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那年夏天你走以後……
蘇景到最後也沒有忍心對他發脾氣。
年幼時蘇景像許多單親家庭的小孩一樣,無數次追問過自己的父親是誰。
蘇玉仙不願意讓蘇景過多地了解她的生活,藏着這份見不得光的心虛,她對蘇景的管教比正常家庭的父母要寬松許多,甚至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沒心沒肺散養式教育的母親,以此來削弱母子之間的維系,好讓自己的秘密得以更加長久地掩藏下去。
少年時代的蘇景過着沒有人不羨慕的日子,聰明的頭腦,姣好的相貌,錦衣玉食的生活,對他沒有任何要求的母親,種種條件組合在一起,他幾乎想不到人生還有什麽可以追求的東西。
渾渾噩噩的惡魔小少爺撞見了目标清晰的少年易軒,易軒身上那股子明澈堅定強烈地吸引着蘇景,讓他忍不住想要向他靠近。
他隐隐約約感覺到,像易軒那樣地活着才是有價值的人生。
他是蘇景少年時代的光,遠而冷,卻指引着方向,讓蘇景覺得經歷的酸楚都是該有的付出。
“說什麽傻話啊,”蘇景哭笑不得地捶了下他,“說到底是我自己那時候心态脆弱,心灰意冷地放棄了所有,不存在誰虧欠誰這一說。”
“你離開校園那天……”易軒沉了許久,很吃力地把情緒壓下去,“我翹了課。”
像是心靈感應,說不清道不明地,一整個早晨他都心緒不寧,總也坐不住。
撐過了兩節課還是沒有看到蘇景的身影,他再也壓不住煩躁,收了資料離開了大教室。
他坐在中排,沒有翹課的經驗,高高的個子毫無掩飾地猛站起來往教室外走。講臺上授課的老教授被這猖狂的學生鬧得頓住了話頭,介于易軒平時表現得太好,起身的動作又太過于理直氣壯,教授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不該批評他狂妄的作為。
易軒走了兩步才覺察到氛圍冷掉了,終于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行為叫翹課,站在那裏定了下,然後在兩百多個人的詫異目光中對講臺上的教授鞠了個躬。
“抱歉離開一下,會再跟您解釋,抱歉。”
說完徑直離開了課堂。
先是去了蘇景宿舍。
“看到你的床位空了。”易軒搖搖頭,“一下子就意識到不對。很鈍地疼,感覺心也好像跟着空了……”
“我去找導員,問了你家裏的情況。問不到,他說你以學不下去眼下的專業為由提出了退學,你的家庭信息大概是被誰刻意消掉了,教務系統沒有留檔,學生太多,導員也記不清楚。”
現在他知道是黎鼎烨做的了,只是心照不宣地隐去了那個讓蘇景感到惡心的名字。
蘇玉仙是五一假期外出期間出的事,黎鼎烨替她料理的後事。
當時蘇景丢了魂,黎鼎烨也沒有跟他詳細解釋,蘇景當他是母親的朋友,是自己自小熟識的尊長,黎鼎烨對他說過去黎家商量一下母親的喪事如何辦理,蘇景恍惚地應下,茫然地跟着去了,到了黎家才被告知黎鼎烨和母親的關系。
黎鼎烨很有老式家長的派頭,跟蘇景說事已至此以後就改回黎姓,怎麽也得把書讀完。提了一堆家規勒令蘇景遵守,默認蘇景一定對他的妥善安排感恩戴德。
蘇景潑了他滿臉的茶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黎家。
然後便得知母親的賬戶已經被凍結,家裏的房産也被收回了。
黎鼎烨再次打電話來,“你以為這些年是誰在供養你?翅膀還沒硬起來就敢跟你老子耍橫!沒有我你下一學年的教育經費都成問題!”
蘇景看了眼手機上“銀行卡異常”的提醒,登入教務系統遞交了退學申請,告訴黎鼎烨,“我不是蘇玉仙,我能養活我自己。”
假期開學前夜蘇景一如往常回到了校園,晚上纏着易軒陪他去看了部恐怖片,照例演技很差地假裝膽小往易軒懷裏貼,壓着苦澀感受他最後的溫暖。
回宿舍的路上他們甚至聊到了畢業以後的打算。
易軒說自己在準備考研,蘇景失落地說,“那我追不上你了,未來一定會差很遠。”
易軒那時候對他的态度已經如同好友一樣自然,告訴蘇景,“你腦子聰明,功課底子又好,只要不自暴自棄肯定不會差的。”
蘇景還是沮喪,“跟普通人比是不差,跟你比就差很遠。估計一出校園就再也沒有交集了。”
易軒不太會勸人,就那麽打住了話頭,莫名顯得有些生氣,一路無話地往前走。
安靜了會兒,他再次重複了一遍,“不會差的,信我。”
蘇景眯起眼睛對他笑,“你究竟是想擺脫我還是巴望着我糾纏你一輩子啊草哥?我就這樣混下去,混到從你的生活裏自然淘汰難道不是好事嘛。”
“我知道你這幾年煩透了我,”他故作頑劣地拍易軒的臉占便宜,“苦日子快到頭了,再忍耐一下,啊。”
易軒煩躁地躲開他的手,再沒有多說什麽,定住步子不再往前走了。
還沒到宿舍樓下,蘇景知道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并肩走過同一段路了,心頭不舍,舉手讨饒保證不再動手動腳了,求他送自己回去。
易軒說“我還有事”,掉頭遠離。
他走得很決絕,帶着怒氣似的。
蘇景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就惱了,想來自己向來招他煩,也不奇怪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會兒,将那道瘦高的背影刻入腦海,轉回頭吐了口氣,孤獨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宿舍蘇景跟舍友組團打了半宿的游戲,隔日室友喊他起來上課,他說困,托室友幫他點到。
“困屁困,又是等我們走了去蹭易草的大課呢吧?”室友調侃道。
蘇景焖焖地笑了聲,沒去解釋。
等宿舍空了,他按照約定去找導員最後聊了聊,堅持說自己近來産生了嚴重的厭學情緒,再呆下去已經生無可戀了,拒絕了導員的全部建議,在老師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中離開了辦公室,回宿舍默默收拾了行李,平靜地離開了校園。
在教學樓的另一端,易軒熬了通宵為蘇景做了針對性的就業計劃,蘇景擅長文科,易軒整理了全套的書單和進階流程帶去了教室,路上還在琢磨着要不要為前夜的不愉快道一聲歉。
他對情緒感知不夠敏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賭氣沒有把蘇景送到宿舍讓蘇景發了火,總之這日蘇景破天荒地沒有來混他的大課。
忐忑地熬過了兩節課,他給蘇景發了消息,沒得到回應,翹課找過去的時候,與蘇景完美錯過。
“你後來找過我嗎?”蘇景問。
“一開始沒有,”易軒說,“不太願意相信你就真的從我生命中消失了,死梗着不去找。照常吃飯和上課,想着你鬧夠了就會回來。”
“一周多吧,就撐不住了。”
做實驗的時候打翻了儀器弄傷了手,點餐的時候說不要辣,身邊人詫異地問他:“你不是超愛吃辣的嗎?”
他平淡地“嗯”了聲,梗着的那口氣忽然就潰散了。
“開始找。查不到你的家庭信息,好像你是憑空投射到這座城市的一個幻影。”
“我找公安系統報案,他們說我不是利害關系人,不具備報案條件。”
“我找我哥,調了私家偵探查詢海市所有叫‘蘇景’的人,查到3293個,年紀相仿的有387個。”
“我推敲着你的消費水平,根據消費路徑雇偵探一個個摸過去,”易軒搖頭,“總也不是你。”
“查到第197個的時候,我手頭的零花錢已經不夠支付偵探酬金了。在讀研,手頭項目都是無償的,不想被爸媽知道,找我哥借錢。”
“那天我哥無意間說了一句話,他問我怎麽就篤定你沒有離開海市、沒有更改姓名,或者沒有出國?”
易軒苦苦地笑了下,“他說海市人來人往,每月都有好幾個蘇景來到這裏,有好幾個蘇景從這裏出去,最初查到的3293和387早已不再是同樣的數據,說全國叫蘇景的有好幾萬人,其中也不一定就有你。”
“那是我第一次那麽無力地意識到,當一個人下定決心要跟你斬斷聯系,找到他的概率原來那麽渺茫。茫茫人海,大海撈針。”
“每一年的同學會我都會去,每一個年紀相仿的蘇景我都有在查,沒有一次遇到你,沒有人有你的一絲消息,找到的每一個蘇景都不是你。”
“我怎麽也沒想到,你就住在我哥酒吧臨街的舊居民區,”他懊惱地壓了壓脖頸,沉悶地低頭呢喃,“四年時間裏如果我往那條街看一眼拐一步,或許早就遇見了你。”
“蘇景,”易軒擡起眼睛望着眼前失而複得的人,“或許我早在好久之前就被你俘獲了。”
“你離開以前我只顧着想別的事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意。你走以後,我也不敢再往那個角度去想了。”
“不确定有沒有愛上都已經那麽疼了。”他說,“真要是想透了,我不知道要怎麽撐下去……”
“左手邊的位置,一直為你空着。”
“北京和上海的科研所同時給我發了offer,導師建議我去京區,可我選擇了留在本地。”
“我找不到你,但我不走。這樣至少你回頭來找我,一切還有餘地。”
“遇見你之前我從來不信緣分這種東西,你走以後,我卻固執地覺得我們緣分未盡。”
“我感情不豐富,生活也還算充實,不談戀愛也不覺得難熬。分開久了我開始不确定你究竟有沒有存在過,同時又認定,哪怕你任性地在外面玩鬧到六十歲再回頭來找我,我也會一直等在這裏。”
蘇景鎖在眸中的淚終于還是落下。
“可是酒吧撞見那晚,我雖然醉了酒,也記得你态度很兇。”他哭着說。
“很兇,”易軒笑,偏開臉嘆了嘆,喉結上下滾動了幾次才說,“找了你太久太久,看到你一臉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撞進我懷裏,好像那四年只是我自己經歷的一場噩夢,真的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