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張引素回長蛇谷關。攻城在即,此地一片肅殺。
前往李寒府邸時,他看見春衣跪在門口。因為之前私自騙兵出關的事,春衣正在請罪。
——監軍之職是肯定保不住了,甚至論罪可斬,連國師的頭銜都會被褫奪。
回來之後,春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服軟。跪下求饒也好,磕頭也好,無論做什麽他都願意,只要能保住這個位置。他正李寒府外跪了很多天了,那人沒有見他。
張引素經過他,兩人對視了一眼。
春衣:阿泛死了。
張引素的眼神動了動,手已經伸向師兄,想拉他起來。突然,他又收回手,怔怔地看着春衣,眼眶紅了。
他走過春衣,将背上的東西背上去了些。別人起初以為他背的是個麻袋之類的,結果細看才看到,那是已經破破爛爛的柳鸷。
走出幾步,他又站住腳,回頭看春衣。
張引素:怎麽回事?
無論是父輩的嚴格教導也好,是聖人書裏的君子之道也好,沒人教過他,這種時候應該過問一個侍從的死訊。可他還是問了,因為感覺,如果現在不問,以後就再也沒機會問了。
春衣:桃氏的追擊。
張引素:……找回來了嗎?
君子之哀,應如漣漪,面上無痕,吟石之響。可他又問了第二句。問的是很不體面的事,換在從前會被父親斥責——只是他不在乎了。
體面、禮儀、地位、尊嚴……全是假的,是人用來讓人愛上現在的日子,而發明出來的詞彙。
人在黃沙裏九死一生,被血親輕蔑和背叛……然後就會覺得,這些東西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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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把手伸向春衣,将師兄扶了起來。
楊戟和柳烏齊叛。這個消息出人意料,但并不會讓李寒覺得有多棘手。
她叛又如何?從前是僥幸贏過幾戰,但柳烏沒上過戰場,他真的全力以赴,桃氏無勝算。
李寒以為,地道純屬無稽之談,是柳烏為了混肴視聽而假傳的情報。關口附近地質松軟多沙,桃氏又不擅工事,怎麽可能挖出過關的地道?
但若是有人傳授了桃氏工事圖紙呢?張引素曾在柳府待過,只見柳烏讀過些詩書典籍。但觀她少女時期流傳在外的詩篇,恐怕并非是只讀聖賢書的人能寫出來的。
有陰陽數理,有旁門左道,是雜家詩文。而當他去柳府時,卻只見她讀那些無用文章……也許柳烏把自己藏得更深,她隐于閨秀之中,無論讀什麽,旁人都只會當她是淺嘗辄止,而不會認為她真的能精通。
張引素看出李寒這些邊将的共同特征——他們都不認為桃氏能開化。在他們眼裏,這些關外的蠻子除了攻城和放羊什麽都不會。就算敗了,也會歸咎于天時、兵力,而非戰策和戰術。
這不是盲目的自大。桃氏自己的文字都斷代過數次,沒有文字,沒有典籍,而戰策和戰術,是要通過記載無數場戰鬥,去分析、演繹、總結,最後凝練下來的“兵之法”。
沒有文字,沒有戰策,這是鐵則。除非,有人也傳授了他們戰策,或者代他們制定戰策。
張引素沒有再說。他感覺現在的李寒處于一個危險的懸崖邊——決不相信自己面對的是無法應付的強敵,因為只要接受這一點,這些将領過去所堅信的一切都會崩塌。
如果他們接受對面是強敵,那随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混亂——會有人質疑長蛇谷關配置的兵力,有人質疑李寒的親王身份華而不實,有人質疑長蛇谷關是否有足夠的天險作為最外層的關卡……
質疑比強敵更致命,所以絕不能質疑,必須堅信下去。
李寒不是沒想到那些可能性,而是想到了,才意識到絕不能質疑。只要質疑,滿盤皆輸。
張引素不得不問出那個最緊要的問題:若是失守?
李寒:長蛇不會失守。我會死守。
張引素:……死守不住呢?
李寒:我晉王橫刀立馬,什麽都守得住。
張引素一時被震懾住了。李寒用雪白絹布拭過手中戰刀,絹布滑過刀刃,分離時,柔軟的布料甚至被刀身寒芒吸附。
仿佛這個人說,守得住。那就算是千軍萬馬洶湧而來,他一人一刀守孤城。
可緊接着李寒笑了。這個人幾乎不笑,和李眠完全相反,但難得笑出來的時候,又讓人覺得很親近。
李寒:……吹牛的。
張引素:……
李寒:你們走吧。周圍的百姓,能帶走多少帶走多少。
李寒:我了解我兄長。他不會把那些城池留給敵方的。等堅壁清野的禦令一來,就誰也走不了了。
半個月前,他已讓人去附近邊城勸離人們。李寒有種預感,這會是場惡戰——把所有人如攪碎肉糜一般踏平的惡戰。
只是人們不走。也許是李寒他們表現得太堅定,人們都覺得,晉王在,長蛇谷就守得住。
但若桃氏有戰策和攻城戰術,依照長蛇谷關的兵力,是絕不可能守住的。就算他是李眠的親弟弟,李眠也不會允許一個邊将手握過多的精銳。
其實李寒可以退,他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棄守谷關,退守山關,甚至自作主張,堅壁清野,他是邊将,雖無重兵,卻有應變之權。
但又想想,若是就這樣走,咽不下這口氣。
李寒的一切,幾乎都是李眠給的。
最初的戰功,累加的勳業,號令萬軍的威嚴……就像是給弟弟買來心愛的玩具,李眠有求必應。
以至于到了李眠說他贏他就能贏,說他敗,他就定然會敗的地步。
但這個人的所有判斷都是對的嗎?李寒終究會有懷疑。在外征戰的是自己,李眠如何決勝千裏之外?人和人的差距,就真的能這麽大?
這麽多年征戰沙場的經驗,比不上那人的紙上談兵嗎?
不知為何,當附近的人說,“晉王在,關卡就不會失守”的時候,李寒忽然有種不甘心——人們相信的是晉王,不是李眠。
他們相信的晉王,能守住他們相信的關。李寒要試一把。就算會一敗塗地也好,他想試一把。
張引素已經離開了,也許會和春衣連夜離開這個血光之地。李寒戰刀入鞘,走出府外。晉軍所有将領已在外等候,全副武裝。
李寒:不退,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