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州、縣三級,共有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和嶺南十道。實行府兵制,“軍府”是最基本的組織單位。
每道所置軍府因實際條件而數量不一,如江南道因為地處南方,經濟不夠發達且遠離鎬京,故而僅僅有七個軍府而已。
而河北道轄境在黃河之北,東并海,南臨于河,西距太行、常山,北通渝關、薊門,自古繁華昌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軍府數量多達五十一個。
不過這些信息都不重要,無論調往的地點貧瘠還是富庶,偏遠或是繁華,随着司馬妧一起打過仗的這些将領們,團結一致的這群人,突然被這些調令打成一盤散沙,分散到大靖各地。
而河西走廊,将迎來新的、忠于司馬誠的最高軍事将領。
唯有像符揚這樣的,不甚重要的、卻也有些軍功的這群低層武官才被允許繼續留在河西走廊駐守。
畢竟司馬誠沒有那麽蠢,他只是想要打散司馬妧的嫡系,并不希望打亂河西走廊的軍士體系制度的穩定。
不出陳庭所料,新皇蓄謀已久的意圖,随着這些送來的表面光鮮亮麗、實則暗藏殺機的聖旨和調令,表露無遺。
樓重唯一的兒子樓定遠早在十年前就戰死沙場,僅餘的一個外孫樓寧去年已中科舉,前往鎬京任職。
以姜朔祖為代表的、跟着樓重打胡虜的将領被調往各地。
司馬妧嫡系武官也遭遇同樣命運。
故而,随着樓重的外孫女,大長公主司馬妧的回京嫁人,樓家的勢力将全面退出河西走廊。
如此大規模的人事調動,簡直就是在向天下宣布,司馬誠對西北邊關勢在必得,他不放心樓家人,連自己的皇妹也不放心,必須親手接管。
天啓三年的正月新年,是自嘉峪關攻破、樓定遠戰死之後的十年以來,這些邊關守将們過得最艱難、最寒心的一個新年。
他們不是在為自己的命運寒心。
對這些将領而言,自己無非是調往別道領兵、遠離這片土地,帶兵打仗的人,本就該服從上令,而且又是升官外調,沒什麽不滿,反而應該叩謝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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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寒心的是皇帝對于大長公主的态度。
一個“大長”、一個“定國”的名號,俱是虛銜,哪怕在原有基礎上增加六千戶食邑,如此就想輕易奪走司馬妧現在擁有的一切,還想把她随便下嫁?
皇帝真會做買賣啊。
每年正月的時候,将軍府的大宴均是熱鬧非凡。觥籌交錯,喧鬧調笑,不分上下,哪怕樓老将軍一把年紀,也被屬下拉下臺跳過胡旋舞。
不過今年,宴會的氣氛異常沉悶,哪怕好酒好肉、絲竹伴樂、胡姬跳舞,這些血氣方剛、五大三粗的男人們居然看得不看一眼,只顧埋頭盯着案桌上的酒壺,無一不是操着酒壺,仿佛不要命似的地往嘴裏灌。
那借酒消愁的姿态,好像家裏老婆全給自己戴了綠帽子似的。
落在末座的符揚見狀,悄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中忐忑。
胸口藏着一封請辭的文書,他再三考慮,已下定決心不要六品的昭武校尉官職,寧願繼續做殿下的小小侍衛長。
收到聖旨後的這些日子,他聽同僚議論紛紛,只覺鎬京危機四伏,殿下回京後孤立無援,又被迫下嫁,身邊不能不帶些可信的護衛吧?
符揚本想趁大宴氣氛歡樂,趁機向殿下提出請求。誰知往年最熱鬧的大宴,今年竟然沉悶不堪,室內的氣氛比飄着大雪的室外還要僵冷。
“媽的!”
一聲“咣當”脆響,田大雷第一個打破沉默。
一句發洩的謾罵,大號的蓮花銀酒碗被他一把摔到地上,酒漿四溢,驚得跳舞的胡姬們一陣驚慌,紛亂地退下。
“毛沒張齊的小子,居然敢和殿下玩兔死狗烹的把戲!打仗那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他娘的以為北狄是那麽好打的?西域十六國全是老實乖順的?沒有殿下,他以為會有今日的絲綢商路?啊?”
田大雷的話音落下,廳中回複死寂般的沉默,但是僅僅只持續兩秒,又一個武官摔了佩劍,破口大罵:“艹他娘的,皇帝小子問都不問就敢把殿下嫁人?那姓顧的是什麽人,你他媽的從頭發絲到腳底板,屁配得上殿下!”
周奇端起一杯酒,冷冷道:“陳先生說過,此人不學無術,風流纨绔,身形肥胖。”他抽出腰間匕首,道:“殺之,何如?”
“好主意!”有人将割肉的小銀刀往烤豬腿上狠狠一插,好像刺中的是未來驸馬的肉一般:“他娘的!老子幹掉他,看皇帝還有什麽借口召殿下入京!”
姜朔祖問:“殺之不難,若陛下再下賜婚旨意,又當如何?”今天簡直太奇怪了,連謹禮慎審的姜都尉都覺此主意并非天方夜譚。
看來未來驸馬的小命,在這群縱橫沙場多年、殺人如麻的武官面前,真的不算什麽。
“有本事再賜婚啊!老子殺了一個,還怕殺第二個?”田大雷整個人忽然興奮起來,酒意上頭,他面色赤紅,一腳踏在案桌上,舉起長刀揚天呼喝:“誰敢動殿下,老子就殺誰!”
“說得好!”
“殺他娘的!”
“殺他娘的!”
忽然間,大廳裏刀光一片,兵器出鞘,喊殺陣陣,從沉悶冰冷的嚴冬到頭腦過熱的盛夏,只經過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坐在首席的樓重,望着下頭群情激奮的将領們,并不出言阻止。
他伸手,親自遞了一杯酒給身側的外孫女:“妧妧,你若不想嫁,外祖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請陛下收回聖旨。”
十年前,在抗擊北狄戰役中傷了筋骨根本的樓重已不能再帶兵打仗,他盯着這個代替自己守衛西北十年的外孫女,老而渾濁的兩只眼睛裏射出銳利的兩點寒光,幽暗,堅定,懾人,顯示出老人內心對于這道賜婚的極度不滿。
司馬妧搖了搖頭,她接過那杯酒,卻沒有喝。
反而拿起案桌上的夜光琉璃壺,為樓重斟了一杯來自西域的葡萄美酒。
沙啞的、悠揚的歌聲在喧鬧的廳中輕輕唱了開來。
“金杯銀杯斟滿酒,雙手舉過頭……”
歌聲一起,堂中倏地一靜。
“炒面奶茶手抓肉,今天喝個夠……”
司馬妧走下臺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駐在她身上。她手持夜光琉璃壺,親自為每一個武官的酒杯裏倒了滿滿的、泛着琥珀光澤、醇香醉人的葡萄美酒。
“朋友朋友請你嘗嘗,這酒純真,這酒綿厚。
這酒純真,這酒綿厚!
在這富饒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悠揚愉快的旋律,這是一首河西走廊上流傳甚廣的一首待客歌謠,在座的每一個人少時、甚至幼年時期便耳熟能詳,每一個人都會唱。
有人放下武器,情不自禁地應和起她的歌聲。
司馬妧的嗓音并不好聽,長年帶兵作戰需要的高音量損壞了她的嗓子,啞而低,仿佛是戈壁灘上的沙石滾過喉嚨,帶着極為特殊的分明質感。
連末座的符揚的酒杯中也被她親自倒上琥珀色的酒漿。他偷偷擡眼,瞥見殿下的表情,并無不平,并不怨恨,她的唇邊甚至帶着淺淺的笑意,口中輕輕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謠。
符揚記得,殿下很難得笑。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卻想哭。
不止是他,在場的很多人都想哭。這些斷胳膊斷腿也眉頭不眨一下的漢子們,此時此刻俱都眼圈發紅,眼眶含淚,口中嗫嚅着應和大長公主的歌聲,端着她親自斟滿的酒杯,握刀的雙手竟然微微顫抖起來,怎麽也喝不下去。
所有人都清楚,剛才那些喊打喊殺的話語只是臆想,事實比屋外紛飛的大雪更加冷酷,他們最敬佩的殿下無法違抗皇命,她別無選擇,必須放下她的刀、她的馬、她最引以為傲的一切,去下嫁給一個鎬京中籍籍無名、庸碌不堪、醜陋肥胖的纨绔子弟。
而此去一別,或許永不相見。
☆、第 14 章
? 天啓二年末的這道賜婚聖旨,乃是司馬誠費盡心思才想出的妙計,而結果也如他所料,賜婚的旨意一出,立即掀起軒然大波。
當司馬妧麾下衆武将因為賜婚而不滿,誓要把未來驸馬提前幹掉之時,遠在鎬京城中的準驸馬則在饕餮閣中整整七天裹足不出。珍馐美味擺滿一桌,準驸馬一邊吃一邊哭哭啼啼:“都說大長公主身長八尺、虎背熊腰、兇悍非常,吾若尚了她,小命何在?嗚呼,嗚呼,陛下一點都不心疼臣的性命啊!”
比起張掖城中那些武官的殺氣騰騰,準驸馬的哭鬧更像是一場鬧劇。鎬京城中無秘密,顧樂飛的滑稽舉動很快傳到司馬誠耳中。
聽完內侍轉述顧樂飛的埋怨之詞,司馬誠并未發怒,反而淡淡一笑:“胡鬧,聖旨發出,豈有收回之理?尚主大長公主,是何等福分?”
既然皇帝都不怪罪,聽之任之,其他人便盡可以抱着看好戲的心思旁觀,甚至幹脆打賭顧二郎會在饕餮閣待幾天,或是等他出來之後,體重又會增加幾斤。
更有不少人對年後即将歸京的司馬妧産生強烈好奇。
即便貴為大長公主,那也是二十年未嫁人的老姑娘了,而且在邊關征戰多年,女兒家的溫柔娴靜恐怕半分都不剩了吧?
以小樓氏的好皮相來看,傳言中公主的虎背熊腰恐怕是假,不過她畢竟打滅了兇殘狠毒的北狄,所以殺人如麻、強悍兇惡是肯定的!
況且,她幾乎掌管河西走廊長達十年,一手遮天,身邊又圍繞衆多文臣武将,俱都是男子,想必一定權勢欲極盛、野心勃勃且面首衆多!
司馬妧不知道,自己還未進京,關于她的傳言已在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不止是鎬京,大半個靖朝的老百姓,皆将此事當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司馬妧的未來丈夫,顧家二郎顧樂飛,依然在饕餮閣中,品嘗遠從帝國最南邊的沿海而來的廚子手藝,一邊眯着眼享受,一邊不忘對空幹嚎幾聲:“陛下你好狠的心啊!”音量大大的,好讓外頭路過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今日,他一聲哭號過後,竟真有人闖入門來,焦急非常:“堪輿,堪輿莫要想不開!”
“堪輿”乃是顧樂飛的字。
顧二郎縱橫帝京多年,自認纨绔子弟第一人,奮進青年不屑與其結交。
且由于顧家背景敏感,難以與京中權貴子弟結交,故而偌大的鎬京城,能親密稱呼顧樂飛為“堪輿”者,十個指頭就能數得過來。
這一次的來者是英國公家的大公子,單奕清。
顯然他剛剛才結束某個匪夷所思的試驗,左側的袖袍燒缺一個洞,一雙上好的蜀錦黑雲雷紋靴沾滿黃黃白白的粉末,頭上束冠的發髻所用并非簪子,而是兩只粗細不一的狼毫筆,何止随意,簡直狼狽。
單奕清長年閉門不出,沉迷于奇門異術之中,故而臉色十分蒼白,人也像竹子一樣瘦瘦長長,長相只能算不錯,過凸的顴骨破壞了五官的美感。不過他卻有一雙極大極明亮的眼珠子,眼白透亮,瞳仁漆黑如點墨,看人的眼神如孩童一般天真純澈,會奇異地令人不自覺放下警惕。
他與顧樂飛的交情,要追溯到十年前。當時被千金賭坊打手追殺的齊熠和顧樂飛,誤打誤撞逃入英國公府,卻險些被單奕清那能炸掉一幢房的陶罐波及,臨将爆炸之時,幸而顧樂飛反應靈敏,眼疾手快地拉過他在地上連滾幾滾,方才躲過這次危險的爆炸,救了單大公子的一條小命。
單奕清不關心顧樂飛的背景如何敏感,只覺得這個朋友居然能耐心和他聊上半天失傳已久的墨學,或是說一說道家丹藥煉制之術的奇妙,實在是難得知己。
不過單大公子的消息着實很不靈通。
今天已經是顧樂飛呆在饕餮閣的第二十天,整個鎬京城都在樂此不疲地坐看笑話,恐怕也只有他是剛剛才知道此事。
他匆匆趕來,卻見朋友好好靠坐在雅間特設的胡床上,舒舒服服啃着一條雞腿,還意猶未盡地舔着五根胖指上的油,半點不像要死要活的樣子。
單奕清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拂袍在旁邊坐下:“堪輿,你、你別暴飲暴食想不開,若不想娶大長公主,我可拜托祖父去向、向陛下進谏,讓陛下收、收回成、成命!”這又是單大公子的一大特點,情緒激動的時候說話流暢,不緊張反而有點結巴。
天生的缺陷,注定不了官場,也難怪英國公任他胡來,從不逼迫他考科舉。
顧樂飛不答,慢悠悠地舔幹淨指頭上的油,方用帕子擦了擦手,回頭對單奕清道:“我好得很,不必擔心。”可能是人胖的緣故,他說話磁性非常,中氣十足,即便是很輕很慢的語調,也如金石相激,在雅間輕輕回蕩。
單奕清瞪大眼睛:“可、可是我聽說你要從饕餮閣上跳下去!你寧、寧願跳樓也不嫁大長公主!哦不,不對,是娶,娶公主……”
“早就告訴過你,別聽坊間流言蜚語,你且看看顧二公子紅光滿面的樣子,哪裏半點像是要尋死覓活的樣子?”門外又有一人踏入,身高腿長,神采奕奕,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模樣,唯獨右眼被人打了一拳,成了一只滑稽的烏眼雞。
來人正是睿成候的三子齊熠。
陳庭向司馬妧分析驸馬人選的時候,一定沒有料到,司馬誠選擇範圍之內的三個大齡未婚男子,竟是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單奕清聞言,更加一頭霧水:“既然你願意娶公主,何、何必讓人誤會?聽說連陛下都對你、你的舉動有所不滿。”
“不滿?”顧樂飛笑了笑,仰身在塌上舒服躺下。擠在袍子裏的滾圓肚皮立即露了出來,他渾不在意地就勢拍了拍,笑道:“我打賭,陛下非但不會對我不滿,反而覺得這門婚事他确是選對了人。”
單奕清眨了眨眼,先是疑惑不解,緊接着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你居然就懂了?”在一片蠢蠢欲動想要為人師的齊熠感到失落和不滿,二十天以前,聖旨初下的時候,顧樂飛也曾對他說過一樣的話,可是他怎麽就沒能像單奕清一樣,一點就透呢?
其實在場三人都心知肚明,他們每個人很可能都在皇帝的候選名單上,只是最終倒黴的不是自己,是最沒有勢力的顧樂飛罷了。
司馬誠要嫁皇妹,真的只是因為司馬妧待字閨中,他心有愧疚?
如果真的如此,那他應該選擇地位和權勢都更高的英國公家才對。
明眼人看得懂,皇帝只是想架空那位大長公主的兵權,自己掌控河西走廊,又苦于沒有借口,方才想到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而顧家與前太子親密,雖然太子已死,但是新皇性情多疑,如果顧樂飛此刻表現出歡天喜地,甚至毫無動靜、沒有表示,都會迎來新皇的質疑——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驸馬,正好暗合顧樂飛想要尚主的心思。
新皇即位已經三年。按理來說應該基本坐穩了這個位置,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司馬誠在朝事政事上常常有謹慎的試探,表現出不甚自信的心态,仿佛他的皇位是盜來的一樣。
這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跡象,不過司馬誠掩藏得很好,看出來的人不多,即便看出來,也無人敢說。
清楚了顧樂飛如此做的緣由,單奕清放下心來。不過他想了想,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揉了揉皺巴巴的衣角:“堪輿,那、那你到底要在饕餮閣待、待幾天?”
“有事?”
“沒有,只是……最近銀錢緊缺,沒有材料了,所以……”單大公子頗為尴尬地紅了臉,眼神左躲右閃。齊熠了然,哈哈一笑,從旁替他接話:“所以他要趁着賭坊還在下賭此事的時候,去押上幾把,好賺回他本月的材料錢!”
“哦?如此說來,你也去下注了?”顧樂飛閉上眼睛,雙手順勢放在高高鼓起的肚皮上,一副打算吃飽就睡的樣子:“嗯……容我想……”
第二個“想”字尚未說出口,忽而一陣破空之聲。
一柄利劍穿透隔壁雅間的碧紗窗,蠻橫地從上往下劈碎窗棂,只聽噼裏啪啦的碎裂巨響,長劍寒光一閃,直朝仰躺在塌上的顧樂飛刺去。
“顧家小賊納命來!”
聞聲,顧樂飛一個麻利翻身,卧榻不高,他就勢一滾,滾下地去。那柄劍雖利雖快,也只刺破了顧家二郎右臀的一點皮肉。大概由于這個部位的肉堆積得實在過多,顧樂飛只覺得好像被針紮了一下,除此之外,無甚痛感。
不過來人顯然不肯善罷甘休,索性一腳踢碎隔間那扇厚實的雕花大窗,提劍迎頭劈來。
齊熠熱血沸騰,終于遇到他夢寐以求的刺殺橋段,豈有不抓住機會的理由!他立即拔出腰間佩劍,雖然沒有開鋒,但聊勝于無,一招擋下來人的長劍,一聲大喝:“好大膽的刺客!吃我一劍!”
可是話音剛落,他只覺兩手一松,聽得“咣當”一聲,自己那柄不離身的佩劍居然被人從中生生削成兩段!掉在地上成了兩截廢鐵。
好、好利的劍!
齊熠目瞪口呆。
“你且讓開,我只要他的命。”來者是個年輕人,有一雙很淺的琥珀色眼珠,本是文弱的面相,卻因為殺意而顯得兇狠。他長劍一抖,嗡嗡作響,直往地上那只還在打滾的球一指,冷冷道:“懦夫!給我站起……”
“來”字未出口,砰的一聲響,年輕刺客只覺腦後一涼,鼻中一陣酒香彌漫,眼前天昏地暗,不受控制地軟軟倒地。
單大公子站在刺客身後,手上還捏着半只碎掉的酒壇子,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今日果然不、不宜出門!”
“哈哈,暈了!我還以為這家夥有多大本事!” 在此人劍下受挫的齊熠頓時幸災樂禍起來,他繞着暈過去的刺客轉了兩圈:“這家夥什麽來歷?咱們要不要把他送官?或是就地……”他嘿嘿一笑,做出一個割脖子的手勢。
顧樂飛兩眼一翻:“送什麽官?至于滅口,更不要想。”
齊熠奇怪地看向他:“為何?莫非你認識此人?”
“對啊,”顧樂飛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不肯起來,道了一句,“他是我未來大表舅子。”
☆、第 15 章
? 天啓三年春,河西走廊上的水草肥美,從西域歸來的商隊駝鈴又頻繁地響起,前羽林軍最高将領——騎都尉哥舒那其手捧聖旨,從司馬妧手中正式接過調兵遣将的半塊虎符。
交接過後,司馬妧帶着她的七十衛兵,攜樓重和樓夫人一道,在帝都派來的一千騎兵的保護下,正式踏上歸京的旅途。
臨走之前,司馬妧深深地看了一眼河西走廊的新任最高軍事統帥哥舒那其:“吾記得四十年前,焉支山下乃是哥舒部的故土。往事成灰,如今哥舒部已是大靖臣民,望君為大靖百姓守好這片富饒之地,永享太平。”
哥舒那其坦然與她對視,抱拳道:“哥舒那其謹記大長公主所言!臣,定不負所托!”這個年長她十歲有餘的新統帥,毫無疑問應當是司馬誠最可信的臣子。四十年的部族漢化令他的官話說得十分标準,除了長相的些微差異,幾乎與普通的大靖人無異。
司馬妧不知道司馬誠選擇哥舒那其,是不是因為他出自曾經的游牧部落,打的是以胡制胡的想法。
她希望司馬誠看人的眼光精準。
總而言之,敢于直視她眼睛的人,不會太差。
“河西走廊,便交托予君了。”司馬妧飛身上馬,最後看了一眼張掖城上飄揚的旌旗,勒馬轉身,馬鞭高揚:“啓程!”
黑錦滾銀邊的長袍勾得她腰身纖細,背脊挺直,奔跑起來的大宛寶馬令風揚起她烏黑的長發。
“臣周奇恭送殿下!恭送樓老将軍!”
“臣田大雷恭送殿下!恭送樓老将軍!”
“臣姜朔祖恭送殿下!恭送樓老将軍!”
“臣……”
扯着嗓子吼出來的道別幾乎同時在她的背後響起,坐在馬車上的樓重偷偷掀開簾子,望着張掖城下整齊單膝下跪的一排老将,潸然淚下。他急急合上簾子,轉過身去,不願讓任何人、包括結發老妻看見他的眼淚。
司馬妧沒有回頭,她不敢回頭。
如同往日出征一樣,她挺起胸脯,微揚下巴。她的身後,是清一色的黑衣騎兵衛隊,袖口特殊的銀色飛鷹,将這七十個沙場歷練的老兵與緊随其後的鎬京兵區分開來。
浩浩湯湯的隊伍途徑山丹、金昌、武威、永登、金城、隴西、天水……一路向鎬京東行而去,漫長的三千裏土地,大半都是司馬妧策馬踏足過的地方,也是每一代樓家人守護過的地方。毫不意外的,隊伍每駐紮停留在一地,當地長官皆是親自出迎,百姓自發地奉上豬牛羊肉和好酒,甚至唱起歌跳起舞,既是熱烈歡迎,又是依依不舍的送別。
奉旨親自接大長公主和樓将軍入京的乃是宰相高延的左右手——尚書右丞鄭青陽。十年前曾任涼州刺史,對西北的情況比較熟悉。派他前來,亦是因為他的熟悉和機敏,萬一司馬妧拒交兵權,他袖中的密令和虎符可緊急調兵,手下異士擅用奇藥暫時制住人之行動。
鄭青陽雖曾在涼州待過,卻也是初次見此盛況,他又是驚訝又是感慨,撚須贊道:“大長公主在河西走廊苦心經營多年,方得今日富庶,百姓看在眼裏,将殿下記在心裏,來日當立功德碑啊!”
如願辭官當司馬妧的侍衛長的符揚,就在司馬妧的身後站着。此時他恰好聽到了鄭右丞的感嘆,頗不以為然。心道帝都的官就是大驚小怪,等多路過一些府縣,見多了百姓相迎,這位大人就應該習慣了。
事實如符揚所料,每到一地,無不如此。
鄭青陽即便有意奉承這位傳奇的長公主,也只能暗嘆搜腸刮肚,卻發現該說的好話都已說盡。
而且,如果每次見到這種場景都如此奉承,倒顯得他見識短淺、溜須拍馬了。
不過他也暗暗記下沿路經過的府縣,哪些地方格外熱情,這些地方的長官又是誰,以便回京向高延禀報。
這樣的盛況在出了大震關後,突然一變。
大震關以東以南,已經不是司馬妧曾轄制的地帶,隊伍沿着秦嶺北側所修直道,一路向鎬京進發。
隊伍經過阡陌縱橫的田野村落時,司馬妧和她的士兵們都覺得很奇怪。
明明是春忙時節,可是田裏卻不見人,只有幾頭明顯犁了一半就被扔下不管、甩着尾巴悠閑吃草的耕牛,可見這些農田并非無主。
有眼尖的老兵暗自告訴夥伴,他發現有十幾雙眼睛透過農屋的破窗往外窺視。結果夥伴告訴他,不止十幾雙,因為他也發現其他的農屋中有同樣窺視的眼睛。
這些人察覺到被他們發現,立即埋頭縮腰,似乎很怕被發現。
莫非是敵人派來的斥候?
可是從大震關到鎬京這一段距離,乃是要中之要,軍府衆多,屯兵甚重,什麽樣的人居然能打到這裏?
而且沒聽說最近有戰事啊?
身經百戰的老兵們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最有可能正确的一種猜測——這些都是普通的種田良民,躲起來暗中窺視乃是因為對他們又畏懼又好奇。
因為此次回京并非行軍打仗,再加上樓重和樓夫人年事已高,不适合長途跋涉,所以隊伍走得比較慢,太陽還未落山之前就必定要找到府城或是縣城駐紮休息。
和途徑村莊遇到的情況一樣,每一個臨時駐紮的小城主街俱都是安安靜靜、不見一人,而許許多多的房屋和街角又都探出無數雙窺視的招子。
無一例外。
真是奇了怪了。
尚書右丞鄭青陽也是一肚子疑問。他從鎬京出來的時候,這些府縣可不是這樣子,明明有很多人跪在地上可以讓他顯擺官威的!
當這種疑惑無人可以解答而持續積蓄到頂峰時,終于有一天,司馬妧忍不住攔下當地來招待的縣官去路,沉聲質問:“是你令此地百姓不得出門?”
冰冷沙啞的女音一出,縣官的腿肚子沒來由地一抖,就勢跪在地上:“小臣不敢。”
“那為何吾到此地,除了縣中官員和仆役,不見任何百姓蹤影,倒有人頻頻在背後窺視?”司馬妧追問。
她的聲音沙啞,不似尋常女子。為免吓着接待的官員,她不經常說話,反正事情都有鄭青陽或者樓重代勞。
此時她連發一串質問,站在她身後橫刀立馬的七十衛兵亦是十分好奇,心癢難耐,紛紛側頭向縣官看去。
結果在縣官的眼中,便是這七十大漢兇狠地盯着自己,似乎自己如果不好好回答公主的問題,他們那殺過胡虜的刀就要齊齊砍向他的腦袋。
于是縣官的腿肚子抖得更厲害了:“他們、他們都是敬仰大長公主殿下、殿下的威嚴啊……”
司馬妧奇道:“所以他們透過門窗、牆縫來觀看吾之‘威嚴’?鄭右丞,吾二十年不出關,不回京,倒不知如今關中的風俗竟變得如此奇特?”
鄭右丞撚起胡須,笑得有些尴尬:“這個、這個……嘿嘿嘿,老夫年紀大了,不清楚,不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敢說。
其實他在縣官說敬仰“殿下威嚴”的時候,心裏就明白過來了,八成是關于大長公主殺人如麻、兇悍非常的謠言流傳太廣,關中平原的這些百姓無人不曉,所以一旦知道這進京的隊伍乃是司馬妧的,立即家家閉戶,如臨大敵。
可是閉戶就閉戶吧,透過縫縫眼眼偷看又算怎麽回事呢?
還不是好奇,好奇傳聞中那個樣貌吓人又草菅人命的女将軍、長公主到底長成啥樣?
這些鄭右丞都猜得到,可是他哪裏敢說。
他也怕這位軍功赫赫的大長公主一怒之下砍人啊。
不過,鄭右丞不知道的是,隊伍每經過一地,離開之後,那個地方又會掀起一陣熱烈讨論長公主的高潮。什麽“長公主殿下的五官生得真好,英氣勃勃”,什麽“她的身材修長高挑,根本不是虎背熊腰,好看極了”,又或是什麽“長公主治軍可嚴呢,她手下的衛兵拿了東西都給錢的,從來不騷擾我們”……
諸如此類的,這些原本親眼所見的事實,經過一番添油加醋後,漸漸傳到那些司馬妧沒有經過的地方,然後又傳越神,譬如:“長公主美貌非常,氣度高貴,乃是天上武曲星下凡,注定百戰百勝,是老天賜給大靖的女戰神!”
諸如此類。
從一串謠言變為另一串謠言,總之是止不住的。
在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怪異氣氛下,長途跋涉的這支隊伍終于站在了帝都城下,朱雀門前。
此時距離幼年的司馬妧離開鎬京,已過去二十年。
☆、第 16 章
? 高峥今早天未亮便起床了。
前日從父親口中得知,大長公主的隊伍離鎬京只有幾十裏地,估計今日即可抵京,他足足兩個晚上沒有睡好覺。
幼年的記憶已經模糊,唯有一些片段十分清晰,印象深刻,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高峥記得自己在冰冷的湖水中絕望掙紮,是誰有力的手臂将他托起,朦胧中又是誰軟軟的唇對着自己的嘴吹氣,默默注視他狼狽地吐出髒水。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已經是二十年了。
那個總是沒什麽表情,不喜歡說話,卻很愛捏自己臉蛋的女孩兒,如今是什麽樣子呢?
高峥面對銅鏡,仔仔細細地将發簪束好,自妻子因為産後血崩離世,他不愛宿于妾室處,常常早上起來自行打理衣物,早已習慣。
一切準備妥當後,高峥理順衣袍上多餘的褶皺,天色剛亮,他便準備乘車出門。
今日正逢休沐,對于司馬妧和樓重歸京的禮節和宴會事宜,鴻胪寺和光祿寺等相關官署早已準備妥當,早早協調好了今日值班的官員,高峥不在其列。
這其實是一個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樓重沒什麽,畢竟是來頤養天年而已,大長公主歸京的禮節和儀式卻勢必莊重且繁瑣,偏偏皇帝陛下對于自己這位皇妹态度戒慎,朝中臣子都看在眼裏。
再加上這位公主縱橫邊關多年的戰名在外,官員們直覺不是個好相與的對象,故而此次是能躲則躲。
高峥恰恰相反,他很想負責,可是父親不許。
所以他只好早早出門,去往朱雀大街——這是司馬妧入城的必經之路。
朱雀大街上最高的建築乃是五層的天香樓,高峥昨日已差人訂好第三層上視野最好的雅間。
可是待他一到,不由目瞪口呆。東邊的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空氣裏還帶着朝露的清新,可是天香樓裏竟然已人聲鼎沸。
大堂裏的普通百姓居多,而越往高層樓上去,滿目所見,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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