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信任
攤開的行李箱躺在客廳的角落裏,與客廳只有一牆之隔的浴室瀉出一道細長的光帶,虛掩着的門縫裏傳出斷斷續續的水聲。
林瓷書站在浴室的玻璃隔間裏,擰着開關一遍遍調試着水溫,從花灑噴出的水流砸在地磚上,過高的水溫将他的腳燙得通紅,傷痕未愈的腺體在潮濕的熱氣中腫脹陣痛。
第一次使用陌生新居的電器,林瓷書反反複複試了很久才勉強将水溫調到一個身體可以承受的溫度。
他站在花灑下,任由熱水沖洗着他的身體,溫熱的水流浸濕細軟的黑發,沿着脊背和胸口向下流淌,撫過後頸和小腹的傷疤,長途飛行的疲憊和細小的塵埃随着回旋打轉的水流一同被沖進下水道。
在和汪桐結婚的短暫日子裏,除去孕初期那段時間,林瓷書每天都會站在花灑下,借着水流将汪桐留在他身體裏的東西清理幹淨。
這是他唯一不需要顧及旁人目光的獨處時間,也是他結婚後僅有的喘息的機會,卻沾滿來自Alpha的污髒。
熱水蒸騰起的氤氲水汽籠罩着林瓷書,貼在玻璃上的細密水珠在重力作用下彙聚,在透明的無機物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浴室裏的空氣變得稀薄,林瓷書關掉花灑,扶着濕滑的牆壁走出玻璃隔間。
客廳的窗戶還開着,日落時斜照在地毯上的陽光卻不見蹤影,窗外的街道亮着暖黃色的路燈,微涼的夜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白色紗簾随着風輕輕拂動着。
林瓷書從行李箱裏翻出幹淨的睡衣套上,站在窗邊望着遠處燈火通明的鄰居家,看那映在窗簾上跳躍的人影。
鄰居家正在舉辦聚會,夜風卷着被吹散的音樂和歡呼聲從耳旁吹過,但在喧鬧聲占據客廳前,林瓷書關上了窗戶。
他拉上被風吹開的窗簾,撐着扶手走上二樓的卧室,扯下床上的被子,拽着被子的一角艱難地挪下樓。
厚重的被子載着枕頭沿着回旋的樓梯從二樓滑向一樓,被拖拽着帶到客廳,又和枕頭一起被扔上沙發。
中介公司為卧室添置了符合人體工學的床墊,林瓷書默許他們從租金裏支取那筆費用,卻沒有躺在上面睡一覺的想法。
他不喜歡睡在床上,過于柔軟和寬敞的床總是會令他想起被汪桐按在床上親吻标記的記憶,想起和汪桐同床共枕的感覺,想起懷孕時所有痛苦惡心的經歷。
離婚前那些窒息般的畫面再次翻湧而上,散發着惡臭的污濁堵塞物擠壓着不堪重負的脆弱神經,胸腔裏的心髒慌亂地跳着,仿佛随時都會沖破肋骨和皮肉的束縛。
林瓷書捂着胸口用力呼吸着,卻因體力不支栽倒在沙發上,臉頰貼在沙發冰冷的表面上,渙散的意識被寒意拽了回來。
他在狹窄的沙發裏蜷縮起身體,聞着新制家具上的皮革味,後背緊貼着沙發的靠背,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中緩緩閉上眼。
清晨,美國西部溫暖的日出從半開的窗戶照進客廳,将堆在沙發上的被子曬得溫熱,林瓷書趴在沙發的邊緣,努力适應着蘇醒時的眩暈。
他的腦中跳躍閃爍着紛亂的畫面,像顏料混合幹涸的調色盤,又像炸開時色彩交織的煙火,從睡夢一直入侵至清醒的大腦,灼燒着神經和腸胃。
颠倒翻轉的彩色煙火日複一日地在他的腦海裏回放重演,有時在逐漸升高的陽光中散去,但更多的時候是被無盡的夜晚吞沒。
林瓷書從沒有看清過那些畫面,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看見它的,似乎是從第一次清洗标記開始,又或者是出現早孕反應的某個早晨。
他不知它為何而來,卻總能清晰地接收并感知它帶來的撕扯和疼痛。
窗外杳杳傳來幾聲狗叫,雜亂的聲音順着從縫隙裏鑽進客廳,在林瓷書的鼓膜上震蕩,腦海中閃爍的最後一片光點像被戳破的氣球般“啪”地炸開。
他翻過身仰躺在沙發上,日出的陽光從小腹爬上胸口,溫柔撫摸着從領口漏出的皮膚,攀上蒼白的臉頰。
随着時間逐漸升溫的陽光炙烤着被汗浸濕的黑發,滿身冷汗的Omega翻身避開溫暖的亮光,撐着沙發的邊緣慢慢坐了起來。
被子從他的身上滑落,淩亂地堆在沙發的一側,靠枕躺在地毯的邊界,大滴冷汗順着他的額角滾落,砸在隐隐發麻的膝蓋上。
林瓷書抓着睡衣的袖子想抹去臉上的冷汗,低頭卻看到自己不停輕顫的右手。
他合攏手指虛握成拳,指尖輕微的顫抖突然變得劇烈,帶着疼痛的震顫沿着神經向手肘的方向延伸。
從第一次被标記開始,林瓷書身上經常會出現這些症狀,時輕時重,随着不成畫面的夢境而來。
他說不清是清洗标記和難産造成的後遺症,還是經久不愈的精神創傷投射在身體上的表現,為他診治的醫生無能為力,只能徒勞地吃着陌生的藥物,期圖通過它們抑制身體和精神的不适。
林瓷書不喜歡那些五顏六色的藥片,它們沒有起到期待中應有的藥效,副作用卻如夢魇般糾纏着他。
但現在,他連這個最後的選擇都沒有了。
國內醫生開的藥在上周已經全部吃完了,僅有的一片安眠藥也被丢進海關的垃圾桶,剩下的只有不能長期服用的止疼藥和無用的抑制劑。
林瓷書壓着不停疼痛的手臂走向客廳的角落,攤開的行李箱安安靜靜躺在地上,被翻亂的襯衣挂在箱子的邊緣,壓在襯衣之下的紙張堪堪露出一角。
他彎下腰從襯衣下扯出那張有些皺折的紙,看着紙上簡短的英文字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小鎮的社區醫院離林瓷書住的地方不算遠,在僻靜的居民區和繁華的鬧市區之間,由居民區開往市政廳的公交正好途經醫院和當地最大的商超。
清晨出行的居民寥寥無幾,林瓷書坐着空蕩的公交去了社區醫院,在護士的指引下做了最普通的體檢。
社區醫院的效率普遍較低,但林瓷書的身體狀況無法支持他長時間在外奔波,加上是獨居的Omega,護士為他開了特殊通道,因此不到中午就拿到了體檢報告單。
年輕的Beta護士将滿是紅色标記的體檢報告遞給林瓷書,低聲解釋着上面标紅的數值。
林瓷書沉默地聽着,冷漠地看着報告單上毫無變化的結果和醫生建議,在護士停下後輕聲說了句“謝謝”。
護士表情複雜地看着這位獨自前來就診的Omega,幾次想詢問卻因為他臉上的冷靜将未說出口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林瓷書沒有在意護士古怪的神情,将報告單塞進口袋,徑直去了精神科。
兩鬓斑白的Beta醫生坐在精神科診室裏,瞧見推門進來的林瓷書,驚異地眨了眨眼。
亞裔面孔在這座僻靜的小鎮實屬少見,尤其是如此漂亮的Omega,醫生在社區醫院工作二十多年,只有近幾年才偶爾會接診亞裔。
他看着獨自就診的林瓷書,含笑詢問道:“你好,有什麽可以幫到你?”
“你好。”林瓷書頓了頓,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成正方形的紙條,“我來開藥。”
他不喜歡做繁瑣的測試,厭煩醫生刨根問底,初到異國又不想招惹麻煩,臨走前托原來的醫生開了全英文的處方單和診斷證明。
社區醫生接過林瓷書遞來的單子,皺眉看了許久才擡起頭,面色凝重地說:“醫院有專門的心理咨詢師,如果你需要可以随時過來。”
醫生說得含蓄,林瓷書也曾經聽國內的醫生如此勸導過自己,希望他接受系統的治療。
但他客氣冷淡地拒絕了醫生的建議:“不用,給我開藥就好,謝謝。”
心理咨詢師也好,醫生也罷,林瓷書都無法再揭開身上的傷疤讓他們窺探自己的過去。
不值得信任,也無法信任。
年邁的醫生皺眉望着林瓷書,半晌才嘆息般地妥協道:“好吧,如果你只需要開藥,下次可以拿着處方單去藥店,不用再來醫院。”
他在鍵盤上敲打了幾下,将單子還給了林瓷書,“去一樓取藥吧。”
作者有話說:
元宵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