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柳烏心裏,其實是不太愉悅的。
這件事情,本應該幹淨利落地做完,就像她之前走的每一步——精密,快速,準确。
但她又有些怕張引素。自從這個人來了,許多怪事就接連發生了。那些超出她掌握的怪事,就是柳烏最恐懼的東西。
只要看見張引素,愉悅感就會微微褪去些許。她原以為李镛那種多疑的性格,很快就會懷疑自己的心腹,可張引素活的遠比她預估的久。
麻煩越來越大,還有李眠穿插其中——她一直覺得,李镛能在禦皇的位子上坐那麽久,李眠功不可沒。
就像個被保護得太好的孩子,根本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真的扳得倒李眠。柳烏能從父親的一言一行裏覺察到李眠還在,還是那個暗中控制一切的人,那條李镛身後盤踞的大蛇。
李眠讓她想起兒時在草叢深處見到的護卵蛇,盤着蛇蛋,吞噬一切膽敢傷害它的人。
她所有的警戒心都在李眠身上,以至于一直沒有認真看待過張引素,以為只要解決了那個信使阿泛,就能斷絕雙方聯絡,讓阿泛承擔嫌疑,而張引素通過其他聯絡手段,繼續替她送回假情報。
桃氏騎兵已經圍住了張引素和柳鸷,只待她一聲令下,而不是楊戟。
張引素:從一開始,主使的就不是你,而是她。
張引素:為什麽?你才是桃氏之後,你才有兵權……
楊戟望着他們,陷入長久沉默。他的眼神片刻後垂了下去,露出細微的溫柔,看向她的耳鬓。
楊戟:因為我愛她。
沒有其他更複雜的理由。他聽從她,僅僅因為愛。
張引素忽然覺得背後一陣惡寒,就像是初遇柳鸷時感受到的惡寒,那種對不知名的東西,本能地感到惡寒——
他無法理解楊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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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在家中并不是受寵的孩子。楊裕的正妻厭惡所有的側室和庶出的孩子,楊戟小時候最期待的,是随楊裕進宮。
留在家裏會鬧得家宅不寧——楊戟幾乎每天都會被主母指控偷了東西、偷懶、對主母出言不遜……或大或小的借口,被罰跪在門檻上一整天。
宮裏能躲開許多煩心事,然而卻有個李镛。
還年幼的皇子镛,尚且感覺不到叔父帶來的陰霾壓迫,一心只想在那個女孩子面前表現自己,打壓別的男孩……楊戟成了他戲耍的對象,譬如被要求頂着梨子當彈弓靶子……做了許多可笑荒誕的事。
還好有柳烏。
楊戟從未想過柳烏會喜歡自己。和李镛比起來,他讀書不多,長相怪異,只是将軍府的女仆所生……
可是,柳烏都不在乎。
她完全無視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的愛慕,站到自己身邊。巨大的成就感和勝利感,讓這個從小就被打壓的人徹底沉淪。
楊戟護住了柳烏,随後,桃氏殺向兩人。就在這時,突然,所有人聽見了一聲孩子的哭聲。
——與其說是聽見,不如說像是從腦海深處被逼出的尖叫。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何事,便見眼前的萬物扭曲一瞬,有數個人像是風筝一樣飛出去,破破爛爛地摔回遠方地面。
然後,那兩個人憑空消失了。
大漠中,一團形影膨脹的黑影卷着張引素前行,漫無目的。
它像個破麻袋裏裝滿污水,一路跑一路漏。那具用作容器的身軀已經破碎得找不回四肢,看着十分狼狽可笑。
換做以前,也許張引素會控制住它,勒令它回營中,殺掉那些桃氏兵和罪魁禍首。但此刻,不知為何,張引素什麽都沒有說。
他只是輕輕撫摸着柳鸷的頭顱,他不知道它能不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溫度,可就是這麽做了。
在他眼裏,現在的柳鸷一點都不可怕。
張引素伏在那團不斷消散的黑影裏,輕聲說,沒事的,沒事的,我還在……
柳鸷:你會不在的……
張引素把臉埋在它裏面,搖了搖頭:不會的。
張引素:我不會丢下你的。
這團在大漠裏沒有目的狂奔的黑影,終于停了下來。初升的朝陽下,黑色不斷消散溶解,被收回身體之中。
黑色全部褪去後,是張引素擁着它坐在原地。他背起沒有四肢的身軀,用自己的罩衣裹住它,緩緩向着長蛇谷走去。
距離桃氏下一波攻城不遠了。是用地道,還是用佯攻……張引素必須有個決斷,然後,說服李寒相信自己的決斷。
李镛記不清自己已經在書房待了多久。
李眠這幾日都在朝內議事,給堅壁清野提前做準備,關心李镛有沒有好好吃飯。
也會派些臣子去和禦皇談談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堅壁清野,自行将十幾座城鎮夷為平地,退守山關,讓敵軍無後備之源,将是勝算最高的一種戰術。一切,只待禦皇蓋下禦印。
今日被派去書房的臣子來了,在門外。李镛不願見。那人就在外面等,等了許久。
他年紀大了,等着等着,險些睡着了。忽然一聲輕響把他吵醒——門開了,李镛站在書房門口,面無表情看着他。
柳丞相向他拜了一拜,佝着背走進書房。其實兩個孩子離開沒有多久,但柳公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李镛關上門,看向老人。他們曾經針鋒相對,甚至對彼此都起過殺心……
但是,李镛卻想托他做一件事。
李眠之下,如今就是丞相。如果連柳公都做不到此事,那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他取出一支寝衣的衣帶,隔着衣袖交由柳相。
李镛:此乃衣帶诏。請丞相将此密诏帶往六部,執行诏令。
老人将衣帶收入袖中,默然離去。也許他根本無法将衣帶诏帶出,也許他轉頭就會把诏書交給李眠,也許……
李镛坐在黑暗的書房中,忽然覺得可笑。他在相信一個老奸巨猾的人,這個人,他除了出賣自己,絕不會做其他任何帶有風險的選擇。
他就這樣坐着,半宿未眠。外面下起雨來,夾雜着士兵跑動的腳步聲——
書房被禁衛包圍,那人支着傘,從院外走向書房,在門口丢開傘。
雖然神色平靜,可李镛知道,李眠在生氣。這個人暴怒時一定會丢開一樣東西,這是平時他不會做的事。
李镛:你知道了。丞相呢?
李眠撣去身上雨水:殿前杖斃。
李眠:你讓他送了什麽出去?叔父很好奇。
李镛怔了怔,這人這樣問,說明……
——李眠沒有攔下衣帶诏。
诏令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