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長蛇谷戰事,終于稍稍平緩了下來,李寒只需正面應對那些攻城兵。
張引素擊退身邊的敵軍,抱起柳鸷;這具千瘡百孔的身軀已經到了極限,而裏面的污穢之力,正随着清風流散。
柳鸷在嘀咕什麽,只是聲音很輕。張引素想把它抱得緊些,可一用力,碎散的地方就更多。
柳鸷:我好累呀……
張引素用披風裹緊殘餘的身軀,像是嬰兒的襁褓般背在身上。他奪了一匹不知是誰的戰馬,帶着柳鸷向回程的城門方向跑去。
春衣從後面叫住他:你們去哪?!還沒結束!
張引素頭也不回:送它回家。
長蛇谷關仍然危急,但他們能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李寒見到他們策馬離去,雙方對了眼神,再無多餘的話。他能憑借已經殘缺的兵力守住谷關嗎?難以定論。柳鸷已不可能再做什麽,就算城破,也只是多兩個被掩埋在這的人而已。
回程方向的城門原是關着的,在李寒的示意下,城門尉打開了城門。
城頭已厮殺成一片血海,李寒将剩下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擲,不留後路。守軍越來越少,不知是誰的血披灑在他身上——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是個正午,陽光很好,兄弟幾人在府中曲水流觞。李眠照樣斜靠在軟榻上,懷抱那把老琵琶,笑嘻嘻的,不知在看什麽。
那時候皇兄的病還不算太重,只是偶發頭風,病中将大事交由李眠決斷。他們幾兄弟感情很好,大家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不管想要什麽,都會去找李眠。
二哥能替大家得到一切,而自己不取分毫。
那天不知怎麽的,李寒又有了想要的東西。他小時候想掌兵,想要戰功,想要登臺號令威嚴,想被衆人擁戴;可這一天,他喝了些酒,在軟榻上挨着李眠躺下,聲音微醺。
想等以後葬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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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笑意盈盈看過來:怎麽忽然說起些頹然暮時之語?
李寒:就覺得,帝王家的人,善終的少。
李眠:你想善終?
李寒:我想大家都有善終。不必鬧得血親相殘。
也許是年輕時都會有一陣多愁善感,想起了前朝皇族手足相殘、諸王之亂的禍事……終是知道,自己太過渺茫了,無法與某些天數相抗。
但又覺得,若是去求李眠,也許自己家就能逃過這些命中注定的相殘。
只是他忘記了李眠那天的回答。直到這時,他想起來了。
可得天下,難得善終。
李寒的力氣耗盡了,縱橫沙場多年,他第一次倒落塵埃,銀甲黯淡。
難得善終,難得……
榮華滿京,大夢一場。
忽然,他聽見了一聲號角。
——張引素懷抱着柳鸷,等待城門開啓。當鐵門打開時,門後卻伫立着一支精兵。
是被李镛的衣帶诏傳來救援的兵馬,在城破之際,援軍抵達。
兵甲湧入城中,他單騎出城。柳鸷在懷中,還在嘀咕什麽。
也許是嘀咕累吧。就像很小的嬰兒鬧着要睡覺的聲音,只是實在太困了,只能發出夢境裏的呓語。
柳鸷:張引素,為什麽那麽吵啊?
柳鸷: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張引素:你又沒活過,哪來的死。
柳鸷低低笑: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還以為我能吓到你呢……
柳鸷:結果,活人比我吓人多了。怪不得,吓不到你……
張引素策馬飛馳,聲音被風吹得稀碎:你現在說的話,就真的有點把我吓到了。
柳鸷沒聲音了。
張引素吓得抓緊了缰繩:柳鸷?
那陰森森的聲音又冒出來:嘿嘿嘿,吓你的……
張引素:別鬧。我帶你回去了,再堅持幾天。不知道朝中如何,你失蹤多日,你父親要急死了。
柳鸷沒聲音了。過了片刻,還是沒聲音。
張引素低頭看它。懷中的屍身失去了可以憑借的力量,正飛速地腐朽。從崩裂的皮肉中,無數黑色流淌而出,又立刻消散。
世間何來亘古不滅,縱使無生無死,終究到了歸于天地的一步。
他稍稍緊了緊胳膊,那些身軀便如同碎沙般散了,像飛蟲或流螢。
它活了多久?從何而來?有無遺憾?……無人知曉。
有時候他又很羨慕污穢。沒人教過它該怎麽做,要奪取什麽,要舍棄什麽……而張引素舍棄過很多東西,舍棄過喜歡做的事,舍棄過喜歡的人,舍棄過所有“張引素想要的東西”。
但在此刻,他不想舍棄它。
唯有柳鸷,張引素不想舍棄。
唯有張引素,不想讓柳鸷消散。
懷中的軀體消散殆盡。
駿馬狂奔,缰繩在風中亂飄,無人牽執。在片刻的失控後,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亂舞的缰繩,重新控住了馬匹——
張引素擡起頭。他的眼眸有一瞬間變成了全黑,接着,那些覆蓋着眼白上的黑收入瞳孔。一縷黑色從他唇角消散……
他開口,是柳鸷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沒有人回答它。它在這具身體的腦海中尋找張引素的聲音,可已經找不到了。
柳鸷在馬上喊張引素的名字,喊了很久,像個瘋子一樣——但已經沒有什麽張引素了,這具身體,如今屬于它。身體原來的主人把它讓給了柳鸷,沒有做任何事去保全自己的神識。
污穢入主活軀,張引素的意識,已不在了。
馬匹漸漸停下,柳鸷坐在那,呆呆地喊了很久張引素。附近有些山民經過,都看着他笑。
他在四下傻傻的找,從早找到晚,才知道那人真的丢下自己了。
長蛇谷血戰方畢,守住了關口。
桃氏兵退散,并未再集結進攻。李寒傷重,在屬下的攙扶下到城頭觀望,确定敵軍已退。
沒有發現柳烏和楊戟,他們是待在後方?柳烏也就罷了,但楊戟若想在桃氏稱王,就必須遵守桃氏的規矩,王者身先士卒沖鋒。待在後方,實在于理不合。
他拖着傷軀,帶人調查那些地道。桃氏挖出的地道有着令人心驚的完整度,地道內用于防止塌陷落沙的木架甚至做了中空,防止木材的重量破壞沙土的穩固。
柳烏不知用了多久、用了什麽手段,教會了這群蠻族進行工事建築。光是想象都覺得心驚,甚至佩服這個女人的蟄伏和耐心。
李寒在地道廢墟外,喃喃道:她圖什麽?
丞相之女,一世無憂,如何會掏空心神,做這等可怖的布局?
正當衆人驚異之時,又有人回報,在南方發現了一個地道入口,但那條地道距離其他地道更遠,幾乎完全繞開了長蛇谷,所以并未被柳鸷毀壞。
不知有多少桃氏精銳通過這條地道進入關內,化整為零分散行動,潛藏在人群之中,難以預料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