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愧是你哥
稍晚的時候,易先生來了醫院。
他對蘇景點頭,“添麻煩了。”
那話語氣很弱,蘇景記得初見時易先生意氣風發的模樣,言語間仿若自帶回聲,氣場強大到他只要開口別人就會下意識屏息聆聽的地步。
現在他對蘇景微欠着身體說“添麻煩了”,眼裏有了他這個年紀的普通人的弱勢感。
蘇景起身說“不麻煩”,拿了床頭的粥桶去洗,給老兩口留下說話的空間。
易鶴峰把粥桶接了過來,“我去吧。”
他問張芸,“還好嗎?”
張芸對他笑笑,“好倒是好,就是躺的有點悶,想出院。”
“再等等,快了。”
易鶴峰确定張芸沒有不舒服,拎着粥桶推開了門,“小蘇幫忙去拿壺開水好嗎?”
蘇景跟上他,一同出了病房。
“陪叔叔聊會天行嗎?”
門關上後,易鶴峰問蘇景。
蘇景說“好”,随着他走。
到樓道的水房,易鶴峰把喝剩下的粥清理掉,一邊随口問蘇景,“幾歲了?”
“往前過二十五了。”
“真年輕啊。”易鶴峰嘆道。
蘇景看來二十五雖然不算老,但着實談不上年輕了,不好反駁長輩的話便只是笑笑,沒有吭聲。
易鶴峰看他笑,唇角也隐上了幾分笑意。
“我們家小的随了我和他媽的暴脾氣,”水流沖刷着粥桶,易鶴峰盯着手上,“你年紀比他小,還得反過來遷就他,不覺得辛苦嗎?”
蘇景看着他手上的動作,有點被分散了注意力,尴尬地沉默了下,還是覺得有必要提醒一聲。
“叔叔。”他喊了聲,頓住。
易鶴峰回頭看他,“嗯?”
“這個粥桶帶通電保溫功能的,”蘇景指着他手上,“不能這樣直接沖水,會壞的。”
“有加熱層。”他說,“您得把內膽取下來,單獨沖洗。”
易鶴峰一臉學到了的表情,抓着粥桶迎着光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圈……
沒找到在哪取內膽。
蘇景越過去幫他按了下蓋子下方的一個按鈕,內膽自動彈了出來。
易鶴峰:“……”
“其實就跟電飯煲差不多。”蘇景硬着頭皮說。
解釋還不如不解釋,空氣裏刮過幾聲烏鴉叫,尬得兩人都想逃。
易先生半輩子看慣了大風大浪,此刻盯着手上結構簡單的粥桶,感覺有點好笑。
原來自己淺薄到連個粥桶都不會洗。
“學長他只是在生活瑣事上沒有那麽精通,沒有混社會的人那麽會說軟和話而已,脾氣其實不算差。”
蘇景把粥桶拯救下來,得空回答了易鶴峰剛剛的問話。
易鶴峰笑笑,洗幹淨了粥桶,又把小碗拿過去接水沖洗。
沖了下,想到什麽,慌忙又把碗收回來問蘇景,“這個沒有內膽吧?”
蘇景攥拳抵着鼻尖壓住笑意,“沒有。”
“我自己會的有限,教育得不好。”
一個連碗都不怎麽會洗的父親,好像沒什麽立場要求兒子精通生活瑣事。
“孩子長成了現在這樣子,我們有心無力了,”他把水關起來,轉回頭望着蘇景說,“辛苦你替我們承擔後果了。”
蘇景聽着這句平淡卻又鄭重的托付,安靜了好幾秒才回過神。
“你阿姨那邊的工作,我慢慢再去做。”易鶴峰說,“她現在身體這個樣子,就先不跟她較勁了。”
“我還是那句話,正經過日子不丢人,思想上別背包袱,自己做了選擇就要負責到底。”
蘇景無言面對這樣鄭重的托付,只能點頭。
“你在網上查過關于易軒的評價嗎?”易鶴峰轉過話題問。
蘇景低頭,“……我們之間落差太大了,我一直不太敢去打聽關于他的事。”
還有另一層緣故,他不好跟易鶴峰說。
從前守着對顧傾的忠貞,不能查。後來人就在身邊了,也無需再去查。
“他媽媽每次上網看關于他的讨論都會氣得關起門跟我吵架,跟我吵不起來氣得哭,跟網上人吵,對方人多,她吵不贏,還是氣得哭。”易鶴峰說,“她不想讓易軒做這個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這裏。她死都不願意叫易軒知道網上那些人怎麽罵他的,就說是自己不喜歡,鬧着讓易軒換工作,鬧得孩子覺得她無理取鬧,關系越來越疏遠。”
什麽評價……
蘇景沒想過易軒還有個網絡身份,一時無法完全理解易鶴峰的話。
“我很少跟易軒提要求,我覺得我孩子夠好夠累了,不想把他塑造成一個一絲缺陷都沒有的聖人。”易鶴峰說,“外頭那些人把他當聖人了,我這兒子從小到大誰見了不說優秀,可從他做了這個工作,網上說什麽的都有。”
“他是個厲害的好人,那他生活就不能過得太富足,不能喝酒,不能發脾氣,不能有七情六欲,更不能是個同性戀。正常人都會說的髒話他不能說,不然就是品行不端。正常人都想休的假他不能休,不然就是失了初心。”
蘇景想起來從前看過的一個新聞。
一個奉獻了畢生心血、過了一輩子清貧日子的老院士在車展上摸了一輛價格比較昂貴的車,被記者捕風捉影地拍下來,一群網友嘴炮罵老人失了初心,配不得院士的身份。
庸衆們不要求惡人,不要求普通人,卻總愛拿槍指着好人。
你既然已經比我們好了,最好就不要被抓住一絲缺處,好得不徹底就是壞,就該被我們推下高臺。
“去年夏天他得了幾天假期,跟他哥去外面聚餐,被記者拍下來捅到網上。底下網友一個個跳出來爆料,扒出我們家的信息造謠他學術造假,編排他仗着家裏的權勢挂職科研所領空饷。還有人爆料說他當年校園霸淩,編的有鼻子有眼的,說有錢人家的闊少爺入職科研所名利雙收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媽那段日子天天擱家哭,在網上跟人吵,後來實在氣不過,花了些錢讓人删評論。”易鶴峰苦澀地搖頭,“這下子又給了那些人話柄,罵得更難聽了,連帶着整個易家都被罵。”
“你阿姨本來心髒就不好,病根就這麽落下了。我也想勸她別再計較,可當媽的眼瞅着自己孩子熬得沒日沒夜的卻被那麽诋毀造謠,誰勸她寬心都是白瞎。”
“易軒沒跟我們說過這些事,我想他應該是知道的。因為打那之後,他連見他哥都帶着帽子口罩。他不在乎自己挨罵受辱,可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牽連出了家人,他也會難受。”
“今天易朗在外頭鬧了事,我先是氣,後來氣過勁了,開始反思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逼得一個那麽孝順的孩子當着我的面失控成那樣。”
易鶴峰搖搖頭,“暫時還沒想清楚,但我至少想清楚了,不能再把易軒也逼成他哥那樣。”
“你們不容易,我們能照顧到的地方也有限,往後彼此攙扶着好好過。”易鶴峰交代蘇景,“看在叔叔跟你解釋這麽多的份上,諒解一下你阿姨過去做的不對的地方,別去跟她計較了。”
蘇景搖頭,“不會,您放心。”
“你回吧,我照看她就好,辛苦你了。”易鶴峰說。
蘇景有點理解他為什麽突然間好像蒼老這麽多了。
走過半生恍然擡頭發現自己活錯了,這種打擊,蘇景現在的年紀還不能完全理解。
但一剎那間心灰意冷是一定有的。
蘇景找不到能有效安慰他的話,想了好久,最終也只說了,“謝謝易叔。”
謝謝您把孩子養得這麽好。
謝謝您把養得這麽好的孩子托付給我。
易鶴峰沒再說什麽,像每個忍痛放手的父親一樣無言但決絕地推了推手,“去忙吧孩子。”
蘇景打給易軒,問他現在在哪裏。
易軒先是“喂”了聲,跟蘇景說,“稍等下我”。
他隔着電話在跟別人說話,蘇景隐約聽見有女聲說“鼻梁骨折”、“肋骨骨裂”等字眼,心跳了跳,壓住呼吸沒去打擾他處理事情。
等了幾分鐘,易軒找到了個安靜處,“我現在在醫院,等下過來找你。”
“你在哪?”蘇景問,“我過去。”
“……好。”易軒猶豫了下,對蘇景說,“你來胸外科。”
見了面蘇景才開口問他,“怎麽回事?裏面誰啊。”
易軒累極了,望向他的眼神都是飄忽的,搖頭說,“我也不認識。”
“聽若若說是他同鄉,不知道什麽原因手上有若若的身份證信息和借貸同意書。最近跟若若鬧翻了,一股腦拿若若的身份信息在網上套了幾十萬。若若找到他要求還款,他耍流氓,若若就說要去起訴他,”易軒停了停,“把若若給打了。”
“我哥當時碰巧在場,”他隐去了後續,往病房裏瞟了一眼,“然後就這樣了。”
“昏迷着嗎?”蘇景問。
“送來的路上就醒了。”
“好可惜,”蘇景說,“昏迷的話我沖進去再補他兩腳。”
若若這麽說,易軒也不好再妄加推斷。
可他和蘇景都清楚,單是一起來打工的同鄉的話,不太可能同時手握若若的身份證信息和借貸同意書這麽私密的東西的。
“那麽懂得自保的一個人,”易軒感覺自己好像不認識若若了,難以理解地嘆息,“怎麽會給人開借貸同意書……”
“或許就是遇到了這種人渣,産生了創傷應激反應之後才開始過度自保的吧。”蘇景安慰他,“他不占理,沒事的。”
“不好說。”易軒搖頭,“一碼歸一碼,我哥單方面動的手,這事兒人那邊要非咬死不松口,難辦。”
“那你知道你哥為啥沒來嗎?”蘇景問他。
“若若崩潰得厲害,他陪着若若。”
蘇景搖了搖頭。
“自己惹了亂子丢給弟弟扛,這可不像你哥這種資深弟控會做的事。”
易軒望向他,眉毛擰了擰,有點沒聽明白。
“你哥哎。”蘇景點點腦瓜,“那可是你哥哎。”
“我哥……怎麽了嗎?”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打架鬥毆要能算業績,你哥十六七歲那幾年能拿全勤。”
蘇景驀地笑了起來,“要連這點事兒都擺不平他早進去了不是麽?”
“可他……”
“他可能也還在混亂着,知道這貨好料理暫且沒管。再說易叔當時還在場,他總不能當着易叔的面跟你說‘不用管他,哥有的是黑招堵他的嘴’?”蘇景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易軒的肩,“人用言語畜生用刀,安啦。”
“那我們晚上還要在這守着嗎?”
“走吧,回去看看若若。”蘇景拉他起來,“叫裏面那個知道了朗哥有個這麽傻白甜、身份又這麽特殊的弟弟,反倒給朗哥添了掣肘。”
易軒終于笑了。
他擰蘇景的臉,“我不要面子的嗎?”
“我不說你得老老實實在這給那人渣守夜呢吧小仙男?”
易軒無法反駁,氣不過地罵易朗,“易朗這大傻子,都不跟我說清楚。”
“走吧,”蘇景說,“你哥輕易不會忽視你,估計若若那邊情況不好。”
走了兩步,他又忍不住回頭往病房裏望。
“怎麽了?”
“怎麽辦,我還是想進去踹他兩腳。”蘇景說,“要不我兜個面罩沖進去踹完就跑?”
易軒無奈地攬着他走,“行了。”
“那可是易朗。”他學着蘇景的語氣說,“夠慘了,軟得跟曬了三天的韭菜葉似的。你進去看一眼可能會忍不住想給他捐款。”
“哈?”
蘇景愣了愣,反應過來之後整個人都笑麻了。
所以說別惹這些搞數據的吧。
輕易不損人,損人是真毒啊。
蘇景和易軒回了皇城國際,若若坐在上次易朗坐過的吧臺椅上,整個人丢了魂似的。
看見易軒,他問,“人沒事吧?醒了嗎?有說要怎麽解決嗎?能不能私了……”
易軒:“……”
易朗心疼地攬着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攏着他的後腦勺安慰,“不會有事,我下手有數的,別擔心了。”
蘇景沖易軒揚了揚眉毛,眼裏寫着“我就說這事對他壓根不算事吧?”
易軒暗暗咬了咬後槽牙。
太狗了哥。你實在是太狗了。
若若氣得推易朗,“你離我遠點!”
易朗無奈地攤開手,低聲下氣地說,“遠,我遠。你別激動。”
若若掙紮出來,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蘇景。
“你也來了啊。”
蘇景往裏面指了指,“我就住這邊。”
若若眼淚唰唰地往下掉。
“你也知道了嗎?”
蘇景:“啊?”
若若哭得直抽氣。
“這世上還有比我更社死的人嗎……”
蘇景尬在那裏,左右看了眼,問,“這孩子咋了?”
易家兩兄弟聞言默契地各自偏開臉,躲避他疑問的視線。
“易軒,”蘇景命令,“你說。”
易軒不說。
“又不是我做的。”
蘇景看向易朗。
易朗:“我……我就……我就是……”
他半晌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若若可能是哭暈了,身子一晃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易朗慌張地扶住了他。
若若崩潰地捶他踹他,“當着人家爸爸的面被強吻……我還怎麽在這裏活下去啊……”
“……”
蘇景淺淺帶入了一下若若的立場,“嘶……”
是想死。
不愧是易朗。
瘋都瘋的這麽有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