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同僚。
“高主簿,早,早啊,”太仆寺的熟人口稱高峥的官職,笑容滿面道,“可已訂好雅間?我現在聽掌櫃說,今日天香樓的雅間全部滿了,你若無處可去,不妨與我來擠一擠。”
“他那間在五樓,地方小得很。高大人,不如來我這裏,距離大街近,視野好得很。”一旁又有少府監的官員過來邀請。
“诶,你那位置确實不錯,不過我可是帶來了今年的新茶。高主簿,不如一邊等着一邊同我品茗?”連宗正寺的人也過來套近乎。
大家都知道尚書令高延深得皇帝信任,乃是宰相之首,如日中天,春風得意。高峥身為高延嫡長子,不找機會來巴結他,還能巴結誰?
面對一群人的争相邀請,高峥只覺得腦袋暈得很:“你們、你們怎麽起、起得如此早?莫非都是特地、特地來看……”
“來看那位二十年不在京城的定國大長公主啊,”有人接口,笑容意味深長,“今日恰逢休沐,雖然那位殿下身份敏感,可是誰不好奇呢?”
對啊,誰不好奇呢?
傳聞中的人物終于要正式登場亮相,誰不好奇呢?
日上三竿之時,天香樓裏的雅間已全部滿客,大廳中也是擠滿了人。朱雀大街上的每間屋子皆是如此,甚至有人每處可去,幹脆爬到樹上,也算占了個視野好的位置。
今日的鎬京城,似乎連早上叫賣餐點的聲音都少了許多,東西二市的店鋪十家倒有九家挂着“本日休息”。
仿佛今天全城都只剩下一件事情——看大長公主,看大長公主,看大長公主。
皇宮中的司馬誠剛剛從高娴君的床上起來,并不知道自己這位皇妹還沒有進京,居然就引起了如此大的轟動。
準驸馬還在被窩裏呼呼大睡,即便大清早他的兩位朋友就來叫人,也無法動搖顧二郎繼續睡覺的決心。
前段時間不慎遭遇酒瓶襲擊後腦勺的樓寧,眩暈的症狀剛剛好全,早早趕到皇城門前,迎接他的表妹和爺爺。
高峥在他訂下的雅間中沏上一杯茶,桌上擺着幾盤點心,但是他無心享用,眼睛一直盯着城南的朱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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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春日的陽光已經十分燦爛,天空中有鳥兒叽叽喳喳飛過,忽然。遠處傳來馬兒的長嘶。
緊接着便是許許多多的馬蹄踏在土地上的聲音。
不知道是誰隔空喊了一聲“來了”!
高峥倏地站立起來,身子情不自禁地往樓外探去。
确實是來了。
遠遠的,排成兩隊的黑衣甲士如同兩條長長的巨龍,騎在馬上,昂首挺胸,緩緩向前進發。那能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的上好明光铠,屬于皇城的羽林衛。
羽林衛前是兩架坐人的黑漆雕花大馬車,以及十輛載貨所用的牛車。
而車前是七十名排成兩隊的士兵,黑色勁裝,袖口紋鷹,皆是身板結實、眼神堅韌的漢子,他們胯下的馬遠比羽林衛的更加體形優美、骨骼勻稱,敏銳又溫順。
這些士兵腰挎短刀和□□,背後一柄陌刀和長矛交叉,飲過血的兵器在太陽下閃着寒光,利得懾人。
而為首者,是一名女子。
當她策馬步入朱雀門時,高峥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和所有樓家人一樣,她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珠,那是因為樓家祖上曾娶過一個外族女子,她的血統被代代傳承了下來。
初初看去,直覺這個女子整個人便如一柄入鞘的劍,那樣英氣十足,那樣精神百倍,可是誰也不知道她若出鞘,會是何等的驚天動地、風雲變色。
她的氣質太強,以至于讓人第一眼看去,竟然忽略了五官。
和傳聞中不一樣,她沒有虎背熊腰,身形高挑修長,黑色的衣袍服帖地包裹着她的身體,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贅肉。膚色因為常年日照而呈小麥色,長而細的眉毛幾乎入鬓,非但不柔媚,反而令人感覺她不好親近。
但是她的鼻子小巧秀氣,鼻梁高挺,紅唇微抿,下巴尖翹,都是明顯的女性特征。
她不僅不難看,反而頗具姿色,而且很耐看。
高峥呆呆地注視着策馬踏過朱雀大街的這個女子,不自覺和他童年的記憶相對比,竟覺得除了那雙眼睛,五官無一處相似。
二十年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
他盯着她的時間太久太久。普通人一眼望去,只覺這位長公主氣勢非凡,威嚴懾人,不敢再多看第二眼。連久見天威的鎬京官員,也被這股在戰事中淬煉過的煞氣所唬住,互相對看,彼此都能看見眼中的驚吓。
唯有高峥,仿佛忘記了眨眼一般,盯着司馬妧看了許久,久得令她的五感皆感受到了這道視線的注視。
于是她擡頭,向天香樓上那道黏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看去。
這本是下意識的一個舉動。司馬妧根本沒有多想,她目之所見,乃是一個儒雅俊美的青年。因着她的回視,漂亮的青年仿佛受到了驚訝,竟然往後連退兩步。
不認識。
司馬妧在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沒有找到對這張臉的記憶,便毫無興趣地轉過頭去,繼續目不斜視往前行。
高峥的心髒卻快要跳出來了,他幾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能回神。
那真是很難形容的一雙眼睛。清澈,卻十分的冷冽、無情,他無法在那雙眼睛裏找到一絲一毫人類的情感,只覺自己掉入一汪深泉,冰冷得窒息,掙紮不得,卻又……卻又欲罷不能。
他的心撲通撲通劇烈跳動,仿佛中了蠱一般,還想再看一看這雙眼。這雙他平生今見、不像一個女子該有的眼睛。
可是待他回過神來,司馬妧騎在馬上的身影已經遠去,跟在隊伍最末的羽林衛也已經進城。
忽然,不知誰處傳來一聲驚呼。
“丫丫!”
伴随這一聲婦人的尖叫劃破朱雀大街的寂靜,長長的入城隊伍突然出現騷動。一個還不到馬腿高的女童撞撞跌跌跑了出來,仰臉看着高大威武的壯觀馬隊,嘻嘻笑着,渾然不覺自己已跑到了司馬妧的馬蹄下。
“丫丫!”
婦人從看熱鬧的巷口沖出來,卻見司馬妧輕巧地一勒缰繩,她的馬便懶洋洋地一擡蹄子,輕松越過女童頭頂,半點沒有傷到她。
司馬妧下馬将胖乎乎的娃娃抱起來,就勢捏了一把吓呆的女童那肉乎乎的臉蛋,方才将她交給沖出來的婦人,淡笑道:“抱好她,勿要再亂跑。”
婦人仿佛被她的笑容給驚吓到,張口呆了半晌,直到聽見女兒哇哇的哭聲,才回過神來,從司馬妧手中接過孩子,惶恐至極地跪在地上:“草民多謝、多謝公主……長公主殿下救女之恩。”
“不必。”司馬妧又笑了一下,利落地翻身上馬,心情頗好。剛剛她進入鎬京城,發現偌大的帝都居然也和途經的府縣沒有兩樣,俱都是偷偷躲在暗地裏窺視,街面上沒有半個人,仿佛鬼城一般。
不得不說她失望之極。
現在突然跑出一個小女孩來,倒讓這趟進城顯得不那麽無趣,而且她還悄悄捏了小娃娃一把。
天香樓上遙遙望見這一幕的高峥,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吾便知道,她還和小時候一樣、一樣的好……”
而恰巧坐在出事地點不遠處的有客來酒樓的驸馬候選人,齊熠和單奕清,也目睹了這一切,兩人反應不一。單奕清頗為失望:“都說長、長公主生了三頭六臂、虎背熊腰,根本都、都是騙人,不過是尋常的女、女、女子長相!”他是來獵奇的,獵奇不成,十分傷心失落。
齊熠則是豔羨不已地看看跟随在司馬妧身後的神氣衛隊,又看看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的大長公主,長嘆一聲:“女子英偉至此,要我等男子何用!”他也好想如這位殿下一樣帶兵打仗,然後帶着殺氣騰騰的手下士兵,耀武揚威地進京啊!
☆、第 17 章
? 司馬誠面無表情地坐于大殿,高高的龍椅能通過大開的殿門遙望遠處,他已準備好用最溫和的笑容和最周到的禮儀來歡迎他這位陌生的皇妹。
做戲,一向是司馬誠的專長,也是每個皇帝必須學會的一課。
盡管不喜,但是她肯乖乖交權回京,他就理應投桃報李,給足她面子和威儀。
相比之下,站在宮門前等待的樓寧,心中情緒要複雜得多,他既激動興奮,又羞慚不安。
樓寧一意孤行,棄武從文。十年前父親戰死嘉峪關,因他不通兵法、武藝稀松,竟不能為爺爺分憂,令樓重花甲之年仍要披挂上陣,最後若非表妹一力抗下破虜重任,今日的河西走廊早已易主。
即便如此,樓重也從未阻撓過他的選擇。而他作為樓家五代以來唯一的進士,當司馬妧已經将整個河西走廊整治得繁榮昌盛時,自己依然只是鎬京翰林院中一個小小的、甚至受到排擠的翰林。
他給樓家丢臉了。
新皇是忌憚樓家的。
這一點以前的樓寧不明白,他被父親和爺爺保護得太好,後來又有表妹庇護,直到他去年中第後留在鎬京做翰林,沒來由地受到同僚的隐隐排擠,他暗自苦悶許久而不得法。後來有同年的進士韓一安看不過去,好心點醒,他才明白,這一切來自于新皇的态度。
鎬京的官,是最會見風使舵、“為陛下分憂” 的 。
故而,得知聖旨賜婚後的樓寧比誰都震驚和憂慮,他并非舍不得樓家在河西走廊所掌控的權力,而是擔心司馬妧本人的将來。
于是,幹掉顧樂飛的主意自然而然浮上心頭。他幾經盤算,覺得此事可行,一旦顧樂飛身亡,皇帝暫時找不到可替代人選,有此時間差,司馬妧應該能想出應對辦法,不至于毫無準備便被奪走全部兵權。
樓寧閉門考慮多日,深感事關重大,不能假手于人。便自行于饕餮閣中暗中觀察七日,方才決定行動。
他曾向西域舞樂隊伍中的異人學過些許易容技巧,并非人皮面具一類,而是使用道具,通過毛發、五官、皮膚、舉止、氣質等細微處的改變,達到混淆視覺、模糊面貌的效果。
樓寧自以為天衣無縫,單家公子和齊三郎确實也未認出,卻不知怎麽被顧樂飛看出了他的身份。
多日前,他行事之時,不慎中了單大公子的黑招,現在想起來還是垂足頓胸,又懊惱又羞慚。
想他樓氏一族,向來以善戰聞名,樓家騎兵連北狄也要忌憚三分。到了他樓寧這裏,居然連殺一個肥嘟嘟的、沒啥威脅性的胖子都做不到?
愧對祖宗,愧對祖宗。
雖然手上功夫差了點,但是樓寧是一個極為執着的人,一次不成,還有二次三次,不過顧樂飛卻令樓寧打消了要他小命的念頭。
過程頗為有趣。
那日樓寧蘇醒後,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和桌腿捆在一起,依然還是那個雅間,不過對面只坐着顧公子一人,他懷裏還抱着一把劍,正低着頭、費力地舉着滾圓的手臂擦拭劍身。
樓寧目光一凝:“住手!那是我的劍!”
“醒了?若是顧某沒認錯,這是令尊的身前佩劍吧。傳聞此劍乃是由天外隕石為原料打造,果然削鐵如泥,摧金斷玉,是一柄百年難見的好劍。”顧家二郎誇完這把劍,擦拭的動作挺住。
他擡起頭來,五官被過多的脂肪撐開而顯得尤其無辜,眉眼間帶着如同廟中彌勒佛一樣的善意和喜慶,慢吞吞地問:“樓公子打算用令尊的佩劍結果掉顧某的性命,竟不在乎公主會傷心麽?”
妧妧傷心?
樓寧只覺這話簡直太可笑:“你以為自己是何人,玉樹臨風還是才高八鬥?她怎會為你傷心?”
“哦?那可不見得,”顧樂飛慢悠悠地邁着小八字步走來走去,“依樓公子所見,大長公主為人如何?”
樓寧幾乎是不假思索從嘴裏溜出一串溢美之辭:“堅毅,勇敢,自律,有責任心……”
顧樂飛笑眯眯地打斷他的贊美:“如此看來,公主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你以為她若不想嫁,會任憑陛下擺布?”
“這……”樓寧一窒,居然愣了一愣,好像思維的某個死角忽然被點亮了。他以前一直擔心司馬妧進京之後怎麽辦,卻忘了他的這位皇表妹從來不是任人擺布的軟柿子。
難道……
樓寧的眉頭皺了皺:“你到底想說什麽?”
顧樂飛笑起來,他笑得開心的時候,肥嘟嘟的兩頰一邊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看起來更加溫和無害:“樓公子竟從未考慮過,她是心甘情願嫁給顧某的麽?”
樓寧又是一愣。
愣神之際,他忽覺身上繩索一松,顧樂飛居然用劍替他斬斷了捆綁,将樓定遠的佩劍交還于他。
嘆了口氣,背過身去,把要害公然亮給樓寧,惆悵萬分道:“長公主幼年因救人落水而險些溺于湖中,吾以帔帛救她上岸,那時皇後尚在,算起來距今已快二十一年,時間過得真快哪。”
什麽?
他救過妧妧?
樓寧當時就呆住了。
顧樂飛短短幾句,足夠他腦補完好幾出青梅竹馬、救人報恩、天各一方、苦苦等候的悲情大戲。
憶起司馬妧那恩怨分明的個性,還聽說她對軍中男兒的示愛無動于衷,似乎……顧樂飛暗示的一切可能是真的。
妧妧真的願意嫁給這個胖子?!
樓寧半信半疑地走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其實顧樂飛什麽也沒有說,他只是暗示,然後讓樓寧自己猜測出一個結果罷了。
顧二郎的目的也很簡單,在司馬妧歸京前,他不希望經歷第二次小命休矣的驚險場景。
至于那什麽用帔帛救司馬妧的事情,也不算是假話,雖然他一直覺得以這位公主的天生神力,沒有他的多此一舉,她照樣能救下高峥。
啧啧,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她就表現當女将軍的潛力了啊。樓寧走後,顧二公子一邊舀起一勺桌上溫着的雞皮酸筍湯細細平常,一邊連連點頭感嘆。
渾然不知自己被未來表妹夫擺了一道的樓寧,站在宮門前等待歸京的隊伍時,還在認真思考是否尋個時間找表妹核實一下,看那顧二郎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彼時,顧樂飛起床不久,一頓飽餐之後,他令侍從拿來一把小鋤,獨自蹲在院子後頭的銀杏樹下,抄着小鋤在土裏挖呀挖。
“你在做甚?”一個聲音突兀出現,從牆頭冒出一個人的腦袋來:“不去朱雀大街上看威名赫赫的大長公主,倒貓在自家院落裏挖坑?”
來者正是不走尋常路的齊三少爺齊熠。他在府邸主人面前,大喇喇翻過牆頭,沿着銀杏樹的枝幹,一溜煙滑了下來,厚着臉皮拍拍衣上塵土,大喊:“小白,你不去瞧瞧,真是可惜!公主殿下真叫一個英姿飒爽,她往那裏一站,直叫鎬京城裏半數男兒羞愧!”
和獵奇不得、失望歸家的單奕清不同,齊熠覺得司馬妧的長相氣度就是他心中所想的女将軍模樣。
故而她雖已帶隊進了皇城,可是他依然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即找人說一說他心中的激動之情,這才冒冒失失翻了顧家後院的牆頭進來。
顧樂飛不理他。
他像一只土撥鼠似的,專注地低頭挖呀挖呀,最後竟從泥土裏挖出一個小陶罐來。任憑齊熠大肆誇贊司馬妧,妄圖激起他心中的後悔之意,他始終不為所動,頂多懶洋洋地擡一下眼皮:“你再惦記也無用,她是我的女人。”
“将來,将來她才是。”齊熠慎重糾正,深覺好友正是走了狗屎運,居然能娶到如此傳奇的女子,不過想來這等女子性格剛強、不甘屈于人下,恐怕好友日後的生活将十分艱難。
可是顧樂飛卻是一副萬事不萦于心的模樣,齊熠覺得很奇怪:“小白,你真的不好奇未來妻子長的什麽模樣?”
問話間,顧樂飛已将土中的陶罐取出,抹掉蓋上殘泥,揭開蓋來,居然酒香四溢。裏面淡紅色的澄清液體,透着一股清甜微酸的奇妙氣息,前所未有的好聞。
“有好東西!”齊熠又驚又喜,肚裏的酒蟲立即被勾了出來:“這是什麽酒?我居然不知道你後院裏藏着這等好東西!”
“建安五年,劉玄德學圃于許田,以為韬晦之計,曹孟德以青梅煮酒相邀玄德共論天下英雄,”顧樂飛先說了一段三國,方才以勺舀了一些遞過去,得意道,“此乃青梅酒。”
“青梅酒?吾為何從未見過?”
“此酒需用青梅、糖及白酒浸泡,越陳越好。有清熱解暑、生津和胃之功效。青梅多産自嶺南、南诏一帶,北方難尋,故而這酒……乃是吾自制所得。”
齊熠迫不及待嘗了一口,只覺酸甜宜人,酒香濃郁,時下的酒度數極低,幾乎可當果汁飲用。顧樂飛所用白酒借助西域來的特殊制酒法,度數比尋常白酒高了不少,再加上這酒封壇儲存已經三年,自然醇香無比。
齊熠兩眼放光,贊道:“好酒!果真好酒!吾還要還要!”
顧樂飛卻一把搶了勺子揣進兜裏:“沒了。你喝的這一勺,我足足放了三年才得。”
“地下不是還有很多壇?”齊熠眼尖,指着泥土裏還未開封的那些陶罐,可憐巴巴望着他:“小白,你從來不是吝啬之人!”
顧樂飛哼了一聲:“若以它做婚宴酒漿以獻長公主,何如?”
齊熠一呆,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什麽:“啊?”
顧樂飛自己嘗了一勺,仔細感受酒漿在口舌間滑過的每一寸味道,腮幫子鼓了鼓,自語道:“青梅酒酸甜的口感應當很得女子喜愛。”
“啊?”齊熠又是一聲疑問。他傻了一般愣了半晌,突然從地上跳起來,驚訝萬分地指着那一壇壇還埋在土中的青梅酒,結結巴巴:“這些、這些酒竟然都是為公主準備的?你、你、你早已見過大長公主了是不是?”
“只是恰巧想起有這些私藏,可以拿出來用一用。畢竟是大長公主下嫁,總該有些與衆不同的東西,方能顯得她是特殊的。可惜除了吃喝,我別無所長,也只能在這上面做點文章了。”
“至于見沒見過她,如果二十年前見過面也能算在內的話,我倒是确實見過她。”
二、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顧樂飛幾歲,大長公主又是幾歲?五歲?六歲?七歲?
齊熠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看不懂顧樂飛:“呃,二十年前不算!你沒見過她本人,又對她的長相毫無興趣,為何還費這般心思準備成親事宜?”
顧樂飛小心翼翼地把開啓的酒壇重新封上放回去,圓乎乎的小臂舉起小鋤鏟啊鏟,努力地重新把泥土蓋住,這一系列勞動搞得他氣喘籲籲。故而休息了一會他才回頭,細長眼睛裏一對漆黑如墨的眼珠奇怪地望着齊熠:“既已賜婚,我為何還要關心她的樣貌?”
“啊?”齊熠更加迷惑了:“不就是因為賜了婚,所以才更該在意嗎?”
顧樂飛搖了搖頭:
“非也。”
“一介女流,能一肩挑起守衛西北邊境的重擔長達十年,無論美醜,她都令人極為敬佩。”
“這樣的女人本就值得最好的,與她的長相無關。”
☆、第 18 章
? 司馬妧歸京的結果就是——中央衙署的一幹官吏忙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這裏是有深刻原因的。
首先,依照慣例,公主冊封需行冊封禮。司馬妧雖先後兩次接受兩位皇帝的冊封,但并未舉行過冊封禮,且她的地位高于其他公主,雖然陛下忌憚她,可是表面工夫一定要做好,故而補辦的冊封禮需十分隆重。
其次,公主出降(即下嫁)後需另建新府居住,且配備相應仆從侍女。可是司馬妧身兼兩個虛銜,一是先帝所封威遠大将軍,二是當今皇上所封定國大長公主,本朝前所未有,無例可循。愁白了鴻胪寺等衆多官員的頭發,最後只得參考前朝昭陽女皇攝政時期的府邸建制,在此基礎上降下兩格以做标準。
第三,司馬妧在冊封禮過後便将出嫁,由于她的地位尊崇,其婚禮規格、嫁妝多少都必須高于其他公主,這就意味着聲勢浩大、極盡奢華,同時意味着費時費力費錢還費人工。歷來的規矩是公主自幼時便開始攢嫁妝,不至于臨到出嫁手忙腳亂。
可是司馬妧不同,她自幼母親去世,遠離帝都,毫無這個意識,身邊唯一的女性親人樓老夫人,雖然有意識為外孫女攢嫁妝。但是自司馬妧及笄之後,掌控偌大的河西走廊,幾乎無人可管束她,樓老夫人心道外孫女如今有兵有權有財,恐怕看不上天下任何男子,而且即便出嫁也有的是錢。
樓老夫人萬萬料不到,司馬妧這些年所做幾項工程浩大,只夠勉強保持財政收支平衡。而且按照慣例,先帝所封的太原郡那一萬戶食邑只是虛封,實封不過三六千戶,加上司馬誠所封,實際上她能拿到的賦稅只有約五千戶。
而且司馬妧平素體恤士兵,常常自掏腰包補貼死亡軍士的家人,因為軍功所得賞賜亦盡數分給她的将領們,從無保留。她身邊又圍繞着一些無朝廷正式官銜的能人,譬如陳庭,這些人拿不到朝廷俸祿,俱都要靠司馬妧發薪。
如此一進又一出,她根本沒有多少私房錢。和那些從小居住在帝都的、出身不如她的公主們相比,她居然是最窮的。
司馬妧自己頭疼地發現,她不僅窮,花錢的地方還特別多,需要辦的事情也特別雜。
首先,譬如随她入京的七十衛士,是作為她的私人衛隊的,需要由她發薪和安置住宅;
其次她的食邑擴大後,下屬邑官也增多,由于太原郡離河西走廊較遠,邑官十年未曾給她彙報過具體賬目,如今逮着她回京,自然要好好履行未盡的職責;
第三,司馬誠賜給她一片京郊莊園長春苑,須得派人監管打理,可是她進京連半個侍女都未帶,哪裏去找合适的人管理?
第四,她歸京之後一切衣食住行需按照大長公主規格,司馬妧目前的衣服沒有一件符合規格,而且她根本沒有首飾,而置辦各種行頭須得事先量體裁衣,一一問過她,從春到冬四季全要備齊,麻煩至極;
第五,按照慣例,有幾樣嫁妝需出嫁女親自準備,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嫁衣,雖說公主可以做做樣子,在快繡好的嫁衣上縫上幾針便可,但是司馬妧的武藝有多好,針線便有多差……
“這日子真比夜奔百裏奇襲胡人還要累!”司馬妧坐在永福宮的臺階上,捏着自己食指上被針紮起的兩個小血洞,長長嘆息了一聲。
目前她暫住于皇宮的永福宮中,這裏是小樓氏生前所住的地方。
她暫住皇宮,只是因為由以前的兩座皇子府改造的定國公主府還未完工。不是因為她和司馬誠多麽兄妹情深,畢竟她五歲離宮,而雖然司馬誠比前太子要小幾歲,但是依然比她大很多,又并非一母同胞,無舊可敘,故而見面也只是場面上的客氣。
站在司馬誠的角度,那就是方便監視了。
不過這樣一來,有個好處,她凡是不懂不會不想做的,皆可以求助于端貴妃高娴君——她的五皇兄、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或許未來還是皇後,可以算她的半個皇嫂。
司馬妧一身合體的紫色窄長袖對襟胡服,坐姿随意,長腿交疊,顯得極潇灑倜傥。其身姿既有女兒家的纖細修長,更有男兒的勃勃英氣。她一句苦悶的嘆息,嗓音沙啞,磁性非常,不知道引得多少旁聽的宮女們心疼。
宮女在宮中消耗青春,時間漫長,不得帝寵,僅可與寺人對食。而突然入住宮中的大長公主,不僅待人可親,還願意與她們說沙場戰事,講西域風土人情,其英武風姿,使得宮女們重拾對夢中情人的向往,甚至有人偷偷希望長公主是男兒身就好了。
如今看她為繡嫁衣苦悶,宮女們不由得恨死了那個害得公主要繡嫁衣的罪魁禍首——顧家二郎顧樂飛。不知道有多少人偷偷紮了小人,暗暗詛咒這個好吃懶做的死胖子早點升天,不要拖累長公主。
對宮女們的小心思,司馬妧渾然無覺。她只是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一個人來,霍地站起,欣然笑道:“真笨,早該去找貴妃幫忙!”
有事找貴妃,是近日司馬妧新學會的妙招。
彼時,高娴君正在瑤光殿仔細檢閱司馬妧的嫁妝單子。小樓氏早死,樓老夫人年紀又大,不能太過操勞,樓寧的妻子寧氏毫無經驗且不夠資格,于是目前宮中頭銜最高的她理所應當承擔起了籌備婚禮的重任。
昔日竹馬,今日另娶他人,而成親事宜居然是她一手操辦,這不得不說十分諷刺。
不過高娴君并不在意,自中元節宴會那夜見過顧樂飛之後,她不會為他也終于要娶妻而惆悵了,反而有幾分可憐司馬妧。
高娴君半生宮中沉浮,苦心謀劃,方得今日風光。因此十分羨慕司馬妧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在西北自由活着,如果她不是司馬誠的眼中釘的話,高娴君極樂意與她結交,畢竟一個如此經歷傳奇的女子肯定會是極好的助力。
可是,這樣一個不輸男兒的女子,竟然不得不屈從皇命,嫁給一個碌碌無為、飽食終日的胖子,高娴君深覺諷刺。
帝心難測。
任憑你司馬妧如何功勳卓著、才能非凡,最終還不得乖乖聽皇帝的命令?
由此看來,高娴君對司馬妧的感情十分複雜。
她佩服司馬妧,嫉妒司馬妧,卻又可憐司馬妧,看不起司馬妧。
但是不管怎樣,手頭的婚禮高娴君一定要操辦好。
因為她侍奉父子三人,名聲不佳,如今急需通過司馬妧在大靖臣民中的影響力,打造一個自己賢良淑德的皇嫂形象。
故而司馬妧的求助她無一不滿足,事無巨細一一安排妥當,連她的衛兵家人都是她派人接來定居的。
這份厚厚的嫁妝單子改了又改,今天已經是她第五次核對。
這時候,殿外有宮女快步走了進來,俯身在她耳邊低語:“娘娘,大長公主殿下又要找您了,正往瑤光殿走來。”
高娴君拿着嫁妝單子的手不自覺地一抖,她極力鎮定地淡淡問道:“此次又是所為何事?”
“似乎是嫁衣問題,公主不擅女工……”
高娴君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平靜自己愈發暴躁的心情——不過是在嫁衣上象征性地紮幾針,能有多難,便是這等小事也要來找我?
這樣下去,司馬妧還未出降,她倒是先要累倒了!
☆、第 19 章
? 司馬妧在宮中待得十分膩煩。
這一日她命人備馬,準備出宮瞧瞧,卻恰好在臯門前遇上司馬誠的儀仗。
“妧皇妹欲往何處去?”司馬誠笑道:“皇妹回京多日,卻未好好看過鎬京,倒是皇兄疏忽了。梅內侍,馮常侍,不如就由你二人陪同大長公主出宮,務必要讓皇妹盡興。”
“老奴遵旨。”從司馬誠的儀仗中走出兩個白面無須、有些皺紋的宦官來,對着司馬妧恭敬行禮:“老奴梅江、馮于信,見過大長公主。”
心知今天是擺脫不掉這兩個人老成精的宦官了,左右她本來只是想轉轉而已,即便這二人有監視的嫌疑,司馬妧也問心無愧,便客客氣氣地颌首道:“多謝陛下厚愛,臣妹這就去了。”
“慢着。梅江,給公主備車”司馬誠微微一笑,叮囑她,“你即将出降。抛頭露面、騎馬上街有所不妥,還是馬車更好一些。”
這下可好,司馬誠雖說只給她派了兩個人,但是馬車一加,響應的儀仗也随之而來。浩浩蕩蕩的隊伍,想要低調出宮游覽是萬萬不可能的,司馬妧幹脆打消這個主意,徑直吩咐車馬去了定國公主府。
這個時候樓寧正在公主府內忙着和将作監的官員扯皮。
他最近忙得幾乎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忙監督司馬妧的府邸建造,忙爺爺奶奶的安置事宜,忙自家宅第的搬遷。
樓重不願孤零零地和老妻住在城南太白園,倒喜歡和樓寧一家擠在小小的兩進院落。可是樓重雖然沒有實權,卻挂着一個正一品的骠騎大将軍榮勳,住在樓寧一個區區翰林的家中,與禮制實在不符。
将作監的人思來想去,只好又請示皇帝,把棄置的王府改建成樓府,好讓樓家人一并搬進去。
今日,樓寧又拿着營造圖紙和将作監的官員據理力争,一定要把定國公主府中一片花團錦簇的園子鏟平以做校場。
負責公主府改建的是一位老資格的将作少監,當年這裏所建皇子府便是他負責,那片頗得自然之樂趣的園子乃是他的得意之作。樓寧非要把它們全部夷平,氣得老頭子吹胡子瞪眼,大罵他“不知好歹、暴殄天物”。
樓寧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假山流水、花花草草,對我皇表妹來說,通通沒用,就要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