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有今生今生做兄弟
頂層的風景是要買票才可以看到的,不過那是之于普通人,易朗這樣的打聲招呼也就上來了。
或許是因為沒花錢的緣故,他站在南來北往的游客們拍照炫耀的頂空,滿心厭倦地叼着煙,左右看了一圈也沒看到什麽風景。
水是無風無浪的一潭,沒有靛青的天,沒有碧色的山,入眼只是樓,一幢幢的鋪到天邊去,每一幢細說都有自己獨創的設計理念,繁複地堆疊在一起卻感覺不到任何特色,因為地段金貴,樓間距被擠壓得極窄,像一群穿金戴銀天姿國色的美人,個頂個的絕色紮堆之後卻沒道理地互相抵消了好顏色,審美疲勞之下只看到滿目明晃晃的金銀瑪瑙招搖過市。
奢靡過了頭便也只剩下爛俗了,易朗想。
可人是真賤啊,能看的時候只覺得爛俗,想着要告別了,又覺得連這份豔俗都叫人傷感不舍……
小崽子還是那麽嚣張,哥也不喊,挨在易朗身邊看也不看探手就夾走了他唇間銜着的煙,那麽貴的,夾走了也不抽,暗滅在觀景蓬邊的煙灰缸裏。
“還行,才半個月就不給自己灌酒了,”易軒陰陽怪氣地誇他哥,“心态挺好。”
易朗對他無奈,揉了下他的頭,“揍你啊。”
語氣很軟,連虛張聲勢的威懾力都達不到。
倒是易軒躲開的同時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說了別碰我頭。”
“就碰。”
易朗看着他說。
易軒往後咧了咧,像是怕沾上他的傻氣。
易朗看着他,眉毛莫名地蹙了下,感覺哪裏怪怪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發現易軒左手纏着紗布。
他上去抓了易軒的胳膊,眼底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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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弄的?”
“骨膜發炎。”易軒說,“塗了藥,歇過雨天就好了。”
說着把手撤了回去。
易朗嘆氣。
“當初就跟你說這條路可苦,死都不聽。”
“有不苦的路嗎?”易軒反問他。
他擡眼看向前方的高樓,滿眼蕭索,“昨天摔死了一個蜘蛛人,34歲,留了兩個孩子,大的7歲小的1歲,賠的錢不會有我這個骨膜發炎的人半個月的工資高。他不苦麽?”
“他們不理解也就算了,你別這樣行嗎易朗,這話我真聽煩了。”
易朗搖搖頭沒回答,像是釋懷了,轉開視線往遠處去看。
“往上爬的時候只知道削尖了腦袋往上爬,九死一生地上來了,又不知道費心八苦來這一趟是要做什麽……”
他莫名其妙地說。
易軒抱着膀子怪怪地盯着他看了許久,莫名地笑了下。
“你最近……感想挺多。”
“讓我猜猜看啊——”
“在想要不要認她?”
“要不要繼續留在易家?”
“酒吧還要不要繼續開下去……”
“還是——”他頓了下,發出一聲很短促的笑,帶着挑逗地問易朗,“要不要跟若若說一下自己對他那點心思?”
難得一次的,他主動跟他哥說了這麽多話。
易朗大概是覺得欣慰,可這話的內容又太他媽惹人煩,他的表情就變得很精彩,盯着他弟唇角抽搐着像是想笑,手上卻攥了拳,像是想揍他。
“你不戳我能死是不是?”易朗最終也沒笑出來,但也放下了拳頭。
“哥。”
易軒跟易朗沒大沒小慣了,每次正經喊聲哥都要叫易朗難受好久。
“這些年裏我也總在想,如果他們沒有生下我該多好。”
果不其然,他一句話就把他哥整破防了。
易朗盯着他弟,發現他是真的長大了。
他考上重本的時候易朗沒覺得他長大,拿下專利的時候易朗沒覺得他長大,犟着要做那麽苦的工作的時候易朗沒覺得他長大。
在他眼裏弟弟好像一直是初見時襁褓裏那個脆弱到抱都不敢抱的嬰兒,不愛說話,做單純的事情,過簡單的生活,想做什麽就去做了,不會被瑣事困擾,一輩子都像個純稚潔淨的小孩,永遠也不會長大。
但此刻他發現者自己好像錯了。
同一個家庭裏成長,他品嘗的人間百味易軒也都嘗過,他只是話少,習慣了沉默,覺得沒必要挑破來說罷了。
心間有很酸的一道細流滑過去,滋潤了心事,幹澀的情緒也有了起伏。
“我還沒問你呢,”易朗重新叼了支煙,沒點火,他不在易軒面前抽煙,哪怕知道易軒自己偶爾也抽,“這幾天是談了戀愛顧不上別的,還是有意在躲我?”
易軒朝他伸手,易朗把整盒煙都抛給了他。
易軒接了,回頭丢在身後的桌上,還朝易朗伸手。
“還要什麽?”易朗問。
“……打火機啊。”易軒壓着不耐說。
易朗把火機丢給他,嘀咕了句“你自己沒有麽”,易軒接了過來,手探過去幫他點了煙。
“哎呦,別別別,你把你哥乖惶恐了。”
易朗痞痞地說。
易軒沒理他的無聊口水話,收了火焰。
“沒躲你,”他說,“只是不想讓你難堪,避了下。”
易朗呼了口煙圈,含糊地笑。
“這話可逗。”
“行行行,躲了。怎麽着吧?”易軒說。
“沒必要的,”易朗搖頭,“這也不算什麽。”
“哥。”
易軒又喊了聲。
這次換易朗不耐煩了。
“你說話就說話,別這麽禮貌行嗎?咯咯咯咯咯,你是個鳥啊成天咯咯咯。”
“那我就問點不禮貌的,”易軒得逞地笑了下,“醉生夢死這麽久,你也該想清楚了吧。”
“要認她嗎?”易軒單刀直入地問。
“不。”易朗簡單明了地回答。
“家……”易軒斟酌了下說辭,“易家,還回麽?”
“沒糾結清楚。”易朗說,“……你別誤會,不是怪誰的意思啊。就覺得……我卡在那,鬧得大家都挺尬的……”
這語氣是真沒糾結清楚。
易軒不太勸人,哥哥內心比他成熟得多,他清楚這些,所以什麽都沒說。
“酒吧還開麽?”
這次易朗停了半晌才回答,“……不開了吧。”
說完又補了個理由,“我在這生活了小三十年,說句矯情的,其實一直是将就着在活,沒個奔頭。這兒的風景不合我的眼,我想出去走走。”
“看來這個也沒糾結清楚。”易軒一針見血地戳穿他,“不然不會跟這麽一堆勸自己的屁話。”
最後一個問題,易軒沒有問易朗,自顧自地替他說了。
“你喜歡若若吧?”易軒篤定地說,“別裝,不瞎的都看得出來。”
“但你不打算讓他知道,因為你那個奇葩腦筋一直在提醒自己,易家倆兒子,弟弟彎了哥哥就不能再彎了……”
“你勸自己把酒吧停了出去走一走躲開眼下這份熱勁兒事情也就過去了,可你又走不掉,一邊咬牙說要及時止住這份念想,一邊又隐隐期待若若能開口留你,是吧?”
他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哥的表情,看他垂下眼睛躲避自己的視線,忽然就動了怒,一腳踹向旁邊的花牆。
“你有名有姓的,你就是你自己!不是我的附屬品,更不是易家用來維持體面的容器!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
易朗笑罵了句“操!”換了只手夾煙,又上去揉易軒的頭。
易軒被他的軟刀子鬧得沒了脾氣,歪着頭皺着眉沉沉地嘆息,自暴自棄地說,“揉,一次性揉完再說話,反正今天不說清楚你別想走。”
易朗就笑,笑得易軒眉頭越皺越深。
“你這是什麽毛病,去醫院問下能治嗎。”他問他哥。
“心理病。”易朗還是笑,就着這個無聊的問題把話題往偏處帶,“你剛生下來那時候,”他笑得更厲害,“特醜。”
“皺皺巴巴的,紅得像個蝦。爸看着一副好難接受的樣子,嘀咕着要是個丫頭醜一點也就忍了,偏還是個臭小子。從頭到腳看了一圈兒,強找了個優點安慰自己,說這一頭小奶毛又黑又軟又長的,還挺逗。”
“我那時候也小嘛,四歲,聽不懂好賴話的。看他那麽嫌棄你,生怕他把你扔了,每天守在搖籃床邊看着。”
“隔了幾個月,我發現你開始枕禿,一頭奶毛轉眼就掉沒了。爸好像是想要個閨女,不太喜歡兒子,對你橫眉冷眼的,我那個愁啊。心說本來就沒個順眼地方,捏着鼻子強挑了個好處長着長着還給長沒了。你小時候也不鬧夜,吃飽了睡睡醒了吃,我就天天守着趁你睡着了給你呼撸毛兒,生怕哪天徹底禿了爸給你丢孤兒院去。”
“我從那地兒來的,也不能說苦,但就是……總之是沒那麽好。那裏面的孩子太懂事了,連記事都比爹親娘愛的孩子要早一些,懂事的孩子其實心裏都苦。不想讓你去,害怕,愁的我都瘦了。”
易軒感覺肺裏好像被灌了水銀,又重又堵,難受得他胸口焖着疼。
“所以我現在發量多到煩得慌都是借了你的光。”
他故作玩笑地說。
“那可不。”
易朗瞟開了眼睛,轉而又嘆了口氣。
“天天守着怕你被丢到我來的地方去,卻不知道一直以來要被放棄的都只可能是我,現在想想也真可笑。”
易軒咬着嘴唇看他,憋着淚倔強地不肯哭,眼角慢慢地紅了。
“哥。”
他今天第三次喊哥哥。
易朗張了張嘴,不知道是該答應還是該求他不要說什麽讓兩人都尴尬的矯情話。
易軒沒再說話,他有點撐不住了。
覺得很矯情,但沒有忍住,他靠近到哥哥身邊把額頭抵上了他的肩。
易朗慌地想拍下他,擡起手發現自己還夾着煙,咧着身子把煙按滅。
“怎麽了突然?”
“我還是覺得,如果他們沒有生下我,是不是這個家就會很幸福……”
易朗呼吸沉了沉,捏了下易軒的脖子,“不是那樣的。”
“我察言觀色能力強,很早就意識到媽對我的過度表現有看法。”他問易軒,“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沒有改嗎?”
“我想了好久,到後來我總算想清楚了——孝順對自己有恩的養父母是沒有錯的。”
“錯的是人眼中的偏見,而不是被有色眼光審視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