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難弟顧樂飛,一心想憑着顧樂飛的高超賭技,狠狠刷一下千金賭坊的臉。
很奇怪的,仗着權勢欺人這種更加方便快捷的報複方式,齊熠居然提也未提,顧樂飛更是從來沒想過。
“不去,我戒賭了。”
顧家二郎将湯勺伸向乳白色的杏仁銀肺湯,一心一意品嘗美食,沒有半點想要挪窩的意思。
齊熠憤憤不平:“你甘心?”他記得顧樂飛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齊三公子幼年便随睿成侯前去西南戍邊,離開鎬京七八年有餘,對于兒時玩伴變得如此胸無大志,齊熠覺得很失望。
顧樂飛呵呵一笑,給他遞上一塊餡餅,頗有安撫的意味:“鎬京最近不太平,沒事別亂跑。”
雖然河西走廊現在已經太平,不過太子的“意外”身亡卻令風雲詭谲的京城暗流洶湧。
顧樂飛的父親作為太子太傅,是無條件的太子黨人,如今太子沒了,顧家的地位頓時變得尴尬無比,顧太傅一夜又愁白幾十根頭發。
樹倒猢狲散,以前那些狐朋狗友都紛紛遠離顧樂飛,只有神經大條的齊熠還會傻乎乎地來找他玩。
遭逢此種大變的崔氏則為兒女未來的婚事擔心不已。
顧樂飛繼續從容地過他游手好閑的日子,對于太傅大人的夜不能寐,他只提出一點建議:“從今以後,父親安心賦閑在家著書立說,莫問政事。”
專心學問,做個純臣、閑臣。如此一來,對那位忙着偷偷鏟除異己的五皇子來說,他的父親才是無暇顧及、可以放過的小魚小蝦。
似乎是極懦弱極膽怯的舉動,不過對于根基很淺的顧家而言,本來就沒有什麽可以博弈的政治資本。
而且為了争奪皇位而搞出如此之多的內讧事情,無趣,且愚蠢。
顧樂飛覺得鎬京裏明争暗鬥的一切結果都可以預測得到,實在是無趣又無聊,唯有饕餮閣的新菜,以及河西走廊那位公主的神奇傳說,對他而言才有那麽一點點可供品味的新意。
沒料到最終力挽狂瀾的,居然是司馬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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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樂飛依稀記得那是個力氣大得驚人的小女孩,一個手就能把高峥舉起來。
如今居然真的成了将軍,倒也不辜負她的天生神力。
這位新封的長公主若能安然留在河西走廊做個土霸王,倒确實比趟鎬京的這灘渾水要好得多。
☆、第 10 章
? 昭元二十七年,昭元帝贊五子司馬誠品行端方,禮賢下士,忠孝仁義,宜為儲君。
封為太子,以告太廟。
豔極的七幅石榴裙迤逦過皇宮軒廊光潔的地面,單絲羅紅地銀泥帔子環繞于臂間,如此錦衣華服,非但不會掩蓋女子的美麗,反而更襯她高雅華貴,仿若天仙。
宮人見之,無不紛紛行禮,莫敢擡頭視之。
高娴君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尊敬。
在太子死後,她出家為道姑,在宮中設立道觀為太子往生祈福,名義上只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想穿什麽樣的盛裝華服,都不會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因為她是昭元帝的心頭好。
高娴君在內廷的影響力自然不必說,前朝的臣子遇到什麽麻煩事,也要托她在昭元帝面前說情的呢。
至于父奪子妻?太子都已經不在的情況下,誰會那麽傻地去觸此黴頭?只要昭元帝名義上不封她為妃,群臣皆默契地閉上雙眼,不聽不看不知道。
“娘子萬福。”
“娘子萬福。”
一路上不斷有宮女內侍惶恐地福身行禮,高娴君目不斜視,脖頸挺直,下巴微揚,一路朝昭元帝的寝殿而去。近來昭元帝的身體每況愈下,脾氣也越發陰晴不定,只有她能誘哄得住。
當她轉過回廊的一個角,忽然有人從黑暗裏伸手,将她拉進某殿中一間昏暗無人的小室。高娴君還未來得及一聲驚呼,已被暗中人以唇封緘,整個身子頓時癱軟下去。
而跟随在她身後的宮人們,本想呼救,卻在看見突然從小室內走出的兩個衛士時,俱都深埋下頭,不敢多言一字。
而昏暗的殿間,衣衫翻飛,大汗淋漓,嬌喘微微。
一陣雲雨過後,高娴君柔順地伏在懷中人的胸膛前,忽而嘤嘤掩面哭泣起來。
“怎麽了?”新近被封為儲君的司馬誠意氣風發,唇角含笑撫摸她的烏發,問道:“是誰讓你不高興了,吾為你出氣!”
高娴君猛地坐起,一把推開司馬誠,轉身賭氣道:“便是你讓我不高興!總是如此偷偷摸摸,吓得我心驚膽戰,何時才是個頭!”
她身上只披一件薄得透明的素紗,大半個光滑的裸背半遮半掩,顯出極柔弱的姿态。可是背部靠右下一朵紋刺的半開牡丹,卻是富貴又妖嬈,這種視覺上的反差刺激看得司馬誠小腹一緊,情不自禁去撫摸她的背脊凹陷和鮮活的牡丹花。
“莫急,莫急,很快了,”司馬誠的吻細細密密落在高娴君的背上,他幾乎是迷醉而虔誠地奉上自己的吻,将她輕輕扳正,柔聲安慰,“待那老家夥殡天,你我雙宿雙栖,我為龍,你為鳳。”
你為龍,我為鳳。好一句甜言蜜語。
高娴君的雙眼微微一眯。
她被他放倒在地面上瘋狂地親吻撫摸,眼裏所見是殿頂房梁的彩畫木雕,雖然口中發出聲聲吟娥,眸子卻冷靜得很,并無動情。
不過埋頭耕耘的司馬誠沒有察覺,他只聽得到她的一聲嘆息,仿佛哀愁無限:“望殿下記着自己的話,來日莫相負。”
當司馬誠與高娴君在皇宮的某殿纏綿時,高峥的第一個孩子剛剛降世。
那個娶司馬妧為妻的夢想,在家族的威逼和她的赫赫軍功下,逐漸變成一個空虛的幻想。
距離河西走廊的那次大捷已然過去六年有餘,被封威遠大将軍的傾城長公主司馬妧未曾回京。
她在收複嘉峪關後沒有止步,趁勝追擊,趁呼延博身死、北狄王族為繼承權內讧之時推波助瀾,将統一不過十幾年的北狄重新分裂成大大小小十幾個部落,率騎兵分而誅之,只有極少數的北狄人活着逃回了漠北。
司馬妧将幸存的北狄王族送至鎬京,意在軟禁且漢化,如此一來,強悍的北狄只能成為昨日歷史。
可是,即便是北狄王族押解到京,來的也是樓重而非司馬妧,仿佛她知道鎬京城中有人對她不懷好意,一步也不肯離開河西走廊。
——其實,這只是鎬京中的某些人的陰謀揣測罷了。
彼時,司馬妧正在一邊對付祁連山上不安分的小部落,一邊重新整頓軍隊、打造一支新的輕騎兵勁旅,忙得根本沒有時間去鎬京。
而滿心期待的高峥在得知押解北狄王族的只有樓重,并無司馬妧之時,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抵抗父親的命令。
畢竟那個婚約只是樓皇後生前的口頭約定,昭元帝雖然知曉,卻未曾下旨賜婚。
這一年,軍功赫赫的司馬妧如願拿到河西四州的賦稅權,而高峥納了李家小姐做自己的第一房妾室。
第二年,司馬妧将北狄原本占據的草原納入大靖的版圖,設置互市,草原上的小部落們開始了與中原商人的頻繁通商。
這一年,高峥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鴻胪寺為官。
第三年,司馬妧分出一部分軍隊實行屯田戍邊,拱衛祁連山以西以南地區。
第四年,司馬妧命人探訪西域,繪制地形圖紙,記錄各國政治民俗,與西域十六國友好往來,重修絲綢之路上破敗的驿站,整頓絲綢之路的秩序,鼓勵商人更往西去開拓商路。
這一年,高峥終于娶了正妻。
這是一項費錢費時費力的工程。而且她重新整頓過後的軍隊裏,耗錢的騎兵比重上升,而兵饷不減反增,戰死者的家人也能得到較優厚的撫恤金,如果沒有陳庭所建議的納河西四州賦稅于自己囊中,司馬妧根本無法同時做到這些。
沒有人知道,以上的種種政策,除了軍隊的革新之外,其餘幾乎都出自陳庭之手。這個身有殘疾的教書先生,執意不要司馬妧為他請賞請封,甚至不要官位,無聲地、默默地隐藏在司馬妧的光芒下,做他想做的一切。
昭元二十八年春,高峥的第一個女兒仍在吃奶,他的妻子卻因為産後血崩離世,不過整個高家的氣氛卻并不悲傷,因為一家之長的高延又升官了。而且父子即将一起負責對西域十六國使者的一切禮儀和接待。
——這又是從河西走廊傳來的消息:西域十六國将聯合派遣使者前來鎬京谒見昭元帝,他們将帶來大批的奇珍異物,表達兩國交好之意。
這是一次盛大至極的慶典,連身體欠佳的昭元帝也紅光滿面、精神奕奕,仿佛自己真的成了萬國來朝的天下共主一般。
盛典之下,大靖的臣民們都很清楚,如果沒有那位長公主在軍事和經濟上的多年努力,西域十六國的進京根本不會實現。
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伴随着司馬妧在河西走廊待的時間越長,所做的事情越多,她的傳說也越來越多。臣子們鑒于新任太子對司馬妧的忌憚,大多不敢公然表示好奇之意,不過坊間關于她的話本故事倒是可以聽一聽。
那些從西域來的胡商,以及通過河西走廊去西域做生意的中原人,有的曾見過司馬妧,甚至有幸見過她帶兵追擊那些野心十足的游牧部落。他們紛紛贊揚這位長公主的氣度非凡,不似平凡女兒家,将她描繪成一個英氣勃勃、勇武過人的傳奇女将。
可是到了大靖的某些士人耳中,自動将“不似平凡女兒家”理解成“長得像男人”,将“勇武過人的女将”翻譯為“殺戮成性的母夜叉”。
并且随着司馬妧的始終不露面,這種說法的信任度越來越廣,許多士人以為司馬妧不敢進京面聖,就是因為長相奇醜,唯恐丢臉。
傳言到了最後,連幼時和司馬妧有過口頭婚約的高峥也不敢确信了——誰知道女大十八變,司馬妧會不會越變越醜呢?
反正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高峥已經很明白,他已經不可能有機會娶她,那麽她的美醜,和他還有什麽幹系呢?
就在西域十六國進京的這年冬天,暨昭元二十八年冬,昭元帝病重,着令太子暫代國事。
昭元二十九年春,昭元帝駕崩,舉國大喪。
昭元帝第五子,太子司馬誠登基,年號天啓。
昭元二十九年,亦為天啓元年。
司馬誠登基,大赦天下,封其母德妃為皇太後。
封高延為尚書令,領尚書省,是為宰相之一。
高延之女高娴君入京郊清松觀潛心修道,不到一年,便被司馬誠下令入宮,封為端貴妃。
本來,司馬誠要許她以皇後之位,無奈以英國公單雲、禦史大夫趙源為首的一幫老骨頭上書,此女先後侍父子三人,品行有污,當不得母儀天下之位。
據說英國公單雲在上朝時以頭觸柱,血濺當場。無奈之下,天啓帝只好收回成命,只封她為貴妃。
而且封號的這個“端”字,單雲也是不同意的,可是皇帝陛下暗示他還不識相就準備下獄好了,英國公方才哼哼唧唧退了下去。
當朝堂上這一幕有趣的鬧劇傳到司馬妧耳中時,已經是天啓二年了。時隔如此久,一來是三千裏的距離過遠,二來是她對鎬京的事情并不關心,就這些情報打探,還是陳庭安排的人。
“殿下怎麽看?”陳庭拿這則鬧劇問司馬妧,哈哈大笑完畢的司馬妧一頭霧水:“什麽怎麽看?高娴君幼時便生得極好,司馬誠為她癡迷着魔也無可厚非,不過她竟然能侍奉父子三人而游刃有餘,不得不說,手段卓絕。”
陳庭扶額輕嘆,女兒家家談論這種事情卻一點不避諱——自她成為河西實際上的土霸王後,連樓老夫人也不再關心她的德容言功,令她越發肆無忌憚了。
“陳某所指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司馬妧偏了偏頭,百思不得其解:“恕吾愚鈍,還請先生賜教。”
“高娴君父親高延為首的一黨扶持司馬誠上位,而以英國公單雲為首的老臣則對新帝存有疑慮,高娴君做皇後還是做貴妃,無非是二黨博弈的一個由頭。司馬誠新登基不久,帝位不穩,不得不妥協,但是他不會善罷甘休,必定想着如何大權獨攬。”
司馬妧支着腦袋,聽得昏昏欲睡:“那又如何?”聽起來好複雜,而且似乎和她沒有任何關系。
陳庭不由得又嘆了口氣,這位長公主心胸寬廣、氣度過人且體恤百姓、禮賢下士,總之什麽都好,就是對政治毫無興趣,大靖的新舊換代和鎬京的朝堂之争,均喚不起她的絲毫熱情。
“若要大權獨攬,得把要職都換上自己人。殿下以為,什麽是要職呢?”
司馬妧倏地清醒過來。
“先生是指,司馬誠想要我的兵權?”因為多年前呼延博入侵一事,她對最終得利者司馬誠存下懷疑,并不避諱直呼新帝姓名。
司馬妧皺眉:“他要,我就一定要給麽?”并非她貪戀如今權勢,只是擔心自己好不容易經營出來的大好局面,卻被司馬誠派來的不知道哪個孬種給破壞了。
北狄雖亡,但是游牧民族卻未亡,誰知會不會又出現胡虜入侵中原?
陳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聽聞公主幼時曾與高延之子有過婚約?”
司馬妧一呆。
她想了又想,終于從記憶的浩瀚長河裏拉出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面容,還有他怯生生亮出來的銀制萬花筒。
“好像是有過這麽一回事。”
“殿下可知他如今已經娶妻生子?”
“哦?那又如何,二十多歲的男子,娶妻生子不是十分正常?”
“可是殿下依然雲英未嫁。”
司馬妧又是一呆。
她隐約意識到陳庭想要說什麽了。
果然,陳庭嘆道:“新帝想要你的兵權,只需一道賜婚旨意即可。現在的問題是,他會将你嫁給誰?”
☆、第 11 章
? 司馬妧可能被嫁給誰?
這個問題的選擇項其實并不多。
到天啓二年的時候,距離司馬妧離開鎬京已經過去十九年。
她二十四歲了。
二十四歲的寡婦有,二十四歲的黃花閨女卻是稀罕物,更何況是身份如此尊貴而且功勳卓著的“老姑娘”。
即便司馬誠想要将她嫁出去,也不得不考慮她的地位、影響力和功績,為了顯得他心胸寬廣仁厚,也避免被人說閑話,絕不能随随便便找個男人就把她給娶了。
所以,候選者的第一個條件,應當是大齡未婚,最好無通房無子嗣,方能配得上同樣大齡未嫁的司馬妧。
而第二個條件,則是身份不能太差,最好系出名門,才能配得上先皇唯一冊封的長公主。
至于第三個條件,便是司馬誠的私心了——這個人選最好隸屬于支持自己的那一派,如果不是,那最好沒有任何勢力,毫無威脅。否則的話,此人與司馬妧一聯姻,豈非強強聯合?令人頭大?
如此苛刻的三個條件往前一擺,別說放眼鎬京,放眼整個大靖,能全部滿足全部要求者,幾乎沒有。
首先第一條就得排除許多人。
說到這裏,司馬誠簡直要垂足頓胸,後悔自己當年示意高延要向他表忠心,暗示他兒子必須與司馬妧劃清界限,最後勒令高峥早娶。
不然等到如今一紙賜婚,不僅順理成章,還能收獲一個青梅竹馬的佳話,何樂而不為?
可惜木已成舟,高峥已娶妻,即便他的妻子早死,但是以司馬妧的地位,絕對不可能下嫁做人繼室。
“新皇的選擇範圍其實非常狹窄。”遠在張掖城中的陳庭微笑,将皇城中撓禿了頭發的司皇帝陛下的心思,一點點拆卸,毫無遺漏地分析出來。
他豎起三根手指,侃侃而談:
“他的選擇有三:第一,英國公單雲的嫡長孫單奕清,此人十分怪異,長年沉迷機括丹藥等奇門異術。傳聞他所在之地危險重重,別說娶妻,根本沒有姑娘敢靠近他。”
“哦?鎬京居然有這種怪才?”司馬妧眼前一亮,頓時來了興致:“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不過,”陳庭話鋒一轉,“英國公與尚書令高延不對付,時常在朝堂上反駁新帝的政策,如果有你支持,恐怕英國公更是如虎添翼,新帝不會冒這個險。”
司馬妧略感失望:“那第二人呢?”
“第二個人選,乃是睿成侯第三子齊熠,此人愛好打抱不平,在鎬京城中鬧事無數,得罪不少權臣子弟,在鎬京的風評和人緣均不算太好。”
“沒關系,”司馬妧一笑,“他再能打,還能打得過我?”
“但是,”陳庭又是話鋒一轉,“齊熠乃是睿成侯的通房侍妾所出,雖然記在嫡母名下,占嫡子之名,但深究的話,身份仍然不夠配得上殿下。”
到了這裏,司馬妧終于聽出味道來了:“先生何必吊我胃口?其實第三個人是司馬誠唯一的選擇,對麽?”
陳庭微笑不語。
司馬妧眯眼:“先生又想賣關子?我的耐心可有限得很。”
“并非賣關子,只是陳某好奇,殿下竟對新帝的賜婚毫無抵觸?殿下近二十年的青春和心血全部耗費在河西走廊上,如今新帝說收回便收回,安排給你的丈夫人選也是瑕疵頗多,殿下難道不心生怨憤?”
司馬妧搖了搖頭。
“吾之所願,唯有這片土地永享太平,不再遭受胡虜入侵。若是我因為一人之喜惡,觸犯新帝逆鱗,引得帝怒,最後以致于兵戎相見,血流成河,那便是大大違背吾之初衷了。”
陳庭一愣。
司馬妧說這段話的時候,表情平靜,目光堅定,顯然她早已把前因後果想得透徹,心知自己不可能違背這道還未發出的旨意,而且她也根本不打算違背。
陳庭忽然覺得心疼。
他總是被面前這位殿下尊稱為“先生”,而他最自信的便是自己幾近冷血的冷靜,令他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做出最有利的謀劃。可是此時此刻,他的心裏竟然有了憤怒的情緒,他是為長公主感到不值。
沙場刀劍無眼,一介女流,戎馬十年,為大靖奉獻出她全部的青春,可是大靖的皇帝卻是怎麽回報她的?
陳庭不知道的是,司馬妧只要想到自己居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改變了“申酉驚變”那段歷史,她就已經感到十分滿足。
而且她很想得開,自己只是回京,又不是上斷頭臺,如果邊關戰事又起,她還能回去接着帶兵打仗。
可是,見面前的男子表情怔然,目光中隐有憤憤之意,她發現似乎陳庭并不是這樣想,連忙轉移話題問道:“先生還未告訴我,第三個人是誰?”
陳庭閉了閉眼,厘清紛亂的思緒,平複心情,方才緩緩道:“第三個人,乃前太子太傅顧延澤之子,顧樂飛。”
“顧延澤學識淵博,在儒林名聲鼎盛,自前太子死後他一心著書立說,學問和名氣更大。卻不願再為官,只在國子監和一些學宮、書院的邀請下偶有講學,場場爆滿,可見名聲之大、地位之高。”
司馬妧點了點頭:“名氣雖大,歸根結底,他只是個無任何實權的文人,沒有威脅。那他的兒子呢?也是做學問的人?”顧樂飛,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呢。
“非也。”
陳庭搖頭,繼續道:“顧延澤長子幼年因天花夭折,膝下只餘一子顧樂飛,又不願娶妾,其妻為他又誕下一女顧晚詞後,再未有孕。故而顧樂飛乃是一脈單傳,寶貝非常。”
“他家人口倒是簡單,我喜歡,”司馬妧一笑,“先生還未說,這個顧樂飛……到底是做什麽的呢?”
“他什麽也不做,”陳庭面無表情道,“他喜歡吃,是個胖子。”
☆、第 12 章
? 十年前的顧家公子尚是翩翩少年郎,那麽如今……他到底是有多胖?
這個問題,端貴妃高娴君最有感觸、最能回答。
鎬京第一美人,曾經的太子側妃,如今後宮一枝獨秀的端貴妃高娴君,入宮之年不過才十四。她記憶中的顧二郎,一直是那個才智卓絕、皎皎如玉的美少年,是她的青梅竹馬,永遠無條件對她好的那個人。
天啓二年正月,中元節。司馬誠為了顯示帝恩,也為了加深君臣了解,特在宮中設宴,大宴群臣,允許臣子們攜家眷出席。
高娴君作為後宮如今實際上的主人,自然會陪同司馬誠出席。不僅如此,後宮有位分的女人十七人,卻只有她一人有資格出席。
當高娴君一身華服珠飾站在來自西域的水晶穿衣鏡前,望着光彩照人的自己時,她忽然想起自己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以及她年少時曾經差點想嫁的那個少年。
可惜,顧樂飛和太子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高娴君被太子納入宮中時是毫不猶豫的,她從來都很懂得取舍,懂得謀劃。她知道自己畢生想要的就是對女人而言——天下至高至尊的那個位置。十幾年的風風雨雨,她受盡暗算也暗算別人,踩着屍體和鮮血一路走到現在,終于——她幾乎已與皇後無異。
可是,就在中元節這個熱鬧光鮮的夜晚,高娴君看着鏡中美麗不可方物的自己,忽然感到無限的寂寞和孤獨。
高處不勝寒。
從來都是向前看的高娴君,在那一刻突然就想起了青草叢中、桃花樹下那個對她放聲大笑的少年。
明媚,燦爛,單純,溫暖,快樂。
多麽美好。
今夜的大宴,陛下連一些因為前太子而退離官場的挂職閑人也邀請了,為的便是彰顯其胸懷,表示既往不咎之意。
似乎……顧太傅家,也收到了請帖呢。
高娴君突然有些期待,再次自己見到顧樂飛的場景。聽說他終日無所事事,成了一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纨绔子弟,這實在令她痛心。
如果今夜有機會,她該勸勸這位昔日舊友重走正道,畢竟如今司馬誠已登地位,顧家的前太子舊臣身份,是可以寬容的。
抱着這樣的心思,高娴君攏了攏頭上金步搖,忽然覺得不夠漂亮,又喚來司寶司的宮女拿來首飾盒重新挑選。
如此折騰一番,終于到了宴會。
此次來的臣子衆多,且攜家眷,可謂盛況空前。鼓樂齊鳴,輕歌曼舞,錦衣華服,夜空倏地亮起火樹銀花,好不漂亮。
高娴君随司馬誠高坐臺上,放眼望去,盡收眼底,可是左右看去,皆不見顧樂飛的身影。
莫非顧家竟敢不來?
高娴君覺得奇怪,也微感失望,索性不再尋找,轉而與其他貴婦應酬去了。
無意的一個側頭,卻有一人突然吸引住她的目光。
那是一個獨坐于案桌旁大吃大喝的男人。他的面前擺滿瓜果、烤肉、羹湯、面點等諸多食物,亦有好酒兩三壺,此人自斟自飲,神情愉快,無心猜燈謎看煙火,反而自得其樂。
他吃東西的速度極快,不過吃相優雅,禮儀得體,倒也讓人挑不出錯來。
若他身形修長容貌俊秀,說不定還當得上名士風流。
可惜此人長相非但不滿足以上任何一點,反而胖得出奇。
他拿起一碗珍珠玉露羹,露出的手因為胖而顯得粗短,指上的肉旋格外明顯。單他一人坐在那裏,便讓人感覺那一處的空間逼仄,直擔心黃花梨的結實案桌會不會因為他的手臂支撐而崩塌。
随着他的動作,包裹在衣服內的層層脂肪如海洋般輕盈地抖動起來,因為營養過剩而特別白裏透紅的胖臉徹底撐開了眉眼,使得他的五官顯得尤其無辜。
這是誰?
圍繞在高娴君身邊的女眷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均掩袖輕笑起來:“多日不見顧家二郎,似乎又‘豐滿’了不少呢。”
高娴君悚然一驚。
“你們剛才說……他是誰?”
“貴妃娘娘不知道?”女眷們互相交換一個驚訝不已的眼神:“這人便是前太子太傅顧延澤的公子,顧樂飛顧二郎呢。”
顧樂飛?!
怎麽可能?!
顧樂飛怎麽會是這個樣子,怎麽會……這麽、這麽的胖……
高娴君長年浸淫在大靖的權力最中心,練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演技,可是此時此刻,她流露在面上的震驚和不可置信絕非作假。
不遠處正和臣子們說話的司馬誠,将高娴君的驚訝收盡眼底,面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真誠。
看吧,娴君,那就是你曾經的青梅竹馬,如今帝都可是無人不識,無人不曉啊……
顧樂飛似乎并未發覺來自皇帝和貴妃的同時關注,他依然在埋頭享受皇宮禦廚的美食,并在心裏細細品評,和自己收羅的幾個廚子手藝對比一番。顧延澤遠在河北道講學,崔氏一心禮佛,他便厚着臉皮、大大咧咧地帶着自家妹妹來蹭吃蹭喝。
不過,連顧晚詞也嫌棄哥哥太胖吃得太多,自行去找舊時結識的閨中友人聊天,不肯待在哥哥身邊。
無人妨礙的顧樂飛清淨自在,正自得其樂,英國公家的長孫單奕清卻嗅着食物的香味來了,望着案桌上的佳肴兩眼放光。
單奕清一個晚上幾乎什麽也沒吃,一會是未嫁貴女主動與他攀談,一會是某位夫人有意為自家女兒相看他,他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無奈,誰讓他愛好雖然怪異,但是出身好、相貌好呢?難得他出府一趟且身上不帶那些奇怪又危險的物件,今晚不抓緊機會,更待何時?
不過,單奕清剛在顧樂飛身邊坐下沒有一會,睿成候的三子齊熠便來拉人了,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新鮮玩意,他非得拉着兩人去看看。
顧樂飛滿臉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被兩頰肉團給擠成一線的兩只眼睛眯起。他理理被撐得幾乎成了球形的衣袍,邁着慢吞吞的步子跟在二人身後。
他胖得已經沒了脖子,仿佛是一個大元宵頂着一個小元宵,大元宵上伸出四個短短的小棍左右揮動,稱得上憨态可掬。
高娴君不由得掩袖,像圍繞在她身邊的女眷們一樣,勾起唇角輕笑起來——
也沒了與君交談、勸君奮進的心思。
以上,是被封為端貴妃的高娴君,再次見到少時夥伴的情景。
而當司馬妧從陳庭口中聽完對顧家公子的長相描述時,她放在膝上的十指忍不住動了動。
胖=圓=又白又大=軟乎乎滑溜溜=……
司馬妧的十根指頭都禁不住癢了起來。
捏起來的手感,一定非常棒吧。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暢想起來。
陳庭正在和司馬妧詳細說明他所打探到的顧樂飛此人的經歷,比起前面兩個人選,他覺得這個人更加難以捉摸,不過也更加有趣。
可是,對面的長公主殿下似乎根本沒有在聽,她的唇角勾起奇異的淺笑,目光發直,正在出神。
如果小樓氏還活着,她或許能猜測出來愛女的心思——司馬妧小時候最愛的一件事情,便是趁小孩子不注意,趁機伸手捏他們軟嫩香滑的臉蛋,百玩不厭。
自小樓氏去世,司馬妧費盡心機好不容易來到外祖父身邊,一心想着把握光陰、好好努力,将來為國作戰,再也沒有心思和時間去逗弄幼童。
等到她及笄,戰事一起,征戰四方,平定之後要處理的事務又是一件接一件。而且圍繞在她身邊的都是沙場征戰、鐵骨铮铮的将領士兵,少有女眷孩童,想要重拾舊時愛好也沒有機會。
“吾覺得,若是此人為驸馬,倒是很不錯呢。”司馬妧蠢蠢欲動的十指交握,一臉夢幻的表情,驚得儒雅持重的陳庭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原來,長公主殿下對軍中無數男子的隐晦示愛視而不見,乃是因為……因為她的偏好與常人、與常人迥異?
☆、第 13 章
? 天啓二年秋,帝司馬誠下旨:
威遠大将軍、傾城長公主司馬妧以女子之身平定西北,護國有功,特封為大長公主,賜號“定國”,食邑一萬六千戶。
定國大長公主為國征戰多年,年逾二十,仍雲英未嫁、待字閨中。帝為兄長,深感愧疚。遂令前太子太傅之子顧樂飛尚主大長公主,并封其為關中侯,視六百石。
骠騎大将軍樓重年歲甚高,不宜再征戰沙場,帝感其為國效力、忠勇可嘉,特賜帝都太白園一座,令大将軍攜妻兒在此安度晚年。
連續三道聖旨發往張掖,而當使者抵達三千裏外的骠騎将軍府時,已是天啓二年的寒冬。
臘月将至,正是要過年的時候。
此外,随着聖旨一起來的還有數道調令:
八品宣節校尉田大雷随大長公主抗擊胡虜、守衛邊境有功,升為從五品寧遠将軍,調往河北道,協領府五十一。
從六品飛騎尉姜朔祖升為從四品輕車都尉,調往江南道,協領府七。
從九品歸德執戟長周奇升為從五品游擊将軍,調往劍南道,協領府十一。
七品雲騎尉符揚升為正六品昭武校尉,繼續鎮守嘉峪關。
……
大靖實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