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坦白
鐘伯延沒有離開病房,依舊坐在林瓷書的病床旁,沉默地看着掌心裏顫動的指尖。
他猶豫着伸出手,小心又笨拙地用打着石膏的手擦去林瓷書臉上的淚痕。
林瓷書偏過頭想躲開,但才只動了一下就停了下來,在止痛藥作用下變得麻木的身體脫離了控制,他僵硬地閉上眼,任由鐘伯延的手貼上臉頰。
指尖的血,眼角的淚,鐘伯延妥帖地抹去他身上所有狼狽的痕跡,如同一個溫柔體貼的Alpha丈夫。
……真是荒謬,他居然會覺得鐘伯延會成為一個好丈夫。
林瓷書為自己突然生出的想法感到可笑,身旁的鐘伯延擦去他臉上的淚痕,握着他的手再度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又是那樣的表情。
林瓷書移開眼,不去看眼前的Alpha。
躊躇良久,鐘伯延微微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雖然你可能不想聽,但有些事情……我覺得你有知情的必要。”
林瓷書眼神空茫地望着天花板,半晌才反應過來鐘伯延在征求自己的意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輕輕握了下鐘伯延的手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鐘伯延摩挲着林瓷書蒼白的手背,和他講起了自己大學時代的舊事,有些零碎,毫無邏輯,林瓷書始終靜靜地聽着。
他的學生生涯和鐘伯延的大相徑庭,有專職司機接送,從未住過學生宿舍,過着旁人眼裏看似優渥的富家少爺生活。
但後來分化成Omega被送去海島,林瓷書學業就此戛然而止,他再沒有去過學校,自然也沒有念過大學。
現在聽鐘伯延提起他的學生生活,林瓷書覺得新鮮,又有些遺憾和難過。
他失去了這些機會,只能靠鐘伯延的描述想象自己不曾擁有過的生活。
牆上時鐘的指針無聲跳動着,時間在鐘伯延低沉的聲音中平緩地流淌。
“……我大學時選的是醫學專業,每年都會接受針對Alpha的信息素抗性考核,這是畢業和進入醫院工作的基本考核,也是進入林家、成為你的家庭醫生必須達到的硬性指标。”
“我的考核結果每年都是優秀,從來沒有出過問題。”
“包括林家那次。”
掌心裏的手忽然顫了顫,鐘伯延停頓了一下,又說:“那天晚上我去你房間之前,林家那個Alpha繼承人來過。”
“問了一些很瑣碎的事情,沒待多久就走了。”他的語氣很平,聽起來沒什麽波動,話音剛剛落下就消散在空氣裏。
那個挂着林家繼承人名頭的Alpha離開後,寂靜的海島別墅在深夜陷入從未有過的慌亂,卻在日出後重新回過沉寂。
失控的家庭醫生殘暴地标記雇主家的Omega,這對尋常人家而言是極其嚴重的惡性事件,而對林家這樣的豪門家族來說更是絕不容許外傳的驚天醜聞。
鐘伯延徹底失去了這份工作,很有可能還會面臨無期限的牢獄之災。
然而林家沒有追究他的罪行,不要求他支付高昂的賠償金,甚至連夜将他送去國外,為他安排好了接下來的工作。
除了不允許回國之外,鐘伯延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輕飄飄地離開了海島,離開了林瓷書。
時隔兩年從鐘伯延口中聽到這些,林瓷書心裏意外地平靜,像微風拂過湖水,只泛起淺淺的漣漪,沒有掀起一點波瀾。
“現在追究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很慢地說到,許久沒有被水滋潤的嗓子幹澀生疼,泛着血腥味,聲音沙啞得像被裹着鮮血的沙粒輾過一般。
鐘伯延說的對,他确實不想聽。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是不是被人設計陷害已經沒有意義了,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标記烙在後頸上,即便靠手術清洗也無法抹去信息素注入的痕跡。
但林瓷書确信,第一次接受标記清洗手術時,鐘伯延來看過他。
那不是麻醉時憑空臆想的幻覺,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情,盡管他從沒有和任何人确認過,也沒有問過鐘伯延。
林瓷書放空了很久,直到鐘伯延再叫他的名字,他才遲鈍地轉過頭。
“在成為你的家庭醫生以前,我就知道你。”鐘伯延說,“我是你外公私下資助的學生,他以前總提起你。”
“他都和你說了什麽?”林瓷書撐着病床的護欄掙紮着要坐起,被鐘伯延按了回去。
因為林家的緣故,林瓷書與母親家族來往甚少,與舅舅哥哥關系冷淡,唯獨與外公比較親近。
但從外公去世以後,他失去了唯一一個疼愛他的人,也失去了與母親家族的所有聯系。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聽別人提起過外公,還以為早就沒有人記得了,畢竟就連他自己都快記不得外公是什麽模樣了。
鐘伯延眸光微動,輕聲說:“說了一些你小時候的事情,不是很多。”
“他很想你,只是你母親去世得早,不然他還能名正言順地和林家争奪你的撫養權,不會讓你一個人留在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我知道林家為未婚的Omega聘請Alpha醫生不懷好意,即使通過考核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本該避嫌的。”
鐘伯延的聲音在發顫,尾音輕得近乎分辨不清,林瓷書看着他,放在對方掌心裏的手又被握緊。
“但我還是……”
“想見你。”
來到紐約後的每一個夜晚,鐘伯延都會想起林瓷書,想起那個花香和水汽充溢的午夜。
Omega的掙紮很輕,沒什麽力氣,濕漉漉的身體貼着他的胸口,曾經心神旖旎的畫面令他一次次從無法忘懷的夢中驚醒。
鐘伯延不想再回憶起标記林瓷書時的細節,強迫自己不停地回憶複盤從林家聘請他做家庭醫生到他被遣送出國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
林家的手段并不高明,可以說得上是漏洞百出。
當初他們為林瓷書請來身為Alpha的家庭醫生,打着幫助他熟悉Alpha接觸的名頭,實則是用心險惡。
正因如此,林瓷書才一次又一次地試探他,直至放下戒心,徹底信任他。
林瓷書沒有拒絕的權利,鐘伯延有。
但鐘伯延從一開始就辜負了林瓷書的信任。
他私心作祟,最終成了這些人的幫兇,将本就行走在懸崖邊緣的林瓷書狠狠推下深淵。
那個失控的标記毀掉了林瓷書未能實現的美滿婚姻,卻似乎為他換來了自由,只是那自由的代價太過慘痛,以至于自己每一次出現在林瓷書面前都像在邀功,在揭開那層血淋淋的傷疤。
鐘伯延不止一次幻想,如果沒有那個多餘的标記,林瓷書是不是會過得更好。
似乎并不會。
他的命運從分化那一刻就被安排好了,沒有任何改寫的餘地。
鐘伯延停頓了很久,林瓷書覺得他好像快哭出來了,但他很快整理好情緒,一字一頓地說:“抱歉,我不該那麽自私。”
“算了。”林瓷書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吐出一聲顫抖的嘆息,“如果不是你,還會有別人。”
他生為Omega,命中注定成為Alpha争奪占有的資源,哪怕真的是被人算計,他也沒有反擊報複的能力。
過去沒有,現在依舊沒有,不如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單純地恨鐘伯延,還能讓自己輕松一些。
但鐘伯延救了自己兩次,林瓷書不想恨他,也沒有辦法再恨他。
曾經有過鐘伯延的标記,現在終究還是會為他的坦白自亂陣腳,會忍不住想原諒他。
腿間似乎又湧出溫熱潮濕的液體,黏膩的觸感停留在皮膚上,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開來,疲倦再度籠罩着沉重的身體。
林瓷書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消散,吐出的呼吸帶着血氣,視野漸漸暗下,鐘伯延的面容變得模糊。
他閉上眼,松開了鐘伯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