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後會立即被天子随便許給一個男人。
聽聞昭元帝最近幾年,越來越不理朝事,反而沉迷于……
樓重在心底搖了搖頭,抱着不議帝事的原則,沒有繼續想下去。
他只後悔沒有早點教外孫女一些女兒家的技藝,還有宮廷、宅門生活技巧。
不過即使他想教,在西北這兒,一時也很難找到合适的老師啊。
當樓重憂心忡忡地考慮司馬妧的未來時,鎬京城中彩帶飄飄,朱雀門前,一隊儀仗光鮮華麗、随從均着明光铠的威儀隊伍整裝待發,為首者正是意氣風發的太子司馬博。
為他送行的隊伍一直送到灞河橋上,五皇弟司馬誠雙手奉上一條質地上好的馬鞭,寓意希望遠行者早日平安抵達:“此去三千裏地,望皇兄萬事順遂,早日回京。”
“聽聞河西草原天氣多變,殿下當心身體。”嬌柔清脆如黃鹂鳥的女音,來自司馬博的側室,昔年的鎬京第一美人高娴君。她黛眉微蹙,憂心不已,如弱柳扶風,惹人憐愛,一颦一笑都別是一番風情。
即便嫁了人,她也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太子看得癡迷,彎身攬住她腰肢,一提一拉,将她抱上馬背,毫不避諱在這種場合親她臉頰:“娴君如此擔心,不若随我同行?”
高娴君攬住太子的脖子,害羞地将頭埋入他胸中:“殿下說真的?可不許逗妾玩兒!”
太子大笑:“不可不可!便是你想去,吾也舍不得你去那邊境受苦。”
高娴君氣惱地将頭一偏:“太子又欺負人!”
送別的衆人均是面帶微笑望着太子與側妃的濃情蜜意,其中又以司馬誠的笑容最為真誠。沒有人問為何太子妃沒有來,也沒有人對當下過于私密的夫妻對話提出異議。
而在鎬京城中,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漠不關心。
“太子會把阿甜接回來,那、那……”高府的槐樹下,長身玉立的少年望着滿樹槐花出神,喃喃自語:“多年不見,不知道她長成什麽模樣了。”少年似是想起往事,臉色微紅,玉面桃腮,貌若潘安,看得路過的婢女們個個全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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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雕梁畫棟的勾欄院中,還是白天,卻已有人抱着細腰豐臀的花魁紫月在吃酒做樂。
“你是說,陛下近年身體不适,由太子代陛下出巡邊關一事,是高延私下向太子提出的?”
說這話的還是一個少年,長發披散,斜眉入鬓,俊美的五官本來淩厲深刻,無奈主人意态慵懶,沒精打采。
少年一手百無聊賴地轉着酒杯,一手擁着花魁紫月:“不管你是從哪位大人的枕邊聽來的小道消息,何必告訴我?它與我何幹?”
紫月微愕:“我以為……和高家有關的事情,二郎會格外的……”
少年扔了酒杯,抱起她來狠狠親了一口,大笑道:“她高娴君已經嫁人,我難道還要對她念念不忘、死心塌地?與其關心天邊月,不如惜取眼前人!”
“呀,二郎、二郎你……”不知少年的手摸到了何處,紫月的臉驟然一紅,嬌羞無限。
少年色眯眯地笑起來,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正越來越冷。
陛下病着,太子一走,整個皇城的權力必定出現部分真空。
當然,高娴君也會暫時“空”着。
紫月有意試探他的反應,原因何在?她是太子的人,是高延的人,又或者是……司馬誠的人?
少年心中隐隐預感到,太子此次前去,兇險非常,恐難善了。
而一旦……鎬京的天,勢必馬上會變的。
不過,這又與他何幹?
鹹吃蘿蔔淡操心,即便天塌下來,也輪不到他顧二郎操心。
千回百轉的心思在少年腦中過了短短一剎那,随即被他抛之腦後,又繼續笑嘻嘻地喂女人喝酒去了。
橫豎那些大人們鬥得死去活來,閑人們還得吃飯睡覺好好過,是不是?
☆、第 4 章
? 太子行轅設在張掖。
張掖,古稱甘州,後以“張國臂掖,以通西域”而易名,是絲綢之路必經要地。這裏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祁連山的雪水彙集而成的黑水河養育出這片富饒之地,麥子、油菜、胡麻、蘋果梨、紅棗……物産豐富,是靖朝一大糧倉。
從西域遠道而來的胡商在張掖兜售香料、銀器、毛皮等等充滿異國風情的商品,天竺來的佛教在此處傳道,使得張掖城裏城外佛寺衆多,香火鼎盛。
論繁華,這裏固然比不過鎬京,但是太子卻被張掖的異國情調給迷住,連街上随便走過一個高鼻深目的胡姬都有不同于中原女子的魅惑風情。
而出了張掖再往前,土地漸漸沒有那樣肥沃,過嘉峪關後,風沙和幹旱逐漸蠶食水土,化為戈壁。
無怪乎太子走到這裏就走不動了。
此地距離嘉峪關還有五百裏,而去陽關和玉門關的路程則更長。
而太子代君巡視一事,聲勢浩大,傳揚甚廣。現在河西走廊的大小城池村莊中,上至七十歲的老妪,下到總角孩童,無人不知大靖太子将至邊境巡視、慰問邊軍将士。
堂堂未來儲君,僅僅走到張掖就不願往前,顏面何在?
太子自知理虧,卻又舍不得挪窩,便取了一個折中辦法——他走一趟離嘉峪關最近的瓜州城,帶去昭元帝給他素未謀面的外祖樓重和大伯樓定遠的賞賜,且在城中設宴犒賞軍隊,特準軍民同樂三天,酒水管夠。
是夜,瓜州城中燈火通明,歌聲樂聲四處飄蕩,空氣中混雜着烤肉和葡萄酒的香氣。店鋪不歇業,街道不宵禁,男人們和女人們,士兵們和平民們,不分身份,不分彼此,唯有宴飲、狂歡甚至淫樂。
瓜州最寬闊的東西大街上,在喧鬧的人群中,獨獨有三個安靜的人,默默牽着三匹馬走過長街,格外顯眼。
為首者是個少年的模樣,偏女氣的瓜子臉,琉璃色的眼珠,眼窩較深,嘴唇微抿,顯出淩厲又冰冷的氣質。
這麽多人都在歡樂,她卻不開心。
默默跟在後頭的田大雷在腹诽,他不知道自己發什麽瘋。這個時辰,太子正在大宴賓客,公主居然敢獨自跑出來,而他卻放着好好的飲酒作樂不要,非要陪着殿下跑一趟嘉峪關。
嘉峪關那幾個土堆堆,有啥好瞅的?
但他還是跟來了。大概是因為他很清楚殿下的心思,她想在走之前,多看看她待了近十年的這片土地。
名義上作為公主私人衛兵的田大雷,知道自己的出身遠遠不夠當公主的護衛,所以恐怕公主一走,他就得繼續回瓜州菜市當他的屠夫。
不過,他田大雷一個殺豬的,居然有機會跟在公主身邊長見識、學功夫和識字,田大雷覺得這輩子都值了。
他可以繼續回去殺豬嗎,可是周奇呢?田大雷瞥了一眼自己右側沉默寡言的男人,夜色使得他留下刀疤的臉更顯陰沉,公主一走,周奇得繼續回玉門關修築防禦工事一直到死吧。
“城下何人?”
飲酒狂歡的瓜州城內,除了司馬妧和她的兩名随從外,可能唯有守城的幾個士兵還是清醒的。
“是吾,”司馬妧露出鬥篷下的臉孔,晃了晃手中腰牌,“開門。”
腰牌是多此一舉,她的臉在這裏比腰牌管用,一旦看清來人是公主殿下,士兵不再多問她為何這麽晚出城,二話不說打開城門。
晚風沙沙拂過胡楊林,深藍的夜空繁星璀璨。南側是祁連山脈,北側是龍首山、合黎山、馬鬃山等高山,高山之間自然形成的狹長平原,便是河西走廊。
而位于狹長通道口子上的嘉峪關,最高達八百丈的城牆,一層層用黃土厚厚夯實,城牆綿延穿越沙漠與戈壁,向北向南連接長城。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嘉峪關本身,就是此句的最好例證。
如此雄關,怎麽可能會有被攻陷的一天?
是吾杞人憂天?
史書上所記載的那些事情,真的發生過?
即便發生,吾又能做些什麽?
司馬妧登上城樓,思緒萬千。夜晚的風很冷,吹得她的臉疼。她眼前是與天相接的茫茫大戈壁,耳邊是士兵們沒什麽調子的吼歌,城下是一堆堆篝火和美酒烤肉。
一切都是那麽平靜、祥和、快樂。
“殿下,此處風大,不如下去喝杯酒暖和暖和吧。”陪着她一同上城樓的都尉見過司馬妧很多次,見她今夜愁眉不展,便好心開口勸道。
明日,明日她真的只能離開這裏了嗎?
好不甘心啊。
司馬妧握緊拳頭,懷着無限的憤懑和遺憾轉身,不甘地往城樓下走去。
可就在這時——
“殿下!”一直沉默不語的周奇突然出聲,細長雙眸驟然睜大,精光四射。他轉頭,死死盯住遠方模糊的地平線,道:“殿下可聽到了?”
“什麽?”都尉和田大雷迷惑不解,異口同聲地問。
“馬蹄聲!”
周奇道:“無數的馬蹄聲!”
司馬妧猛地轉身。
聽見了!
夜色之中,有無數紛繁嘈雜的馬蹄聲噠噠響起,越來越近。終于,在那茫茫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長長一隊看不清顏色的身影,他們舉着某種武器,悄無聲息地、訓練有素如同狼群,朝嘉峪關疾馳而來。
“有敵情!”
“預警!預警!”
反應過來的都尉首先跑去樓上敲鐘。
若是往日,鐘聲一響,即便是夜晚,訓練有素的士兵也會即刻穿起甲胄拿上武器,随時準備迎敵。
可是今天,烽火臺上的狼煙已起,嘉峪關的上萬士兵仍然拖拖拉拉、東倒西歪,甚至有人幹脆在城牆下呼呼大睡起來。
怎麽會這樣!
司馬妧的臉色驟變。
她揪住都尉的衣領把他提起地面:“曹都尉,他們到底喝了多少的酒!”
“守、守邊的将士都是、都是海量啊!”面對這種情況,都尉幾乎傻眼了,而且喝了幾杯的他也開始覺得腦袋暈暈的:“酒,酒一定有問題!”
酒?
可惜說這個已經晚了!頭暈暈的都尉被司馬妧一把扔在地上,馬蹄聲越來越近,震得整個大地都在轟鳴。
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
一個字,打!
司馬妧咬咬牙,扒下都尉的盔甲披上,一腳跨上戰馬,以風一樣的速度穿過東倒西歪的人群,将還清醒着的士兵迅速收攏。
與此同時,她将紫檀木雕的腰牌扔給沉默相随的瘦削男子,冷聲囑咐:“周奇,立刻帶着我的信物回去告訴外祖和大伯這裏的情況,還有……北狄來犯!”
夜色濃重,看不清敵人的衣着。祁連山和西北草原都有游牧部落,但是以她和北狄不多的幾次會面,她直覺今夜的敵人就是他們,而且是有備而來、蓄謀已久!
“得令。”
望着接過腰牌的周奇頭也不回地飛馳而去,相信很快他會和瓜州城的援兵一起回來。司馬妧微微松了口氣,繼續策馬在寬闊的城牆上奔跑着重整殘餘士兵:“弓箭手準備迎敵!”
她略微沙啞的少女嗓音在嘉峪關寂寥的夜空回蕩,如此特別的聲音在戰場上從未有過,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也無法掩蓋。
“都尉酒醉無法打仗!今夜吾——司馬妧以大靖嫡長公主的身份暫代最高長官,帶領爾等迎擊北狄!服氣的,給我死命殺敵,不服氣的,也給我死命殺敵,聽到了沒有!”
“是!”沒喝太多、尚有戰力的士兵們嘹亮回答。
“吾等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殺盡蠻夷!守住關門!”
殺氣騰騰的聲音響徹西北蒼茫的夜空,令人一陣熱血沸騰。第一波的弓箭手已準備就緒,只等司馬妧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田大雷呆呆地跟在她身後,她拿兵器,他也拿,她騎馬,他也騎。不過他的腦子卻木木的,一貫有點小聰明的他卻不太明白現在的狀況。
他傻乎乎地問:“殿、殿下想幹什麽?”
肅殺的晚風吹起司馬妧的頭發,她背對着他,冷聲問:“大雷,你還記得如何殺豬嗎?”
“當然記得啊,那是俺老本行。”他自豪地回答,卻還是傻傻的,搞不懂殿下此刻問他這個問題的目的。
“我要你把這些攻來的胡虜都當成你的豬,難不難?”
殺豬有什麽難的?田大雷漿糊一樣的腦子忽然清楚了。
他一下子明白自己該做什麽、司馬妧想要他做什麽,他用那殺豬練出的好嗓門大聲回答:“不難!”
當司馬妧誤打誤撞碰上這次北狄突襲嘉峪關的戰事時,面對關防士兵半數以上倒地不起的狀況,她毅然決定留下來帶領剩餘士兵迎敵。
雖然,她隐隐有預感,此次北狄不會輕易退卻。
不過她也不知道,這一個夜晚便是史書中大書特書、具有轉折意義的“申酉驚變”。
風中傳來鮮血的鐵鏽味道。
戰事,才剛起。
而彼時,太子司馬博正在瓜州城中欣賞胡姬舞、醉卧美人膝。
張掖城中,有人正奮筆疾書,欲将一封密信寄往鎬京之後立即打包金銀細軟,随時準備逃離此地。
在帝都鎬京的皇城,大靖第一美人高娴君剛剛沐浴完畢,長發松松挽起,身着一套紅衣華服,面含輕愁,在紅燈籠的指引下,身段婀娜地步入昭元帝的寝殿。
在第一美人的娘家高府,嫡長子高峥正面對父親要求他遴選的美人冊發愁,他猶豫不決,一會翻一翻各具特色的帝都貴女畫像,一會卻又在潔白的宣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的“妧”字。
此外,在不忌宵禁的夜市之內,千金賭坊人聲鼎沸,最近轉移愛好的太子太傅家公子顧二郎,突然不愛美人愛黃白,正攏過一堆剛贏來的白花花銀子,由于晝夜颠倒而略顯浮腫的臉上笑逐顏開。
歷史将在這裏拐過一個彎。
只是當歷史發生之時,身處其中的人誰也沒有察覺。
☆、第 5 章
? 北狄人善騎射,機動性強,突擊兇猛,卻不擅攻城。
嘉峪關年年修繕,城牆幾丈厚,四個城門外皆是半圓形的甕城,即便敵人攻入甕城,會發現裏面還有一道堅固的城門,就算連這道城門也攻陷,還有一道內城門。
內外三重圈,真正的易守難攻,故而初出茅廬的司馬妧帶着殘餘不到千人的軍隊,竟能生扛三個時辰。
天邊泛起魚肚白,已經三個時辰了,為何瓜州的援軍遲遲不到?周奇莫非已經遭遇不測?
原始的冷兵器戰鬥是如此殘酷,司馬妧的臉上和身上血、汗、泥混雜,甕城已陷,靖兵的人數在一點點減少,死亡的氣息逐漸蔓延開來。
而北狄歷經如此漫長的攻城戰後,士氣居然不減反升,甚至人群裏還響起一陣歡呼。
他們在歡呼什麽?
“殿下快看!”一個百夫長大聲地叫道,他的聲音裏不止有驚訝,還有莫名的恐懼。
在嘉峪關的南門,從瓜州的方向,有另一隊人馬滾滾而來,他們衣着色雜,不是大靖的黑色兵服,揮舞馬刀,叫嚷胡語。
晨光熹微,蒙蒙亮的天空下,能看清領兵的是個極高壯的中年人,粗眉闊唇,相貌英偉,臉上有尚未抹去的血跡,雖然編織成一條條小辮的胡子有些可笑,但是司馬妧卻沒有心思笑。
“是昆邪王呼延博!”有老兵認出了這為首的中年人。
仿佛有感應一般,呼延博的目光堪堪對上注視着他的司馬妧,如鷹隼般淩厲,如豺狼般狠毒,是歷經多少內外殺戮才能淬煉出來的眼神,立于高牆之上的司馬妧居然因此生生打了一個寒戰。
如此大隊的人馬,呼延博是如何帶着他們混入關的?必定不是一日之功,而是十日、白日……積少成多,隐藏甚深,只待今夜,裏應外合,拿下嘉峪。
昆邪王居然從瓜州方向而來,是否證明瓜州已經淪陷?
時機把握如此之準,還有能令人全身無力的酒水,都不像北狄人獨自能謀劃出來的計策,誰是內奸?
在她愣神的短短一剎,呼延博鑲着紅寶石的馬刀寒光一閃,正指向她。
呼延博仰天大笑:“那就是大靖最尊貴的公主,兒郎們拿下嘉峪關,把她搶回去做女奴!”
“喝!喝!做女奴,女奴!”
無數的馬刀在發白的天空下泛着寒光,北狄人餓狼一樣的目光齊刷刷釘在司馬妧身上,他們在樓重和樓定遠手下吃過不少敗仗,如果能在大靖的公主身上報複回來,那滋味……啧啧一定很爽。
司馬妧微微抿唇,冷冷道:“那就要看昆邪王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這極具侮辱性的言辭沒有讓她惱火,卻令城牆上的靖兵們異常憤怒,田大雷揮舞着大刀又砍下一個爬牆胡虜的人頭,帶頭叫喊:“誓死保護殿下!”
“誓死保護殿下!”
氣焰嚣張的呼延博哈哈大笑:“給我上!殺!殺!殺!”
呼延博剛剛奇襲過瓜州,如今正處于熱血沸騰的狀态。他已經按照約定,趁衆人酒軟無力之際殺死大靖太子,不過在瓜州搶奪而來的一點點財富無法滿足他。
奪下嘉峪關,自張掖往北的地盤——三分之一的河西走廊就是他呼延博的了!
大靖人真蠢啊,男人那麽的弱,還要玩自相殘殺的伎倆,只會讓他們北狄人得利,哈哈哈!
凝視着雄壯的嘉峪關城頭那一抹高挑纖細的身影,呼延博興奮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想起他殺死大靖太子前,太子跪在他腳邊哭叫着磕頭求饒的場景,心中又是不屑又是激動。
大靖的太子是什麽熊樣他見識到了,卻不知道大靖的公主嘗起來是什麽滋味?
呼延博在腦中極盡幻想之時,司馬妧冷靜地拉開長弓,搭上利箭,小臂蓄力,朝殺氣騰騰的隊伍中一箭射去,三角形的箭簇刺穿一個人的脖子,他無聲無息地滾落下馬。
殺一個,是一個。
嘉峪關城頭的血戰從天黑到天亮,烽火臺上的滾滾狼煙已從嘉峪關一直傳到硖口關、黑山關、會寧關、金城關、馬關……很快,遠在千裏之外的鎬京也會看到升起的狼煙。
此刻瓜州城中,一片狼藉,街道是北狄人踐踏過的痕跡,許多人還在酒的藥效下無法起身。
突然殺出來的呼延博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樓重年事已高,又喝了過多的酒,此刻仍在床上癱軟無力,只能望着太子身首異處的屍身老淚縱痕。
樓定遠正在調集剩下的可用兵力,左胳膊只簡單包紮卻仍能透出血跡,那是他為了讓自己強行清醒而刺的。若不是帶着司馬妧信物的周奇及時趕到,樓定遠此刻已死于呼延博刀下。
大本營的軍隊全着了這酒的道,如果不是太子已死,樓定遠幾乎要懷疑是太子差人下藥又故意透露風聲給北狄人,好放他們入關。
從更遠的硖口關調集大批軍隊還需要時間,不過樓定遠已不打算再等,他命副将留守以待後援,自己先行領兵趕往嘉峪關。
司馬妧還在那裏苦苦支撐。
即便他死,也必須把她救出來。
望着湛藍天空中不斷升起的不詳黑煙,騎在馬上的樓定遠高高舉起了陌刀:“全軍出發!”
鎬京城中,因為賭錢一夜未睡的顧家二郎揣着兜裏的銀票,從千金賭坊踉踉跄跄地走出來,他無意識地一擡頭,望見天空中飄上來的幾縷黑煙,因為熬夜困乏而充血泛紅的雙眼微微眯起:“那是……狼煙?”
西北方向的狼煙。
真是好久都沒有看到過了啊。
顧樂飛軟軟地靠在牆上,望着天邊充滿不詳意味的黑煙,順着牆根坐了下來,突然呵呵呵笑出聲來。早起擺攤的鎬京百姓以莫名其妙的眼神對他側目,皆不知這個一身華服卻形容狼狽的年輕人在笑些什麽。
太子必已出事。
不過萬萬沒想到,居然是以這種方式。
天才,果真是天才,假胡虜之手殺想殺之人,半點不留痕跡——好聰明的手段,好愚蠢的見地。
北狄狼子野心,到嘴邊的肥肉,難道還指望他們吐出來?
顧樂飛越想越覺可笑。他倒是很好奇,太子若真的死了,最終漁翁得利的那些人,是不是他所料想的那些?
腐朽至此……顧樂飛回頭望一眼北邊巍峨宏偉的皇宮,随即眼神漠然地轉身離去,面上嘻嘻笑着消失在了巷口深處。
在京郊的佛光寺一座寶塔中,也有人對着天空中的幾縷黑煙露出了笑容。他負手而立,靜靜等待報信的信鴿從西北的方向飛來。
“元良,事情可會有變數?”
發話的人是如今正在佛光寺潛心“修身養性”的五皇子司馬誠,他口中所稱的“元良”,則是高娴君的父親——升任光祿寺卿的高延的字。
“即便有變數,埋伏下的刺客也會趁亂執行任務。”高延雙手攏在袖中,老神在在。他的長相實在非常符合時下對男子的審美,身長六尺,臉長而有輪廓,鬓角和胡須亦蓄得十分有美感。
“這個吾知道,”司馬誠淡淡道,“但是呼延博野心勃勃,必定不甘于只搶掠一番,如果他觊觎的土地過大,那……”
高延摸着自己的胡須微笑:“嘉峪關恐怕是保不住的。不過我們的人早就混進他的隊伍,如果他得到張掖後,還想再往硖口關邁進,我們就不得不對他毀約了。”
聽到這裏,司馬誠的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事情若成,把硖口關以北的地方讓給他也沒什麽。河西走廊那麽大,分三分之一出來,換回的好處,可是無窮無盡啊。”
高延揖禮道:“殿下英明。”
“唉,我何來英明一說,全仗元良輔佐,”司馬誠回身扶起高延,正色道,“吾若成功,必不忘君如今嘔心瀝血之勞苦,還有娴君,雖委屈她暫待父皇身邊,他日吾必以後位相待。吾若有違誓言,天打雷劈!”
高延大驚失色,慌忙跪下:“殿下豈可發此毒誓!老臣一片丹心,只願輔佐我朝最賢明的君主創千秋功業,其餘別無所求!娴君她也是心甘情願為殿下的啊!”
司馬誠聞言,感動得涕泗橫流,亦在對面跪了下來。這一老一少,一個皇子一個臣下,一個拍馬屁一個許諾言,各自做戲,好不真實。
一番做戲下來,司馬誠突然想起支持他的高家裏還有一個不定數,便狀似随意地問道:“元良的長子姿容甚美,鎬京城中女兒家無不為之動心。但吾聽說他曾有婚約,對方竟是樓皇後之女?”
樓,是一個敏感的姓氏。
死去的太子的外家是樓氏,司馬妧的外家還是樓氏。
這一次和北狄裏應外合的好戲,不止是為了殺掉太子,還是為了搓掉樓家氣勢,滅掉樓家的兵,最好借機奪了他們的兵權。
五皇子的這一問,高延頓了兩秒,故作無奈地回答:“唉,哪裏有什麽婚約,都是年幼時幾個小孩子說着玩的,不然陛下怎麽連指婚的聖旨都沒有下過?”
司馬誠笑道:“可是吾聽說令郎對公主始終念念不忘,記得她當初的救命之恩呢。”
高延搖頭笑道:“公主離開的時候還是個五歲的娃娃,我那小子能記得啥?而且近日老夫正命內子相看京中貴女,畢竟峥兒也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不過到底挑中誰,老夫還是允許他自己決定。至于公主殿下,她……”高延頓住不再說下去,只微微一笑,回頭望了望天邊久久不散的狼煙,這動作不言而喻——
司馬妧有沒有命活着回京,都還不一定呢。
☆、第 6 章
? 司馬誠不明白,嘉峪關是不能丢的。
嘉峪關一旦被攻破,北狄強悍的騎兵将在河西走廊平坦的地勢上無所阻礙。騎兵的高機動性和廣闊平原令靖兵很難阻擊成功。即便得到消息後速速前往迎敵,很可能抵達之時看見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城池。
而且,呼延博有意占領河西四州的兩州——瓜州和張掖,如此一來,北狄将橫亘在從西域通往鎬京的絲綢商路中心要地,這條生機勃勃的漫長商路将由此被生生阻斷。
更重要的是,張掖州中,焉支山下有山丹軍馬場,這是大靖最肥沃最富饒的大片養馬草場,卻即将成為呼延博的囊中物。
北狄以騎兵聞名,經驗證明對付騎兵最有效的就是騎兵,而騎兵的關鍵又在于馬的好壞。
——失去山丹草場,大靖再無可堪匹敵的馬場。
馬劣,兵就弱。
總而言之,嘉峪關一丢,大靖的騎兵力量很快會被削弱,而北狄步步緊逼,最終将把整個河西走廊拱手送人,自己只能縮在烏龜殼裏,疲于防守。
這絕非誇大其詞。
因為史書就是如此記載的。
數日前那場嘉峪關血戰的血腥氣仿佛還未散去。
額上系着白布條的司馬妧,提刀踏上被火燒得漆黑的張掖城頭,她望着殘破不堪的中央長街上還在燃燒的房屋,看見路邊一些百姓躬身默默拾着殘骸好用來修補,還有一些人躲在自己的屋裏閉門不出,更多的人則把家當打包放上板車,準備往南、往金城的方向遷徙。
這些遷徙的隊伍中,不止有漢人,還有跨越沙漠戈壁、千裏迢迢來中原做生意的胡商,以昭武九姓為代表的西域商人們面對北狄來勢洶洶的鐵蹄,深感無法歸家的痛苦,被搶劫一空的財物又令他們此趟血本無歸。
如今除了希望樓重帶兵早日驅逐北狄人之外,他們只能跟随靖朝百姓一起,暫時前往金城避難。
數日前,嘉峪關陷落,樓定遠戰死。
樓重白發人送黑發人,以古稀高齡重披戰甲,組織軍隊上陣迎敵。
司馬妧不知道,如果她能預料到最終的結果,自己還會不會聽從大伯的命令,先行由周奇和田大雷護送,喬裝趁亂離開嘉峪關。
額上緊緊纏着的白布條在不斷地提醒司馬妧,那個細心教自己馬術和兵法、領她一寸寸踏過河西肥沃土地的大伯已經不在了。
可是戰争才剛剛開始。
司馬妧望了一眼北方天空上依然飄散的狼煙,回身走下城樓。
張掖的刺史府臨時成為軍隊的集議地,郡守被呼延博的人殺死,張掖城以及下轄府縣群龍無首,全由樓重暫時接管。
樓重已經七十多了,即便他看起來精神矍铄,也架不住歲月不饒人,北狄的咄咄逼人、陣前喪子之痛和數十日的熬夜老作,這個老人……他還能夠扛多久?
幾員副将圍繞着地形圖愁眉不展,白發蒼蒼的樓重額上同樣纏着白條,他擡起頭來,看向剛進門的司馬妧。十幾天的時間,他整個人瘦了兩圈,眼有血絲,聲音沙啞:“回來啦,城裏的情況怎麽樣?”
司馬妧抱拳答:“禀大将軍,呼延博有目的性地重點攻擊城中防禦設施,且讓刺史府完好無損,可能有日後作為自己行轅的打算。呼延博整頓好兵馬、補充完糧草後,必定還會回來。”
“我認為他的胃口很大,張掖他想要,如果可以,整個河西走廊,他都想要。”
樓重滿意地點了點頭,司馬妧的表現越出色,他就越暗恨她不是男兒身。心下一聲嘆息,樓重将一份文件遞了過去:“看看,斥候最新傳來的消息。”
斥候回報,呼延博正在張掖以北整頓兵馬,似乎打算将麾下兩萬騎兵分成兩路進發,北狄世代游牧,人口稀少,兩萬人馬看似不多,但戰鬥力驚人。論單兵作戰能力,大靖的騎兵少有能與之匹敵。
戰報看得司馬妧直皺眉:“難道他想繞過張掖,先行攻陷其他府縣,再回頭把張掖包個餃子?”也不怕樓重的兵從背後偷襲他?好狂妄的作戰方式。
“将軍,我有個想法,或許能把他的主力再次吸引過來,”司馬妧沉吟片刻,“太子兄長的服飾是否尚在?”
呼延博最近春風得意,北狄男兒的鐵蹄所向披靡,連樓重的寶貝兒子,威名赫赫的樓定遠都死在他手下,可惜沒活捉到那大靖公主。
即便那些靖人百姓咬牙切齒,也只能在他們的刀下留下一顆顆憤怒的頭顱。
河西走廊,這片肥美無比的土地,那樣适合放馬牧羊,怎麽能讓懦弱的靖人占據着?
他美滋滋地規劃着日後的行軍路線——或者說劫掠路線,直到聽見探子報來一個消息——大靖太子還活着,而且就在張掖。
怎麽可能!!!
呼延博大驚失色,從椅子上高高跳起,毫無形象地抓着探子怒吼:“再探!”
再探,結果還是一樣。
大靖太子的衣服一眼就能認出,靖朝的服色配飾有嚴格等級規定,尤其是皇族。就算樓重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讓人穿太子的衣服,而且張掖日夜修築工事,不斷增兵,估計就是為了保護太子。
那麽……自己在瓜州殺的那個人是誰?
呼延博的臉色陰晴不定,他想起曾經聽聞中原的皇帝太子都喜歡搞各種替身,以防備有人暗殺。而他只見過太子畫像,無法辨認真僞。
如果太子真的沒死……如果樓重偷偷派人護送太子回鎬京,那麽他和涼州刺史的背後長官的約定豈不是……
呼延博眉頭一皺:“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