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潰敗
林瓷書在大失血中失去了意識,睡了很久,做了一場又一場荒誕真實的夢。
他夢見鐘伯延抱着自己向什麽人大聲呼救,夢見自己再次躺在手術臺上,即将被人開膛破肚。
在剖開腹部的下一秒,意識忽然墜入黑暗,詭谲的夢境回歸平靜,林瓷書沒有再做可怕的噩夢,沒有再感受到任何疼痛。
遠處傳來“滴滴”的聲音,忽近忽遠,夾雜着幾道分辨不清的交談聲,在黑色的夢境回蕩,卻分辨不清方向。
再次醒來時,林瓷書的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随着幾下不太明顯的閃爍,模糊的畫面變得清晰,先是灰白色的天花板、吊在床頭的點滴藥瓶,然後是坐在床邊的鐘伯延。
原來是鐘伯延。喓邀曜
一貫冷靜自持的Alpha握着他夾着血氧儀的手,皺着眉看着他,臉色有些蒼白憔悴,帶着一絲藏不住的狼狽。
鐘伯延的手溫熱有力,略高的體溫從掌心源源不斷傳來,林瓷書望着交握在一起的手,恍惚間忽然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身處何地。
是一個人生活在美國的小鎮,還是根本沒有離開那座海島、沒有和鐘伯延分開?
他分不清了。
也許他只是睡了很久,做了一場過分逼真的噩夢。
林瓷書茫然地睜着眼躺在病床上,身體很重,肌肉和神經都失去了知覺,只感覺得到從掌心傳來的溫度。
鐘伯延沒有說話,一直沉默地握着他的手。
林瓷書想坐起來,動了一下身體,小腹傳來一陣沉悶的痛感,眼前黑了一瞬,清醒的意識倏然斷裂。
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鐘伯延打着石膏的右手隔着被子按在他的胸口,“你才做完手術,要靜養。”
“什麽手術?”林瓷書用口型問鐘伯延,幹裂的嘴唇間洩出斷續的氣聲,微弱得幾乎聽不清。
“生**大出血。”鐘伯延的嘴唇顫了顫,聲音有些沙啞,“醫生盡力了。”
林瓷書覺得他的語氣聽起來很難過,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過了一會才回過神,意識到鐘伯延說了什麽。
他抽回被鐘伯延握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自己的小腹。
凸起的傷疤,溫熱的血液,交錯的縫合線,林瓷書反複撫摸着,蒼白顫抖的指尖染上一點潮濕的猩紅。
他的生**被摘除了,小腹上多了一道傷疤,內裏空空如也,什麽也不剩。
林瓷書閉上眼,淚水從眼尾滾落,沒入發根,浸濕了枕巾。
他沒有選擇生育的權利,被動地懷孕,被動地難産喪子,現在就連剝奪都沒有反抗和拒絕的餘地。
什麽都沒有改變。
即使逃到這個只有鐘伯延知曉自己過往的小鎮,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循環往複着同樣的痛苦。
吊在床頭的點滴平穩下落着,壓抑的呼吸聲在病房裏回蕩。
鐘伯延按住林瓷書觸碰傷口的手,将手指從傷痕累累的小腹帶離,一點點擦去滲入指縫的鮮血,然後将顫抖不停的手裹進掌心。
林瓷書沒有反抗,順從地被鐘伯延牽着。
他沒有嚎啕大哭,沒有咒罵致使他痛苦的人,沒有控訴糟糕的命運,只是無聲地恸哭着,呼吸在顫抖,偶爾洩露幾聲壓抑不住的哽咽,卻像是把經年積累的委屈全都傾瀉出來。
鐘伯延希望林瓷書可以更加放肆地發洩情緒,不再壓抑克制,卻無從開口。
從初次見面開始,自己和林瓷書之間就沒有太多可以交談的話題,日常的對話僅限于“今天天氣不錯”之類的內容,沒有新意,甚至可以說得上敷衍。
偶爾他離開別墅,在島上閑逛采購時,會去島上唯一的書店閑逛,為林瓷書帶回一些不太有趣的報紙和書籍。
林瓷書明确表達過喜愛的東西不多,但只要是鐘伯延帶回的書,他都會從頭看完,然後再與鐘伯延手中的交換。
那些枯燥乏味的報紙和書籍後來漸漸成了他們交談的內容,不再是單純印刷在紙上的文字。
鐘伯延會問林瓷書有沒有看到什麽有趣的故事,林瓷書會沉默很久,在鐘伯延準備跳過這個話題時指出書上一個無趣的內容。
一個偏離常識的比喻、有違常理的事情,或是一小段辭藻優美的詩歌。
林瓷書很少傾訴自己的觀點和感受,大多時候鐘伯延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只能從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揣測此刻的情緒。
厭煩,疲倦,那四年裏林瓷書給鐘伯延的感受從來都是這些,連憤怒都寥寥無幾,也沒有什麽時候是高興的。
而現在,鐘伯延終于真真切切在林瓷書身上感受到除了厭煩與抗拒以外的感情,卻沒有因此而高興起來。
他不希望林瓷書難過,不希望林瓷書痛苦,但這樣的願望太難實現了。
鐘伯延握着林瓷書的手,坐在病床前陪着他沉默地哭泣。
心髒和胃揪成一團,被林瓷書的淚水黏合,變成分不清形狀的團塊。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瓷書終于止住了眼淚,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卻沒有睜開眼看鐘伯延。
“你走吧。”他用吊着點滴的手捂住眼睛,眼尾泛着哭過的紅,聲音嘶啞哽咽,帶着抑制不住的顫音。
鐘伯延按了呼叫鈴,固執地握着林瓷書的手沒有松開,“我等醫生來就走。”
林瓷書沒有力氣趕他走,無力地垂着頭,看自己和鐘伯延握在一起的手。
鐘伯延的手筋骨分明,握在一起顯得他的手蒼白難看,像幹枯的樹枝。
林瓷書想甩開鐘伯延的手,手指松開再合攏,最後又作罷。
接到呼叫的醫生來得很快,給林瓷書做了檢查,将他裂開的傷口妥善處理好。
鐘伯延和護士一起換下被血弄髒的床單,他的右手打着石膏,動作不太靈活,花了一點時間才整理好一切,重新坐回林瓷書的床邊。
林瓷書在鎮定劑的作用下逐漸平靜下來,注射過止痛藥的身體回到沉重麻木的狀态,不再疼痛。
鐘伯延握着林瓷書的手,看着點滴瓶裏透明的藥液一滴滴落着。
沒有交談,安靜的病房裏只有呼吸交錯着,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有幾分鐘,鐘伯延在心裏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低下頭,問林瓷書:“你恨我嗎?”
這個問題林瓷書曾經回答過,但鐘伯延不覺得那是真正的答案。
從認識以來,面前的Omega總是擺出冷淡的神情,信息素卻是馥郁熱情的曼陀羅花香,濃烈得令人無法忽視。
鐘伯延想起研修時讀過的一篇論文,信息素很大程度上會反映個體的情緒和特征,那些不安躁動的花香或許就是林瓷書無聲地叛逆。
他總會隐藏自己的情緒,不會輕易吐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又總是在妥協,在退讓,按捺着不甘接受現實,所有無法在人前展露的情緒最終都通過信息素表現出來。
但信息素的反抗太過微弱,沒有人真正在意過林瓷書的感受,Omega早已被定下結局的命運從未改變。
他還是履行了與Alpha結婚的義務,為Alpha生兒育女,如今被摘除生**,被強制剝奪生育的能力和權利,他也只能被動地接受。
面對鐘伯延的追問,林瓷書閉了閉眼,再看向鐘伯延的眼神卻平靜得麻木。
“恨。”
他的苦難與鐘伯延無關,卻是因鐘伯延而起。
以他那時的處境,就算不是和汪桐那個人渣結婚,林家為了利益根本不可能給他安排一個稱心如意的伴侶。
軟弱的人沒有選擇的權利。
林瓷書想,如果沒有鐘伯延,沒有那個多餘的标記,他不會被林家塞到汪桐的床上,不會經歷難産,現在或許還在那個泥潭裏掙紮。
但他恨鐘伯延。
鐘伯延是他的家庭醫生,是陪他度過四年枯燥生活的Alpha,本該是他最信任的人,卻最先背叛了他。
他不想追究鐘伯延過去所做的一切,鐘伯延不該出現在他的眼前。
“你走吧。”
林瓷書看着守在病床前的Alpha,又一次重複道:“鐘伯延,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