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年少往事是塗了蜜的刀
蘇玉仙帶蘇景拍下那本小相冊的時候并沒有長篇大論地規勸蘇景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只說等蘇景十年後再看自然會懂得她想說什麽。
她當時的年紀比現在的蘇景和易軒還要大出不少,對人生的感悟或許也更深刻。
多數時候人是不能明确感知到自己當下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的,過來人以過來人的口吻去規勸也只會惹經歷者厭煩,總歸是要自己走到下一段人生,隔着年歲再回頭去看才會知道那些凡俗的常理之所以能千載流傳,自然是有着解決問題的力量的。
最好是失去并再也找不回,才能領悟得更深。
學生時代的蘇景給易軒開放了無限的特權。
假期跟家裏阿姨學做了醜醜的小蛋糕只給易軒吃,小情歌只唱給易軒聽。
他甚至買了張挂板把自己一學年得到的全部榮譽整理在一起,連同文明宿舍的小獎狀都被他複印過來貼了上去,很奇葩地說要送給易軒做生日禮物。
他有很多奇怪的規矩,除了易軒之外的人都知道,而易軒不知道也并不是蘇景在他面前更隐忍寡言。
他只是不關心不在意,聽過了也不會去記。
當時的易軒心思完全不在蘇景身上。
并非心有所屬,事實上那時的他心思不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他從出生之日起就被家族安排明白了出路,而他越成長就越發現那條路并不是自己想走的路。
在父親的酒局上,在母親的茶話會上,在同齡二代奢靡的喧鬧中,他一遍遍确認了,那樣的生活于他而言是格格不入且了無生趣的。
離上社會沒剩幾年光景,少年人滿心焦躁地在跟命運較量,再拿下一句導師的認可,再得到一個科研專家的舉薦,再獲得一項專利,再投入一次實驗,再考下一紙證書……
他所向往的清淨未來就在不遠處等他,再優秀一點,再把手頭所做的事的光芒點亮一點,就有更多一點的籌碼去為自己争取想要的未來。
從小到大喜歡過易軒的人多到數不清,敢于像蘇景一樣上趕子去追的卻很少。
聚了滿腔熱血要證明自己的少年無心兒女情長,對于來向他示好的人,易軒往往只是嘴上一句謝謝便再沒了下文。
他是對滴水穿石這種路子嚴重過敏的人,告白被拒之後知趣地遠離他,他尚願意保留一絲善意。
若是被拒絕後妄想用深情糾纏他感化他,他的無感會瞬間轉化為厭煩,哪怕不說出口,眼底也毫不掩飾地寫着:“你很煩,拜托離我遠點。”
沒有人想被喜歡的人厭惡的,過小的年紀愛恨都來得淺薄,大學校園人擠人,再帥也不至于叫人一棵樹上吊到死。誰也不是誰的唯一,保留着自尊騎驢找馬才是智慧的選擇。
大家都活得很知趣,想暗戀就不要讓人看出來,告白被接受就在一起甜一陣,不接受就拜拜去你媽的下一位。
除了蘇景這個同樣一腔熱血的傻子。
最初一眼打動蘇景的,好像也這正是易軒身上那份清澈感。
蘇景始終覺得人最渾濁的年齡段有兩個,一個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前後望不到邊的時候,二是十年寒窗一朝中榜後從精神到身體全面松快下來的那四年。
不再有高考這個目标牽引着,未來還未擺到眼前,游戲、泡面、熬夜、翹課、戀愛和意淫,以及逐漸與社會接軌,膨脹燃燒起來的物欲。
四年不良的生活足夠把一個人從漢語拼音子母表到電磁場粒子十二年教育積蓄下來的知識全數從腦袋裏清出去,把一個長身玉立的挺拔少年熬成走哪癱哪的油膩痿*哥。
在一群對未來糊裏糊塗卻又滿臉寫着傲人自滿的渾濁眼神中,目标單一而堅定的少年人哪怕立于嘈雜鬧市也消解不去周身清冽的冷光。
班上喜歡易軒的女孩子們把他歸類于冰山型酷哥,你問他課程選擇、學習方法、課業規劃他都會事無巨細地答,但你若在其中夾帶一句“學長你喜歡什麽類型的女生?”他只會涼涼地看你一眼然後說“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衆多喜歡他的人當中,也只有蘇景覺得他并不冷。
冷是涼薄,而他底色很暖,從來不疏禮貌,也從不讓人尴尬。
他只是守護着自己的世界,不喜歡被外人攪擾罷了。
清冽。
蘇景覺得這個詞更适合形容易軒。
幹淨的、明澈的、溪水一樣的少年。
或許是因為這份與衆不同的認知,易軒好像沒有覺得蘇景像別的傾慕者那樣招他煩,盡管他的存在感要遠高于那些人。
但也僅僅止于“不煩”而已了。
他對蘇景态度溫和,由着他在自己身邊作亂,包容中又帶着永遠無法切近的疏離。
蘇景捧給他的小蛋糕他不接,說自己不愛吃甜食。蘇景隔周又端來不那麽甜的風味蛋糕,易軒大概是覺得蘇景情商太低聽不懂善意的拒絕,選擇了用更直接的行動來表達。
他默許蘇景将蛋糕放在了他宿舍的書桌上,蘇景滿心歡喜地回去,愈發上頭地學來新口味再送去,卻發現原來那盞蛋糕還原封未動地擺在桌上。
易軒拿了書過來,拉開座椅坐在舍友空着的書桌上記筆記,目光垂落在書頁上平淡地把第一次禮貌的拒絕重新翻譯了一下:“別再送了。”
蘇景望着那塊幹掉的小蛋糕,感覺它在耀武揚威地說着嘲笑的話——看到了嗎?他不要。
他沒丢掉,躲開位置不去碰它并不是因為不忍看蘇景傷心。他對外界感知很少,不會刻意傷害誰,無意傷害了也感覺不到,黎缦從小喜歡他到大他不曾察覺,蘇景每日落寞地嘆息他不曾聽見。
他僅僅是出于禮貌,覺得沒必要丢掉。
沒必要。
少年時代的易軒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有必要。
蘇景傷心地問他跟某系花的傳聞是不是真的,他不解釋,覺得沒必要。
蘇景把集滿了自己全學年榮譽的挂板布置在他宿舍的床頭,他不制止,覺得沒必要。
蘇景寒假裏想見他,那麽怕冷的人冒着風雪追到他老家卻被無視掉。事後黎缦安慰蘇景說當時易軒爸爸在,易軒不好跟蘇景打招呼,其實事後有打過電話來問,甚至一路追到了車站。
然而這些後續蘇景從來沒聽易軒提起過,因為他覺得沒必要。
蘇景想要的回應他自知給不起,所以沒必要解釋這些誤會,難過了放棄了解脫了才好。
喜歡一個不谙常理情緒毫無起伏的人是一件多麽絕望的事啊。蘇景有時候會想到那些小徒弟愛上清冷師尊的熱播劇,在旁人覺得最虐的劇情節點上他卻只覺得羨慕。
能被所愛的人那樣剔除仙骨千刀萬剮地痛一次也是好的,痛得直達心扉和骨血也是對情感牽連的一份确定,好過漫無邊際地被漠視。
最絕望的往往不是絕望到心死的那一刻,而是永無回音又無法放棄、滿心愛意滿溢卻輕飄飄無處落腳的分分秒秒。
那些絕望的酸水蘇景獨自吞咽了兩年,一天兩天沒關系,一月兩月沒關系,一年兩年沒關系,那麽十年二十年應該也沒有關系……
蘇景說不清楚自己有多喜歡他,只覺得好像這樣一輩子也沒有關系。
他滿心都在自己的青春中,與人到中年的母親沒有很多話可聊,也不太關注那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成人世界。
站在自己的星球上仰望別的星星的小孩大概是不會想到自己腳下的星球有可能會塌掉的。
母親就那麽毫無征兆地走了,留給蘇景一個天翻地覆的過去和空蕩蕩的未來。
很沒道理的,在傷心至死的時刻,過去兩年裏積攢下來的所有“沒關系”全都有了關系。
從滿心熱切的愛慕到徹骨地絕望,只在一瞬間蘇景對他的期待就全部清零。
很少落淚的蘇景在那晚悶在被子裏哭了整夜,給這段無望的單向戀情畫下了句點。
那晚的蘇景終于帥氣了一次,有了他在這段關系裏的第一次“有關系”和“沒必要”——
他終于意識到母親那樣驕縱着養大的自己是不該捧着自尊求別人去踩的,傷心失望那麽久憑什麽要勸自己沒關系。
他沒有告知易軒自己要放棄他了,反正從前愛他與他無關,如今要放棄了,也沒必要讓他知道。
隔日蘇景起得很晚,拉着行李箱走出校園的時候趕上了一個上課鐘。
上午十點陽光正暖,腫着眼睛的蘇景與睡眼惺忪趕去上課的學渣們背道而行奔向不同的命運。
路上他收到了來自易軒的短信,兩年時間終于悲哀地在他身上養出了習慣,早課蘇景沒有像往日這一天一樣來纏他,他不習慣,發消息過來問蘇景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戲睡過了頭,督促他下月就要考級不可以這樣偷懶。
難得,學霸居然在上課鈴響後用手機做了與課業無關的事情。或許是糾結了一整個課間,響鈴後仍然沒有見到蘇景才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
不過已經不重要了。
約好的車等在校門外,蘇景把行李放進後備箱,上車前他最後再回望了一眼校園。
他深愛過的少年就在幾百米外的教學樓裏。
此刻他腫着雙眼提着輕飄飄的行李去往一段還沒想好目的地的未來,前路黯淡無光。
而那少年正一刻不歇地趕赴他心心念念的星途和花路。
這幾百米的距離,大概是他們往後餘生最近的距離了。
“我還是好喜歡你,”蘇景笑了下,拔出了電話卡丢進垃圾桶,拉開車門上車,在心裏與他作別,“可我不再指望你給我回應了。”
再見,易軒。
蘇景望着眼前二十五歲的易軒,與記憶中二十歲的易軒做對比。
眉目依舊,眼底色彩稍稍豐富了些,染上了現實的質感,唇形好像比那時柔和了點,一絲絲浮上去的笑意隐在唇角,讓整個人清冽的氣質轉暖了好多。
他不知道易軒是在哪分哪秒重新思索了人生,發現自己原來需要愛情,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愛情。
或許像蘇玉仙預言的那樣,隔着時光再看曾經擁有如今卻已經不再屬于自己的東西,自然會知道他有多珍貴,知道曾經的自己有多幸運。
易軒的心事蘇景并不能探知,蘇景只是明确地感覺到,當記憶沖殺回來灌進心底,他是怨的。
替自己感到不值錢。
明明被冷落了那麽久,明明已經撤退了那麽遠,明明連記憶都痛到折斷,斷成了覆滿塵埃的殘片……
他只是輕巧地開口問了句“可不可以把我從心裏放出來?”自己便不受控地一股腦将全部的愛意盡數複原。
他是被道德束縛得很深的人,在把顧傾從心底裏連根拔除之前都只是順遂本能地趨近當下的幸福,不曾回想過那些深愛着易軒的過去。
他回想起重逢後自己無端做過的那場夢,當時不理解夢裏的蘇景為何對顧傾出軌都能表現得那樣淡漠,卻沒來由地對着趕來護他的易軒瘋踢亂打,現在終于懂了。
母親的死将蘇景的生命分割成了兩段,成年的蘇景變得瞻前顧後,想法比小時候消極了許多,對一切變故都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設。
愛人會變心,親人會逝去,人是漂浮在浪裏的船,平靜只是幸運,意外才是常态。
顧傾的性格他了解,那件事于他不算絕對意外,他在尋常尺度內傷心了一場便也過了。
而那個小小的蘇景,他愛得太累太難太孤單,心裏始終藏着怨。
太過于喜歡,不忍心責怪對方,自我洗腦說得不到回應沒有關系,被冷落了也沒關系,哪怕将來注定要看他結婚生子與別人美滿幸福,只要在那之前狠狠愛過了就沒關系。
不能與人言的小小失落經年累月地堆積,愛着顧傾的蘇景是一刀直入心肺痛快放棄的,而愛着小易軒的那個小蘇景,他是被刀刀淩遲致死的。
連易軒遲來的保護和愛都讓他從骨髓深處掀起滔天的酸楚與委屈。
店裏人不多,但也不少。蘇景極力想讓自己顯得成熟自然,甚至說了句調侃的玩笑。
那句玩笑易軒沒接,因為察覺到了蘇景情緒的陷落。
蘇景便再也說不出第二句俏皮的話了。
他漸漸紅了眼眶,把手遞給易軒,撇嘴望着他,眼裏淚光閃爍。
“我現在想發火,快要忍不住了,”他把食指壓入易軒掌心,“快握住我的手讓我冷靜下來。”
攥住食指就不可以說傷人的話了,景寶會因為約定恃寵而驕,自然也會自覺遵守約定的。
易軒卻一點點把手退開了。
他起身,轉到跟蘇景同一側的位置,手繞到腦後攏住了蘇景的頭把人壓進了自己懷裏。
“不要冷靜,”他說,“對我發脾氣。吵我鬧我,冷戰或動手,多久都沒關系。”
“沒有用,但是……”易軒嗓音壓得很低,帶着極力壓制的哽咽,“對不起蘇景,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