣,他心覺十分滿足,并不想告訴她,自己之所以不去校場,是聽完了那場沖突的全過程後下的決定。
鄭易的話,的确說得非常難聽,可是難保在場的人口中不言、心中也有同樣的想法。
無論她怎麽覺得他胖胖的很好,旁人并不這樣看,她如今正是在南衙十六衛立威的關鍵時刻,他不願壞了她幾個月的努力。
那些人即使自己沒用,背景卻很可觀,如若都齊心向着她,那可是非常強大的一股力量。
莫要讓自己破壞了她在十六衛子弟中的形象。
而鄭易那邊,他已經把顧玩派了出去,再加上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做眼線,時時盯着他的舉動。不怕他出陰謀詭計,就怕他不發難,不然怎麽有機會将他清除出南衙十六衛?
至于他自己……
冬日的斜陽照進屋內,身邊的女子一臉愉悅地品嘗一個小小的紅薯,表情是純然的快樂。陽光打在她臉上,細細的絨毛泛着金光,無限美好。
顧樂飛低頭望向地上拉長的兩個影子,在斜陽的照射下他的影子被拉長,看起來瘦了很多,只是依然比她的身體體積大太多。
但是他不能瘦下來。
一來,她太引人注目,而顧家也始終是司馬誠心中特殊的警惕所在,任何驟然的變化,都會影響到目前的平靜生活。
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顧樂飛始終認為,如今這副胖墩墩的模樣,是他在她跟前做任何事都暢通無阻的唯一憑仗。
如果真的沒了滿身肥膘,在她眼裏,他也就和其他人,沒有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