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柳丞相死後,柳府就荒廢了。
其實家裏還留了些仆人,但氣數已盡,顯露出寥落殘破之意。
李眠從前來過丞相府,時隔多日重訪,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這地方從前鬧鬼,以至于人心惶惶。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堅信,這地方真的有了不得的東西在。
李眠來到院子北角。野草蔓生的北樓,從前是柳府公子柳鸷的居所。這裏比其他地方來得更為陰冷,而且更為荒廢。
就好像,這個地方在柳相死前就已經殘破了,只不過在他人眼中依舊完好。
他站在樓外,看着一處牆角下的泥土。李眠蹲下身,用手指撫起些塵土,再抖落回去。
侍從以為他想讓人從下面挖出什麽,可他只是說:再弄些土來,把這裏埋深。
他回到宮中,略梳洗了一下,打算去見李镛。經過渡廊時感到一陣眩暈,被侍從扶着在廊間休息了許久才恢複過來。
累了,但也沒空休息,明知道這樣下去行不通,可別無他法。外敵虎視,李镛優柔,自己得要替孩子扛過這一段。
李镛在書房,在窗邊坐着。從前,李眠以為是這個孩子喜歡窗外清風,後來才知道,是因為他害怕有人在外偷聽。
到底是為何會走到這一步呢?自己明明那麽愛這些孩子,孩子們卻反而猜疑。猜疑越來越深,因猜忌而死的孩子越來越多,終究只剩镛兒一個孩子……
他不信鬼神,但難免會想起丞相府北樓下的東西,想起些因果報應之說。
李眠笑着喊了他一聲,李镛沒反應,裝作沒聽見。
李眠走到窗臺邊:镛兒,叔父想,其實不堅壁清野,也是行的。
李镛眼神動了動,但沒看他,又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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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眠:讓李寒撤軍就是了。
李镛:撤軍,把人和城留給桃氏,結局也一樣。
李眠:可你發出去的诏令,來不及救的,援軍到之前,長蛇谷就會破。讓李寒撤回來,一切就還來得及。
李镛面無表情:晉王打不過的話,自然會自己撤。
李眠怔怔地靜了片刻,搖了搖頭:不會的。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的。
李眠:你把他留在那,他會死。
李镛:他是個傻子嗎——
李眠:他就是個傻子!
李眠的聲音柔軟了下去:算是叔父求你了,給你二叔父一條活路吧……
李镛反過來抓住他的手:那你們倆給吾活路了嗎?你們在,吾過得就像個死人,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吃什麽用什麽,全得看着你的眼色!這種日子吾受夠了!趕不上就趕不上,大家一起完!
他這話說得瘋魔,李眠卻還是靜靜地聽着看着。忽然,那雙如雨後花葉的眼裏有水光微顫,幾乎落出一顆淚來。
他拉住李镛的手,将那雙手從自己手上拉開,默然離開。走出兩步,又緩緩回過頭來,最後看了李镛一眼。
柳烏坐着獸皮辇上,望着遠處的關隘。
親眼所見關隘,和繪卷上的感覺完全不同。繪卷上會說,一座塔樓,哪裏是射臺,哪裏是斥候,可等真的看見了長蛇谷,才發現哪哪都和想象不同。
紙上談兵終覺淺,還是得再拿人命堆幾仗才弄得清。
柳烏想,上次打過長蛇谷,也是借助天時,剛好起了北風,風勢極大,再加上李寒那時舊傷犯了,由副将代守……
那樣的好運氣,不會再有了。
長蛇谷守兵五千人,皆是精銳。但這些人有個通病,只會打一種守勢——畢竟是守關,守的還是蠻子,自然是死守。
柳烏準備了很多,想看看李寒能試到第幾樣——她已經想象這一次正式交鋒,想象很多遍了。小的時候她和李镛在一起,看這人那副自信篤定的樣子,好像篤定自己一定會喜歡他,除了嫁給他沒有其他可能的樣子……但當她選了楊戟時,李镛的反應太有趣了。
她還想看更多、更多。
楊戟在她身側,只看着她。柳烏淡笑着伸手替他拂去發間碎沙,讓他安心。
柳烏:我們會贏的,不止會贏,還會贏到他面前去。
她輕輕俯身湊近他:你不僅會成為桃氏的新王,還能成為禦皇。我們的孩子,不必屈居任何人之下。
可楊戟神色平和如水,她所展望的那些來日,在他看來都毫無意義,唯一有意義的只是眼前人。
他無法從柳烏身上移開眼。其實他心裏知道,自己被她牽引着走在不歸路上,可既已踏上,每走一步,身後的路便會塌陷,成為萬丈深淵,退無可退。
年少時因意氣與深情孤注一擲,就算知道柳烏斬斷了兩人所有的後路,也願一往無前。起初的興奮、激動、報複的滿足感像一波又一波浪潮,推着他繼續執行這個計劃——
然而楊關的死,突然澆滅了那些火光。所有的一切霎時暗淡,讓這個人瞬間冷靜,冷到死寂。
可是所有的退路都沒有了,唯一的活路,只有柳烏。
楊關敢死。楊關看起來是個那麽優柔寡斷的人,是兄長,夾在迂腐的父親和善妒的母親之間,天天在家裏內外當和事佬……
也不見他高聲叱喝,看着很高大,說話卻喜歡壓低聲音和人說。沒混熟的時候會覺得這人喜怒不形于色,譬如小時候楊戟第一次見到楊關就很怕,以為嫡母的嫡子也不會給自己什麽好臉色。
結果熟悉之後,發現是個很熱心厚道的人。之所以對着人面無表情,是平時在爹娘之間和事佬太累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敢赴死。
楊戟還看着柳烏,看着自己的生路。楊關的死讓他明白了,自己是不敢去死的。
而柳烏最擅長判斷的,就是誰敢豁出性命,誰不敢。
天相已現,桃氏攻城。高處的裘辇上,柳烏激動地向前湊了湊,兩眼閃動光芒。
這一次,是桃氏準備齊全的攻城,也是長蛇谷守備齊全的守城。宛如兵書般精準的交鋒,也意味着她将正式和這個王朝陰影下的龐然大物進行對弈。
李寒在城樓守城,可她眼裏沒有這個人,這人只是那個人的一枚落子——其實在此之前,她以為李眠會把這枚子撤回,去守後方的山關。
出乎意料,李眠沒有,不知是他決定出突奇之招,還是有只不懂事的貓闖入棋盤。
但是無所謂,已經無所謂了。
——她的夙願,就快要得償了。
李寒望着逼近的陰影,已經知道了終局。
不再是從前游散的騎兵,而是訓練有素、軍陣緊密的進攻隊形。有人教授他們兵法,将這群關外騎兵從恃勇輕剽,教授成了精兵。
那,是否這個人也會傳授他們工匠之道,教會這群蠻族挖通地道,爾虞我詐地攻城?
長蛇谷的兵力只夠正面對抗,若是再有地道……
這時,副官來報,城南角的地面有松動。
——第一波攻城鐵爪已飛上城牆,而城南也有一處地道的出口塌陷出來;桃氏兵尚未爬出,迎接他們的就是鋪天蓋地的火油。
頃刻間,地道裏燒成一片火海,但後面的人頂着前面人的焦屍繼續前沖,很快攻入城中。長蛇谷關內外受敵,已在危機之際。
李寒觀測戰事,局面尚不至于必敗。直到他聽見斥候大喊,說有人從高處跳下。
長蛇谷是兩側被高崖所夾的峽谷天險,峽谷陡峭,難以行軍越過,所以一直被視為不可能通行的路線。但此刻有桃氏的人攀上峽谷,然後從上面躍了下來。
是找死?從那麽高的地方……
緊接着,他們看見了這些人背上的風筝——由輕竹和風布做的巨大風筝,讓這些人滑入城中。
——無法翻越又如何,柳烏的目标,只是讓他們攀上去,然後跳入城中。
這麽幾十個人送進來又能如何?!李寒只覺可笑,命弓箭手将那些人狙下;然而,就在屍體落地後,轟然巨響,那些桃氏人身上的火雷藥被引燃。
她連火藥的制法都教授了他們。
城內防守地道的兵線頃刻失守,桃氏兵洶湧而出。沒人想到戰局的逆轉會如此之快,就像沒人想到一個閨閣女子能學會所有的戰術,并教會關外的蠻族。
李寒死守城頭,身上傷痕累累。城牆上是無數正在攀爬的敵軍,地道、天上,無窮無盡的敵人在湧出……
一切已經結束了。
李眠這次救不了他了。或是想救他,只是用那種他不喜歡的法子……
也好。也好。
李寒仗劍而立,忽然感到了恍惚和難過——這一世,皆是兄長所贈的榮光,他竟不知,幾分是自己的,幾分是李眠的。
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廢物,可真不是滋味。
至少走得漂亮爽快,不憋屈了。
他和親衛已決意死守。刀光近在眼前,只是,所有人在此刻聽見了一聲怪響。
他們形容不出那是什麽的聲音,像是哭又像是笑,抑或是風聲……
悶響,巨大的悶響,好像是巨型的手生生捏爆了地下的通道,地道下方傳來像是肉袋子擠破的聲響,連慘呼都沒來得及傳出來;天上的那些風筝兵,在半空不見;一股怪力掃過城牆,像把爬在桌上的小蟲拂開一樣輕松……
城中某處民居的屋頂上,有三個人影看着古怪——所有的怪力,都是從那裏傳來的。
春衣:快一點……我沒法再維持它的軀體了!
張引素:好了,你松開些,結束了!
春衣:它會四分五裂的!
兩人用清聖之力護着一具殘軀。無數黑色的細肢密密麻麻從這具身軀裏穿出,近乎瘋狂地扭動。污穢之力幾乎耗盡,柳鸷的身軀上,遍布宛如瓷裂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