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校場!”
司馬妧過來的時候,正好撞見樓寧和将作少監唇槍舌戰的一幕。
老少監瞪着眼睛,樓寧便瞪回去,仿佛兩頭犟牛角力,司馬妧看得十分好笑,她記得自己上一次看見樓寧如此固執,還是他抱着一本論語、拒絕随樓定遠習武的時候。
時間過得真快呢。
眼見兩個人吵得越來越僵,司馬妧出來做和事佬:“若少監覺得不合适,另尋它處做校場也可。譬如東邊那兩間仆從用的廂房。我不喜仆人太多,這兩間放着多餘,可以拆除和旁邊院落打通,再以壁和窗棂隔之,既增大面積,也不失空間趣味。”
司馬妧步履輕盈無聲,故而直到她開口,争執的二人才發現這府邸的主人已到身邊。
“老臣見過大長公主。”将作少監行了個禮,仔細思來,覺得司馬妧的建議确實不錯。
都道這位公主習槍弄棒、不懂風雅,不過事實似乎并非如此。
“老臣便依殿下所言。”
解決完這一樁争執,樓寧也有了時間陪司馬妧在未完工的公主府中轉悠。司馬妧轉頭對跟在身後的兩位內侍省的宦官道:“吾就在這府中轉轉,你二人退下罷。”
馮常侍稍稍猶疑了一下,卻已聽得他旁邊的梅江十分果決地答道:“老奴遵命。”無奈之下,他也只好退了下去。
樓寧和司馬妧倒也沒有什麽大不敬的私房話要說。樓寧只是想聽聽她對即将入住的地方還有什麽要求。
“有校場足矣。”司馬妧幹脆的一句話,表示出她對自己住的地方随意到極點。樓寧不由失笑,深感這個表妹即使到了達官貴人雲集的奢華帝都,也依然我行我素。
“既然如此,待校場建造完成,府邸便可入住,”樓寧又問道,“我聽聞顧家的納征禮可已送到宮中,預備向皇家請期,是否迎親的吉日快要定下?”
司馬妧眨了眨眼,表情浮現出些許茫然:“是麽?”
樓寧一愣:“你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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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妧搖頭:“不知。我一向不耐這些,有關婚禮的事情都是命人請示端貴妃,由她定奪。左右不過是些繁瑣至極的虛禮,只需最後告訴我何日出嫁便是。”
樓寧哭笑不得:“待嫁女子無不對自己的婚禮百般珍視看重,哪有如你這般随意的?這麽說來,納征時顧二郎前來送納聘財時,你也根本沒有趁機見一見他了?”
“啊?他親自來送納征禮?”司馬妧一呆,深覺後悔:“沒有。可惜,可惜。”到底這位未來驸馬有多圓多軟多麽……她是真的很好奇啊。
聽她連叫兩聲“可惜”,樓寧嗅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氣味,想起當初在饕餮閣時顧樂飛和他所說之言,樓寧覺得此刻正是核實的好時機。
“妧妧,表哥問你一件事,”左右無人,樓寧便以家人相稱,壓低了音量,小聲問,“那顧家二郎,你幼時見過?”
“見過。”司馬妧點頭。
賜婚旨意下來後,他對着聖旨上的名字曾回憶半天,終于記起此人幼時最愛跟在高娴君身後跑,而且那時候是挺瘦的一個小男孩,臉上一點肉也沒有。
“那你小時候落水,他救過你?”
“落水?”司馬妧愣了一愣,想起來确實有這樣一件事,不是這樣小樓氏也不會挂記把她許給高峥,便道:“我去救人,他丢了帔帛下來拉我上岸。”
司馬妧老老實實的回答,令樓寧目瞪口呆。
顧胖子居然沒有騙他?!
他真的救過妧妧?!
“那、那你……”一個大男人說這些話不好意思,樓寧張口結舌半天,方才紅着臉問出口來,“那你是真心想嫁他了?”
那你是真心想嫁他了?樓寧這一句,恰讓拐過回廊的高峥聽到,他頓時停住了腳步。
高峥捧着婚宴的酒醴膳馐簿冊剛從顧家出來。顧樂飛派人三催四請,非要他帶着定下的宴冊去一趟他家。高峥去了之後,就看見顧樂飛狼毫一揮,他還來不及阻止,顧樂飛便大手大腳地在冊子上勾來畫去,增添不少他從未聽過的膳食名稱,又貼心地送了四五個廚子讓他帶回光祿寺以準備婚宴。
“這些美味,大概連陛下也沒吃過,長公主想來會喜歡。”顧樂飛把宴冊交還于他的時候,下巴上的三層墜肉飽滿欲滴,笑得十分開心。
見這個自己從小就讨厭的家夥,居然對司馬妧如此重視,一副興高采烈準備成婚的樣子,高峥心裏很不是滋味。
偏偏顧樂飛哪壺不開提哪壺,有意在他面前嘚瑟:“高大公子,有些東西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搶破頭也沒用。天意弄人,你說是不是?”
高峥忍住揍他一拳的沖動,轉身踏門而出。
本來,修改過後的簿冊應當送去皇宮請他姐姐高娴君過目。光祿寺近日重點忙碌的便是大長公主的婚事,即便高延不喜,也無法阻礙他沾手此事。
不過,自從司馬妧入京,關于大長公主的事情就是鎬京城最熱的話題,他走到半路就聽見路上有人說,大長公主的馬車居然停在了公主府前。于是高峥轉念一想,便帶着簿冊來了公主府,向出嫁女方親自請示意見,無論如何也不算違反規矩。
誰知道好巧不巧,正好讓他聽到樓寧的這句問題。
司馬妧坦然一笑:“嫁他有什麽不好?胖胖的多不容易啊。”
如果陳庭在,大概可以把她言簡意赅的話徹底解釋一遍:橫豎聖旨下來,她不嫁也得嫁,正好能嫁給一個圓乎乎的驸馬,多麽難得,每天都不用擔心自己手指頭沒處使勁,多麽愉快。
可是在樓寧聽來,就成了另一個意思:她對嫁給顧家那死胖子無怨無悔,而且一點不嫌棄他肥,反而十分心疼他。
而高峥聽在耳朵裏,則是這個意思:她不在乎嫁給誰,也忘記曾經和他有過口頭婚約,即便顧樂飛長成那副樣子,她也能自我安慰,安心出嫁。
高峥忽然覺得自己多日以來對那雙眼睛的魂牽夢萦,都變得十分可笑,手中的婚宴簿冊變得分外沉重。
“誰在那裏?”六品官袍的墨綠衣角被微風吹起,司馬妧的觀察敏銳,見那人似乎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她便走了過去:“這位大人來我府上,可是有事?”
話音一落,高峥俊秀的臉便出現在她面前,司馬妧愣了一愣,覺得似乎有點面熟,不過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高峥雙手攏起,埋首下去,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光祿寺主簿高峥,見過大長公主。”
司馬妧看見他袖中簿冊,問道:“這冊可是為婚宴所備?”
“正是。”
“高主簿特意拿來給我過目?”
“是。”
“有勞了大人,不過我向來不耐煩這些,大人送入宮中讓端貴妃……诶,說起來貴妃的娘家也是姓高的呢。”司馬妧後知後覺地意識道,高峥這個名字十分之耳熟。
“冒昧問一句,令尊大人可是尚書令高延?”
莫非她竟然記、記起來我來了?
高峥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保持着揖禮的姿勢不敢擡頭,道了一個“是”字。
“啊……”司馬妧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呀,小時候我還救過你的命,可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
高峥在心底大吼,可是他卻萬萬不敢真的叫出聲來,極力維持表面的平靜,道了一句:“公主恩,高峥畢生難忘。殿下……殿下尚且記得幼時之事,已令高某深感、深感榮幸,受寵、受寵若驚。”
司馬妧笑了笑:“不必如此,無論是誰落水,我都會救的。”
她離開鎬京二十年,這個地方對她而言十分陌生,今日能遇見一個兒時玩伴敘敘舊,令她頗為高興。
可是司馬妧在此類事情上的反應太過遲鈍了些,連旁邊的樓寧都看出來高峥的異狀,她卻渾然不覺,反而将幼年婚約拿出來作為敘舊談資,對樓寧笑道:“表哥,說來極有意思,高大人幼時被我所救,母後為此還曾與高家約過口頭婚約!不想今日高大人居然負責我的婚宴,你說巧不巧?”
“原來如此,果然是巧。”樓寧意味深長道。
高峥的手微微一抖。
樓寧冷眼旁觀,深覺這樁婚約作罷十分可惜,又鄙夷起高家的趨炎附勢。
沒想到俊秀冠京城的高家長子高峥,居然就是司馬妧救過的人。妧妧身份敏感,高延一定是舍不得自己兒子冒險娶她,故而對婚約一事絕口不提,如果不是司馬妧今日見到此人,随興提起,連他也不知道。
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樓寧正在心中冷笑,卻看見高峥對着司馬妧又是深深一揖,語氣極為誠懇:“高某有負于殿下。”
這回輪到司馬妧呆住了,她愣了半晌,方才連連擺手道:“高主簿不必行此大禮,不過兒時戲言,吾未曾放在心上。”
未曾放在心上嗎?高峥心中更苦,又重複道:“無論如何,确是高某有負殿下。”
這人竟然十分較真呢。司馬妧奇道:“不過口頭之言,并無正式媒聘,不能算君毀諾。我今年已二十有五,君亦到此年紀,娶妻生子乃是尋常,若是懼怕我以公主之尊怪罪于你,那大可不必。”
高峥張了張嘴,想要辯駁他不是怕她怪罪,卻又不知如何表達他真正的想法。
“高主簿還是将宴冊往宮中送去吧。”司馬妧覺得已無舊可敘,有些失望地越過他向前行去。她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她以玉簪高高束起的長發被微風揚起,高峥依稀聞到她發間幽香,但再扭頭望去,只有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第 20 章
? 天啓三年秋的那場婚禮,直到很多年後依然被人津津樂道。
九月初八,宜成婚、訂親、求嗣、納財、結網、會親友。
忌上梁、作竈、伐木、安葬等。
這一天,年逾二十五的定國大長公主司馬妧自永福宮出嫁。
《禮記昏義》曰:“娶妻之禮,以昏為期”。
“婚禮”原為“昏禮”,屬陰,時至傍晚,方可舉行,取陽往陰來之意。
黃昏時分,從顧府出發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人數竟多達五百,随其奢儉扶車,往皇城而去。
領頭騎着高頭大馬的新郎官,一臉笑眯眯的和氣模樣,圓圓滾滾的身材,好像馬上要把新郎服給撐裂,非但不神氣,反而十分可笑。
甚至有人暗地裏為顧家公子騎的那匹馬擔心,好像馬兒下一秒就會被新郎官給壓垮似的。
相比之下,同他前去迎親的兩位好友,單大公子和齊三郎,俱稱得上一表人才,更加襯得新郎官肥胖臃腫。
而因着顧家式微多年,于名門高官鮮有來往,族親亦多半不在帝都,故而這光鮮亮麗、人數衆多的迎親隊伍,多半都是顧延澤老先生的門生弟子,雖說個個少年英氣,卻出身寒微,前途未知。
至于隊伍中剩下的一小半,則是顧二郎多年結交的三教九流,穿着派頭十足的華服,卻是忐忑不安地走在隊伍末端,努力降低存在感。
即便這樣,圍觀人群中仍有眼尖地發現,這誰誰不就是隔壁雜耍的王二嗎?還有那誰誰,不就是對面崇賢坊打鐵的李六,還有嘉會坊路邊擺攤看病的老頭許麻子?
顧家這看似氣勢十足的迎親隊伍,不是打腫臉充胖子麽?
有看熱鬧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瞧着昂首挺胸、冒似神氣的新郎官,忍不住直發笑。
不過笑歸笑,到了催妝之時,新郎官拉來的這些人果真全部排上用場,只聽見這五百餘人高聲齊呼:“新婦出來!”那真是聲如雷震,驚天動地,好不氣派。
男方這邊尚有虛張聲勢的嫌疑,女方的氣派卻絕非假裝。一品诰命樓夫人為其梳妝,端貴妃素手為其蓋帕,當今皇上命人鋪筵設幾,待新郎奠雁之後,親受新郎稽首之禮,骠騎大将軍樓重則親領長公主登車,又施挽留之禮。然後由新郎而非仆人代駕——親自駕車前往禮會院。
與尋常人家婚嫁不同,公主舉行婚禮的地點皆固定為禮會院,儀式結束後再移往公主府舉行婚宴以及觀花燭。
圍觀的鎬京百姓,幻想着這位定國大長公主與衆不同,說不定會騎馬成親,如此一來又可一睹芳容。可是卻大大失望,公主殿下安安分分坐于昏車之中,對于搞破除禮儀的驚世駭俗之舉,毫無興趣。
不過這位大長公主畢竟地位非同一般,十裏紅妝送嫁,隊伍從朱雀大街的這頭排到那頭,堵住半個鎬京城,竟是一眼望不到邊。且事先将狹窄不宜通行之地的牆通通拆除,照明所用火把燒焦了沿街的樹。
司馬誠為了給這位駐守邊關多年的皇妹面子,以示他心胸并不狹隘,特命神策軍和羽林衛等皇家禁軍千人充作儀仗,腰挎長刀,氣勢非凡,昏車邊随行的七十衛兵更是個個斂容端肅,英武偉岸,令人望之生畏。
圍觀的鎬京百姓本想歡呼,可是見了這支隊伍,卻一度面面相觑,表情疑惑,搞不清楚這支隊伍到底是去送新嫁娘,還是上陣打仗。
于是非常奇怪的,如此隆重華麗的成親大隊伍走過街道時,場面居然十分莊重嚴肅,一度寂靜無聲。連預備好要戲樂新郎的障車都被這來勢洶洶的隊伍驚住,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上去行娛樂節目。
好在朱雀大街兩旁的樓上有專人負責往下飄灑花瓣,五色缤紛、香氣四溢的花瓣散落于隊伍之中,呆愣半天的随行樂人終于反應過來,立即吹響樂器,這才柔和了這支送嫁隊伍中過重的銳氣,終于有了幾分洋洋喜氣。
駕駛昏車的新郎官倒是對剛剛詭異的場面一無所覺,胖乎乎的雙手努力拽着八根馬辔,轉頭向兩邊根本不認識的百姓打招呼。
他笑得十分開心,以致于一個拉不穩,兩匹馬跑偏位置,馬車一陣亂晃,隊伍随之也混亂起來。眼看圓溜溜的新郎官就要重心不穩滾下車去,這時候從簾中裏伸出一只指甲塗着丹蔻的玉手,仿看似十分纖細修長,實則比尋常女子的手要大,而且極為有力,一把便拉穩了辔頭,避免馬車翻倒。
“是大長公主!”有人歡呼。
人們驚喜之時,這只手已悄然收回簾中。衆人只能看見胖乎乎的驸馬撓了撓腦袋,一臉憨笑地轉頭朝昏車中人道謝。
真是好白菜被豬拱了。
目睹這一幕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都在心中惋惜腹诽。
而經歷過這場婚禮的人,事後回想起來,印象深刻的便是濫竽充數的迎親隊伍、仿佛出征一般的送嫁儀仗、還有馬車失控後的“美救英雄”……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均覺得這個傍晚舉行的,這場規格頗高的長公主出降,果然是十分、十分之怪異。
雖然,顧家二郎精心備下無數新鮮菜式——時下炒煎等技術并不盛行,菜肴多是炙烤煮,所食肉類也以牛羊為主,少有禽鳥海鮮。可是顧樂飛的廚子們從大靖各地搜集而來,精通各色烹饪,銀針炒翅、廣肚乳鴿、爆炒田雞、滑溜貝球……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公主府的婚宴令前來道賀的京中上層圈人十分驚奇,好奇伸筷一嘗,無不是瞪大眼睛,連叫美味,席間所供青梅酒更是被人一掃而空,連皇帝聽聞後也忍不住命人送了酒菜入宮。
公主府美食好酒的名聲在一夜之間遍揚鎬京。
可是沒嘗到好酒好菜的人更多,他們對公主府的婚宴多麽多麽的特別毫無體驗,只記住了自己圍觀到的婚禮過程,所以與顧樂飛的初衷背道而馳的是——
多年之後,人們津津樂道的,不是定國大長公主出嫁多麽威風赫赫、排場奢華,也不是驸馬爺多麽纨绔肥胖。而是整場昏禮雖然皇帝重視,舉辦隆重,彌漫其間的那種古怪又可笑的氣氛,還有女強男弱的颠倒關系,都讓人深覺怪異。
所以,顧樂飛想要追求的“特別”的确有了,卻不是他想要的那種“特別”。
當然,很多年後,大長公主已不僅僅是大長公主,而那位被人認為是“拱了好白菜的豬”的驸馬,也早已今非昔比。大靖最有權勢的一對夫婦,當初所舉辦的昏禮竟然這般奇怪又好笑,無怪乎能讓人們挂在嘴邊許多年,百聊不厭。?
☆、第 21 章
? 入夜,定國公主府中婚宴,名門公卿子弟,三省六部京官,鎬京有權有錢的人物皆雲集于此,觥籌交錯,彼此應酬,好不熱鬧。
絲竹管弦奏樂助興,夜空升起火樹銀花,照得整座府邸霎時如同白晝。
胖胖的新任驸馬爺,一貫被這些人物瞧不起甚至忽略的驸馬爺,拿着酒壺酒杯笑眯眯地到處敬酒。今日大喜,即便在座的賓客對這對夫妻根本不看好,但是皇帝既然要給足大長公主體面,那麽他們也絕不會使驸馬難堪。更何況這位驸馬今天八面玲珑,禮儀和言辭皆挑不出錯處來。
滿庭熱鬧,高峥卻獨立于廊下,端着酒杯,品嘗杯中澄紅色的青梅酒,望着北邊隐約挂起了大紅宮燈的婚房,覺得酒入口中,只有酸味,并無他人稱贊的清甜。有不認識的女子想過來和他說話,卻被走過來的高巒三言兩語打發掉。
“大哥,姐姐特意叮囑我來瞧瞧你,今日早些回去罷。”高巒排行老二,和高峥并非一母同胞,但被他稱為姐姐的只有一人,端貴妃高娴君。
高峥搖頭:“宴飲正酣,怎好離開?”
高巒走近一步,低低在他耳邊道:“大哥,那日你特意改道公主府來見她,莫非以為姐姐不知道?”
什麽?
高峥猛地擡頭。
迎上高峥震驚中帶着憤怒的目光,高巒不由在心中鄙夷,他的這位大哥怎麽還是如此天真。
“那日跟着公主出門的兩位宦官大人,眼睛尖得很,”高巒意味深長地望着他,“姐姐将此事壓了下來,陛下不知道。但是,沒有下一回。”
高峥口中發苦:“吾知曉。”
另一頭,司馬誠的親妹,皇八女明月公主司馬彤帶着一幹女眷從府西往婚房而去,恰好顧樂飛的妹妹顧晚詞也和友人們從府東過去,準備離開的高峥恰好接連碰上這兩撥女人,俱都被阻攔半天不得離開。
尤其是顧晚詞,眼底的失望一覽無餘:“可是府中招待不周?高大郎君怎麽如此早便要走?”
高峥客氣地笑了笑:“明日尚有公務要處理,今日不宜太晚。”
待他走遠,顧晚詞依然望着他的背影挪不動步子,她身旁的單苗輕輕捏了她胳膊一下,朝她搖了搖頭。
顧晚詞知道她的意思——即便你不介意做他的填房,顧家和高家也絕無可能聯姻。大長公主,那是高家避之不及的一個人。
“吾知道,只是做做夢罷了。”顧晚詞垂眸,低聲輕嘆。她的才情和書法在鎬京很出名,都道她深得父親真傳,可是身為女子,讀那麽多的書有何用?家中這個成天琢磨吃喝、不幹正事的哥哥,她同他說教多少次也不頂用,如今好不容易娶妻,還沒來得及高興,卻發現娶的是個燙手山芋。因為這位新嫂嫂,她與心中所慕之人更加不可能在一起了。
顧晚詞的心中浮現出淡淡的埋怨。
公主府一角發生的這個小插曲,被一直注意高峥動向的顧吃目睹。作為顧樂飛“吃喝玩樂”四随從裏最機靈的那一個,顧吃趁驸馬爺敬酒間隙,向他耳語告知了這件事。
“哦?礙眼的家夥走了?不錯不錯,”顧樂飛笑得更開心,“本以為他今晚總會弄出點什麽動靜來,沒曾想這麽安分,倒給我省事了。”
“那小姐?”顧吃問。
“無事,她還不至于那麽沒腦子,”顧樂飛又往杯中斟滿酒,思慮片刻,又問,“已經這個時辰了,長公主可有用飯?”
當顧晚詞一行人走到婚房前時,偌大的婚房已擠滿了人,站在門外也能聽見明月公主的高聲說話:“皇姐,今日我可是全程觀禮下來的,拜天地的時候,驸馬跪下去居然差點起不來了!哎喲喲那一身肉抖啊抖,笑得我肚子痛!皇姐,雖說驸馬長相喜慶,但影響行動也是不好,你日後該督促他保持身材,少吃些才是呢。”這是有意找茬了。司馬妧入京前,明月公主一直是鎬京最富盛名的公主,如今被司馬妧搶了風頭,她就偏要趁這女人成親之時找回場子。
外頭的顧晚詞聽在耳中,心生不悅。顧樂飛再胖也是她哥哥,她可以嫌棄,卻輪不到別人嫌棄,皇帝的親妹妹也不行。
不過此刻她不打算開口,因為她很想聽聽自己的新嫂嫂會如何回應明月公主的話,是贊同?還是駁斥?
“嗯……你是哪位?”
純粹的疑惑,帶着砂礫質感的特殊嗓音,全大靖可能也找不出第二個音質如此特別的女音,這是只屬于大長公主的聲音。
這問句一出,包括顧晚詞在內的一幹女眷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明月公主自司馬誠登基後風光無限,雖然已嫁人,卻仍然常常舉辦各種游獵行宴,鎬京少有不知道這位公主的。
可是司馬妧卻是真的不知道。
她在西北二十年,和京中各種大小勢力毫無牽扯。而居于永福宮中時,司馬誠大概是擔心女人會透露風聲說出驸馬的不好,怕她反悔,故而很少讓除了高娴君以外的女眷,如妃子公主貴婦等接觸她。和她談事情的,不是官員就是內侍。
“此乃陛下親妹,明月公主。”旁邊有人替司馬彤說話,語氣裏帶着隐隐的炫耀。
“哦,”司馬妧點頭表示明白,“你排行第幾?”
“吾行八。”司馬彤這次自己親自回答,還揚了揚下巴。她十分讨厭司馬妧的态度,覺得胸口堵得慌,好像自己比她矮一截。
“行八啊,”司馬妧點了點頭,“看你所梳發髻,已經嫁人?”
“是,”司馬彤挺了挺胸,仿佛這樣就能秀出她的優越感,“吾驸馬乃睿成侯長子趙擇,如今正任朝議郎。”她言下之意,我家驸馬一表人才前途無限,你看看你嫁的又是什麽貨色。
可惜司馬妧完全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居然十分欣慰地點了點頭:“已經嫁人了啊,果是時光如梭,我記得我離開鎬京的時候,你該是還未降生吧?”
司馬彤頓時一噎。幹巴巴地回了一個“是”,立即生生覺得自己比她矮了何止一截,恨不能把那個“是”吞回肚子裏去。
司馬彤的心裏燃起怒火。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拿行第壓我!比我大上幾歲,出身又好一點,有什麽了不起嗎?
其實,大長公主殿下真的沒有惡意。
鎬京中的皇族高官等等真是太多了,每逢一個不認識的人,她都十分希望這些人主動做一下自我介紹,好讓她認識。可是某些人,比如司馬彤這樣的,偏偏覺得她應該認識自己,一點做自我介紹的自覺都沒有。
對此,司馬妧也是很憂傷的。
在門外聽着的顧晚詞忍不住微笑,覺得這位嫂嫂果真不愧她的大長公主之名,寥寥數語,生生壓了氣焰嚣張的明月公主一頭,簡直令人拍手稱快。
于是她也帶着身後的一些女眷踏入婚房,輕輕笑着向室內各種頭銜的公主縣主們行禮,打斷明月公主的繼續找茬,接下來又是一番女眷間的閑話了。
司馬妧頗覺無趣,聽見窗外夜空中升起的火樹銀花噼裏啪啦聲,她倒是很想去看看,而非坐在這裏聽幾桌女人聊天。
這時候廊外忽然有侍女道:“好像驸馬爺帶人過來了!”
“快!快!蓋喜帕!”屋中忽然一陣慌亂,喜娘手忙腳亂地去找帕子,司馬妧因為嫌悶而扔了它,卻不知道被誰藏了起來,一時居然找不到。
眼見本來就全是人的屋中又亂成一團,司馬妧皺了皺眉,沉聲道:“慌什麽,找不到便罷了。需要避嫌的女眷先出去,喜娘留下,侍女把大門敞開。”
她實在是很善于三言兩語解決問題。顧晚詞在旁邊看着,只覺得這位大長公主有種說不出來的氣場,莫名其妙就能讓人信服,這種令人折服的氣質是明月公主拍馬也趕不上的。
只是……為什麽她有種怪異的感覺,似乎……似乎她的嫂嫂将一屋子各種位分頭銜的貴婦公主們,通通當成了她的手下?
顧晚詞的感覺很是敏銳,因為司馬妧直到現在依然沒有一點出嫁的自覺,仿佛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多加一個人睡覺而已。
故而,她看見胖乎乎的顧樂飛後頭跟着一群大男人擠進屋來,沒有一絲羞澀感,反而眼前一亮。
那個最胖的一定是驸馬了!
衆人推推搡搡進來起哄:“鬧洞房,鬧洞房!”和顧樂飛不熟的某幾個人喊得最兇,厚着臉皮、借着酒意,想要看這位上馬擊胡虜的英武長公主出糗。
進來的時候,顧樂飛被不知道哪個人壓着肩膀和半個腦袋,難受得很,好不容易才推開了那人的胳膊,他一擡頭,居然恰好撞上司馬妧的眼睛。
和幼時一樣的,琥珀色的眼珠。
十分清澈銳利的一雙眼,不知道為何,她的眼裏隐隐有奇異的亮光在閃爍。
在昏車上雖然她拉了馬兒一把,但畢竟蒙着臉,隔着簾子,他看不真切。
此刻一身大紅描金喜服的司馬妧,負手而立,淡淡朝這邊望來。她的妝容豔而不俗,發髻高高豎起,金飾珠玉點綴其中。前庭飽滿,鼻梁高挺,兩頰斜削的陰影使得輪廓更為立體,一雙大紅嘴唇非但不媚,反而更襯英氣。
顯然梳妝的人有意化出雌雄莫辯的美感。
不光是顧樂飛,進門的男人都看得有些發愣。
這個妝容,這份氣質,和鎬京中以豔為美、以柔為美的流行都太不相符。
不過卻很美。
男人們往往說不上為什麽女人這樣打扮好看,只是憑野獸的直覺,反正好看就是好看。
原本鬧騰的室內突然一下子安靜了。
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顧樂飛的心中生出些許不悅。
他大喇喇地一轉身,笑嘻嘻地對滿屋子兩眼發直的男人宣布:“那啥、要鬧洞房,先扳手腕,贏過我媳婦的,才、才能鬧!”他仿佛喝醉了一樣,大着舌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回頭對司馬妧道:“媳婦,沒、沒問題吧?”
司馬妧勾了勾唇:“甚好。”她從旁抽出一雙鹿皮手套來,戴上,掃視衆人一圈:“不要浪費吾的時間,力氣最大的,上。”
她知道鬧洞房是怎麽回事。手下那麽多士兵,成親的時候有邀請她前去觀禮,雖然她是未嫁的女人,不方便鬧,不過看得卻很多。
鬧洞房,除了新郎新娘倒黴,其他人都很開心。
司馬妧不想做這個倒黴的人,而且……她餓了。
她想早點結束,然後要吃的。
其實她的力氣在西北軍中也不算特別大。尋常騎兵可拉三石弓,她拉五石,周奇可拉六石,而田大雷能拉開七石弓。
七石弓是什麽概念?歷史上那位力能扛鼎的項羽,能拉開九石弓,已是超乎常人,空前絕後。故而七石弓,已經是非常不得了的大力士了。
司馬妧覺得自己還算不上力氣大。
不過,面對這些平日游獵走馬一把好手的佳公子們,她卻是綽綽有餘。這些人或許騎術馬術還過得去,但是若按挑選士兵的标準來看,能夠得上進入西北騎兵隊伍的,恐怕少之又少。
當最後一個自诩力氣大的貴公子被司馬妧一手壓制,司馬妧已是興趣乏乏,揮了揮手:“你們撤吧。”
二三十個大男人面面相觑,都從各自的臉上看到了羞愧。男人們也是很要面子的,既然有言在先,又贏不過大長公主,哪裏還好意思留下來。
“告辭。”
“告辭。”
“告辭。”
興高采烈進來,灰頭土臉出去。
送走了這群不懷好意的家夥,司馬妧脫下手套,方才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着顧樂飛,不止是他的臉,還有他全身上下,無一不被她打量了個遍。
他很白,皮膚也很好,不油膩,而且到處都是軟乎乎的肉,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
所以……
先捏哪裏好呢?
不知道大長公主心中所想的驸馬爺,只覺得被她盯得渾身發毛,沒來由的就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莫非公主終于要對吾發難了?我就知道,行過軍打過仗的人肯定看不起我這一身肥肉。
雖然已決定要好好待她,可是對方未必也是這麽想。
顧樂飛心中不由十分忐忑,努力擡起頭來,勉強地對司馬妧讪讪一笑,想說點什麽化解尴尬。突然,門口有個聲音弱弱地插進來:“我、我能也和殿下比一盤嗎?”
☆、第 22 章
? 冒冒然插話的是齊熠,他特別好奇司馬妧的力氣到底有多大。不過他看出來顧樂飛不喜歡那群人鬧洞房,所以剛才沒吱聲,更沒出手。
萬一他贏了,那群人是嘚瑟了,但是惹得小白不高興,有損兄弟情義,多不劃算啊!
齊熠真的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