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過年、斬斷不好的時間
蘇景坐在窗邊削蘋果。
沒那麽賢惠,給自己吃的。
張芸醒的時候不多,護工照看着,易軒和他哥那邊不知道又鬧出了什麽幺蛾子,把易先生氣得險些當街昏厥過去。
怕張芸醒過來察覺到自己臉色不好,易先生下午沒再來醫院守着,托付了醫護人員再多關照,獨自回家思索累死累活卻最終搞得亂糟糟的人生。
蘇景下班後給易軒打了個電話,易軒含糊地說他哥那邊出事了,晚點來找蘇景。
所有事情全撞在一起,蘇景猶豫了下,獨自去了醫院。
張芸張開眼睛,漠然地看着窗邊坐着的年輕人。
再看還是很漂亮,頭發比上次見面時又長了些,在腦後紮了個揪,發質看起來比較軟,額前和脖頸散着紮不起來的碎發,額發掃着眉骨,鼻梁高挺。氣色似乎不如上次好,嘴唇鮮豔的顏色褪了些,幾乎沒有唇紋,飽滿的冰粉色,颌骨線條清晰,耷着發絲,淩亂破碎的美。
語言所能觸達的終究是有限,驚豔到一定程度除了“美人”也找不出別的詞彙來描述,光聽這番形容,想象中浮現的總是一張偏女性化的面容。
實際上他五官都很清晰,臉型輪廓也不圓潤,只是漂亮,并不娘氣。
張芸想着,竟覺得能親眼見到易軒喜歡的人是什麽樣子也算有幾分幸運。
正看不明顯,側顏總感覺有幾分熟悉,乍然醒來望見那張臉,張芸差點把他認成是缦缦。
怎麽會像缦缦?
張芸心間抖了下,手指攪着被單壓下了湧動的情緒,再去看那孩子。
個子……不跟易軒對比的話也算高的,腰身纖瘦,脊背卻很挺,氣質不柔弱,一股子酷酷的韌勁。
腿很長,簡易座椅高度不夠,他一邊小腿不太舒服地蜷着,一邊前伸到窗臺邊,靠在椅子裏迎着光懶懶散散地在削蘋果。
初次見面印象太過深刻,張芸記得他說話時眼珠流閃的小狐貍似的精光,記得他笑起來明亮的模樣。
皮膚很好,眼神幹淨,特別壓年齡,看起來總感覺像個高中大男生似的。又擅于跟喜歡的人示弱尋求保護,當時張芸判斷他是個腦子聰明又有幸生在好家庭,一直被保護得很好的嬌花少年。
此刻他沒有察覺到張芸醒來,獨處式地安靜着,張芸才發現這小孩底子裏似乎并不像人前那般快樂。
眉目沉沉的,像是壓着心事,可情緒又不那麽明顯,好像已經習慣了與不如意的事情共存,連倦意都淡淡的,氣質也涼,纖瘦的脊背上好像收斂着鋒芒利刺,沒有親人在身邊護着的時候,哪個不長眼的敢上來惹他他自己就能把那些家夥們殺個遍體鱗傷。
護工來給張芸擦手,張芸搖了搖頭拒絕掉了,指指自己的氧氣面罩。
護工給她取下面罩,同時按了床頭的醫護呼叫鈴。
蘇景追着動靜望過來,一手拿着削了一半皮的蘋果,一手拿着削皮刀,胳膊肘半撐在膝蓋上壓下身子,笑笑地看向張芸打了聲招呼。
“醒了。”
說話的同時隐掉了獨處時的涼氣,眼裏又有了亮閃閃的小狐貍一樣的溫暖光彩。
張芸給他回了絲笑,等醫護檢查完,跟護工交代,“你休息一會,把門關好。”
護工退了出去,蘇景還抻着膝蓋坐在不近不遠的距離。
可能覺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順地獨自過來照看顯得有點上趕子巴結的意味,他略帶苦惱地抿了下嘴唇,擡起眼睛跟張芸解釋,“學長他忙,您知道的。叔叔和朗哥下午有點事處理,我暫時過來盯一下。”
他很擅于替別人考慮,明明對易鶴峰和易朗都用了比較親近的稱呼,卻獨獨給了易軒一個“學長”的身份,不希望在這種時候還讓這種事情刺激到張芸脆弱的心髒。
張芸聽小孩有骨氣的卑微語調,心間驀地滑過一股酸流,微微點頭,問蘇景,“你不回家過年嗎孩子?”
蘇景撇開了關于“回家”的事情,單獨告訴她,“年已經過完了阿姨,今天年初三了。”
可能是怕張芸自責,他說完又下意識地替張芸開脫了一句,“今年年比較早,晃一下就過完了。”
張芸還是難過上來。
“我毀了全家人過年的好心情。”
蘇景笑了笑,垂下頭接着去削手上的蘋果,淡淡地說,“過年本來就是過劫。把不好的時間斬斷,來年就平順了。”
張芸沉默,注視着他熟練地把一整顆蘋果削完。
蘇景起身去水槽把刀洗了,背對着張芸說,“我給您點了粥啊,水果您暫時可能還不能吃。”
張芸應了聲,試探着問,“我聽缦缦說……”
年輕人立在水池邊,脊背明顯地僵了下,然後關上了水轉回頭,甩幹了水珠把水果刀插回去,拉過椅子重新坐下啃了口蘋果,“說什麽?”
“說你會做廣告策劃,我有幾個老姐妹,閑着沒事做做珠寶香水古着生意的,你有沒有時間幫她們出一些廣告片?”
蘇景懸起來的心落回去,對張芸說,“我專業暫時不太過關,怕是做不來的。”
“我這邊花銷不大的阿姨,維持得了生活,謝謝您替我引薦了。”他又補充。
張芸微笑。
“傻孩子。”
“沒有替你引薦,是幫我老姐妹的忙。我看了你籌拍的那個咖啡廣告的Slide Master,做得很好。她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她們。”
“都是些上歲數的人,空有錢,頭腦不靈活了,做不來年輕市場。有時間約出來見一見,沒時間籌劃的話,給她們點點路子也算幫阿姨随人情了,好不好?”
或許是大病未愈,她嗓音不再像從前教訓易軒時隔着電話都能穿透耳膜的尖利,微笑着注視着蘇景說話,顯得溫婉又溫柔。
蘇景咬了下嘴唇,眉頭微微皺了皺,狀似為難地“嘶”了聲,“那您得給我包紅包啊。”
“要包的。”張芸舒心地笑開去。
蘇景便也合着她笑,沒再說什麽。
安靜了下,她又喊,“小蘇。”
“嗯。”
“你跟軒軒的事情,阿姨還得再順一順。”
“……嗯。”
“不是說你有什麽問題,”張芸向他解釋,“我就這兩個孩子,養了二十多年,朗看着乖,性子其實沖,我隔着一層血緣不好管的太強硬,怕孩子覺得我這個養母過分嚴惡。對哥哥,我是該打的時候罵,該罵的時候勸,該勸的時候忍着不去唠叨他。”
“對小軒我是該打一巴掌的事情打兩巴掌,怎麽嚴厲怎麽來的。”
她苦笑着搖搖頭,“時間長了習慣了,總覺得小軒照着我的心意長大,就該照着我的心意過一生。”
“你倆這事兒……太大了。”
“阿姨得順一順,不是覺得你不好的意思。我需要時間順一順。”
還有最主要的,她沒告訴蘇景。
她覺得對不起黎缦。
易鶴峰喜歡閨女,兩家商業往來多,住得也近,張芸也喜歡黎缦,自小就總把孩子接過來照看。
從小養在身邊看着長大的好姑娘,她當親閨女一樣疼的,丫頭對小軒的心思她看着都心疼,孩子負了人家,當媽的不責怪還鼓動着說自家孩子幸福就好……
她過不去良心這道坎。
蘇景把頭垂下去,不太忍心看她。
也是個很可憐的母親啊。
自己和易軒這樣已經夠叫她難過的了,易朗又跟若若……
他一時間竟有點希望張芸不要那麽早出院,不要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
“朗和小若若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張芸乍然開口,驚得蘇景手一抖,手裏的蘋果險些滾落下去。
張芸的态度倒很平淡。
“那小孩看朗兒的眼神跟我看你叔叔一模一樣的。男人家大大咧咧看不出穿,當媽的一眼就知道怎麽回事兒了。”
“我只是不好摻和進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情罷了。”
“朗他爸爸對他要求高,交往的人得跟後續的事業關聯得上,最起碼修成正果的那個,說出去不能沒身份,他倆的事情怕是很難過他爸爸那一關。”
“朗兒二十出頭的時候談過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子,認真對待的。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放在普通家庭是挺好一段姻緣。”
“他爸爸一開始沒幹涉,談了幾年。後來女孩子大概是覺得沒有安全感,鬧情緒,吵着要結婚,逼着朗兒做選擇。他爸爸不同意,朗兒孝順,知道他爸爸的處境也艱難,被這麽大的生意架在那麽多雙眼睛盯着的塔尖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願意忤逆他爸爸,回去跟女孩子分手了。”
蘇景咂了咂嘴。
聽着都疼。
怨不得易朗混成了現在這麽副浪裏浪氣的樣子。
易軒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想要,易朗得人恩惠,失去了自己的立場,被當做家族繼承人培養,婚事注定了要跟集團利益挂鈎的。
動過心,知道了對不合利益的人動心的下場,尋花問柳不沾情也不過是一種自保罷了。
“我們家哥哥心裏苦,心思也深,護得住自己,我不擔心他什麽,也不想多要求他什麽。他喜歡誰、跟誰好,我都能接受,只要他聽話把酒戒了不再糟踐自己好好過日子就行。”
“弟弟從小就乖,人也老實,我操他的心操慣了。猛地起這麽大反叛,”張芸哽着嗓子,“我接受不住。”
蘇景整理不好言辭,幹坐着。
護工敲響了門,輕聲說,“蘇先生,您定的餐到了。”
蘇景起身去取了粥,把粥桶擱在床頭,取了內桶的小碗倒上,搖了床扶張芸起來,“有點燙。”
張芸接過碗,喝了一口,對他說“味道不錯”。
蘇景笑笑,坐回去。
“阿姨,”一直等她喝完了粥,蘇景把碗收好才開口,“您是個很偉大的母親,學長和朗哥的優秀,多半都是您的功勞。”
“但在我看來,您多少有些……關心成亂了。”
“朗哥前陣子心情不好,我問學長有沒有勸他,學長說不用勸,他說哥哥自己能解決好,也不會做過激的事情。”
“您如果對他們兩個有他們彼此之間的這份信任,或許心裏的難關不會這麽難過。”
張芸沉默下去,不知道是聽進去了還是沒想好該怎麽反駁蘇景的話,黯然地把臉撇向窗外,看園藝工把一棵長了雜枝的四季青重新修剪成圓圓的球形。
蘇景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眉心蹙了下,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麽要按照人類的審美規定一棵樹木的長相。
他想了想,勸自己說怪這棵樹長在了人家園子裏吧。
得了人家澆水施肥的悉心照顧,總是要付出點自由生長的代價的。
可人不是草木啊。
這樣隔三差五強行修剪并不多餘的枝條,很疼的。
“朗哥不至于打壓弟弟,學長也不是您眼中輕易就會被砸碎骨頭的脆弱小孩,”蘇景沉了口氣,堅定地望向張芸,“您大可以給他們一些信任,讓自己輕松一點的。”
“至于感情……朗哥和若若,一個比一個克制,一個比一個壓抑,是因為他們懂得這中間的落差。你們能想到的問題,他們也能想到。”
“您看得穿若若的深情,朗哥作為當事人怎麽可能沒有知覺。可他裝瞎,若若只好收斂。收斂到若若徹底心涼,兩個人都快沒有交集了,朗哥疼得裝不下去了,才終于把早就存在的東西挑明。”
“不是不克制,是一直在克制。要把所有回避的方式全都試一遍,把自己逼瘋才終于勇敢,整個過程他們何嘗不苦?”
“我和學長也一樣。不是臉長在審美點上就不管不顧地厮混在一起。從校園到職場,我們分分合合這麽多年,再見面還是拉拉扯扯猶猶豫豫沒有進展,是因為我和他都懂得這中間有多少要過的難關。”
“阿姨,我們沒有您想得那麽脆弱和無腦,事實上我們在同齡人中都已經算得上是很強大的人,不會輕易做選擇,選擇了在一起,就一定能扛下去。”
“您這顆心都操碎了,大病了這一場,今後讓它稍稍歇一歇吧。”
中國式的可憐又可敬的父母,但凡思維還在線,就不能止住去為孩子顧慮長遠。
他們在孩子誕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為孩子考慮,一步一步地把自己踩過的坑規避,希望憑自己過來人的眼界和經歷,讓孩子長此一生平安順遂。
卻唯獨學不會,讓長大成人的孩子獨自去承擔後來的命運。
上天對父母不夠溫柔,無論多愛自己的孩子,多數的父母終究是要比自己的孩子早走。
不放手讓孩子自己承擔功過,總有天孩子要被生離死別強行剝離出襁褓,在父母死不瞑目的哀傷中,淪為被生存法則蠶食的巨嬰。
蘇景望向張芸,眼裏囿着想說而不忍心說的話。
其實我們早就已經學會了自己走。
只是不忍心,勸你們松開手。
作者有話說:
我看到你們給這個故事起了個好有網感的名字《男朋友出軌後我和白月光he了》哈哈哈,下次要不征集一下吧,我實在是滿腦子古早論調+重度起名廢,太難了。
這本想寫一些家長裏短的糾葛,找不到分類最終放在了都市頻,有人能看下去還挺意外的,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