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李镛被關在書房,已經第七日了。
堅壁清野的折子還擺在案頭,沒有蓋印。李眠說了,禦皇一日不蓋印,一日不許出來。
要下令騎兵将原來長蛇谷附近數千口人驅逐,焚燒房屋,将己方的城鎮夷為平地……堅壁清野之策,是兵家的常事,甚至無需禦皇允準,主将可自行定奪。
被夷為平地的廢墟無法為敵方提供補給,居住在那的人也無法反抗,驅逐他們,比驅逐敵兵來得容易。因此,兵家常用,所謂一将功成萬骨枯。
很深的夜裏,李眠去看他。屋內沒燭火,但孩子還沒睡。
李眠:你該睡了,現在不用你殚精竭慮。
李镛坐在塌邊,雙眼直直看着他。
男人嘆了口氣,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攬住他的肩,示意他枕着自己的腿,就像小時候一樣。
李眠:該睡了,天大的事,有叔父呢。
李眠:你沒有在做壞事呀。镛兒是個乖孩子,只是叔父讓你這麽做罷了。
李镛:那他們怎麽辦?
李眠:他們會被犧牲掉。但是他們的犧牲不是無意義的,可以救很多人。犧牲少部分人,成全更多的人,這就是賢王之道。
李眠低低笑着,俯身輕聲問他:怕史官罵你?
李眠:不會的。幾千個人而已,聽起來很多,但和天下人相比,就像塵埃一樣。有的人生來就是星星,有的人生來就是塵埃,叔父不是從小就和你說這些故事嗎,塵埃和星星……
那些故事,都會讓李镛感到害怕。但他連表露害怕都不敢,就像是被蛇盯上的獵物,只要稍稍露出疲态,就會被一擊必殺。
這讓李眠很難過,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孩子這麽害怕自己——自己不會搶他的王位,托孤之時,他就在先帝面前立誓不留子嗣。
Advertisement
李眠:史官不會罵你的。那些人出不了聲,沒幾個人會記得這件事。就算記得又如何?讓他們罵去,當蟲子叫。幾年、十幾年一過,我們的镛兒成賢王了,這點事算什麽?
李镛扯過被子,把自己的頭埋在裏面。他沒親手殺過人,雖然曾借心腹之手除掉幾個敵人,但這次不一樣——禦印一蓋,便是哀鴻遍野。
李镛:……其他人都守得住的關,吾守不住……
李眠苦笑:你怎麽就知道先祖們守住了?還不是一樣的,成了人人歌頌的賢王,誰還管那些往事呢。
李眠:傻孩子,人無完人,再說,有叔父呢。
李眠:桃氏,叔父會替你守的;罵名,叔父會替你擔的。我們的镛兒是個好孩子,大家都知道。是叔父當了惡人,逼你……或者代你下的诏。
李镛哭着搖頭:吾不想當賢王,吾不要當賢王了!
李眠:那你打算過什麽日子呀?去街上要飯?
李镛的聲音哽咽:……和柳烏在一起……
李眠:你處理完這件事,成了抵擋住桃氏的禦皇,她自然也會喜歡你。楊戟是叛徒,怎麽比得上我們镛兒呀?
他扶着李镛走到案旁,點起燈火,讓孩子蓋印。李镛垂頭坐在那份折子前,許久沒有說話。
李眠:你害怕?那,你知道我們的先祖,是如何安置前朝的皇子公主的嗎?
李镛知道。先祖慈悲,特赦那些皇子和公主可以居于前朝的帝陵之外,免其死罪。
李眠看着他,眼神在燈火明滅間,像是含了很多話。只是到最後,這個人不過莞爾一笑,點頭道:是,就是這樣。
柳烏,楊戟,香囊,阿泛,獵鷹……
一瞬間,所有的思緒打成一團。張引素的背後煞涼,他雖然過去在兩人面前裝作是真的去投桃氏,可因為有柳鸷在,這份僞裝十分牽強。
柳烏的香囊,為什麽會有那種問題?是柳烏本身有什麽問題?還是……
她寒着臉,好似不太歡喜。見到張引素時,更是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突然,柳烏甩開了楊戟的手,想逃離這個人,卻被硬拽着拖了回來。
她害怕楊戟?她是無辜的?
如果柳烏沒問題,她的香囊又為何會有那種異樣?
不,假如香囊不是柳烏自己動的手腳,或者不是柳烏自己的,而是被其他人冒名送來的呢?比如,送香囊的阿泛有問題……
那麽,阿泛是桃氏內奸,知道張引素是假內奸,想借用香囊之事,把嫌疑引到柳烏身上。
不管阿泛和柳烏誰是內奸,張引素的身份肯定已經被覺察。留着自己,只是為了讓自己替桃氏傳送假情報去關內。
“桃氏想用地道攻城”——張引素傳回這個假情報,李寒就會注意城牆角的地道,分散兵力。
他必須裝作不知道香囊的事,才能夠在這繼續活下去,才能替桃氏傳回假情報。
這是個比膽量的游戲,既要賭誰是內奸,又要賭自己傳回的情報到底是不是假情報——
只是,這個賭局,從一開始便不成立。
他轉身快步離開——不用遲疑了,一切都已明了。張引素信阿泛,信這個人絕不可能是內奸。
但柳烏呢?一個足不出戶的千金,可能是那個讓朝堂焦頭爛額的內奸嗎?楊戟成為內奸已經夠奇怪了,柳烏更是難以找出背叛的動機和做法……
不,弄清這些是大理寺的事。張引素的職責,只是把他們找出來。
幾乎是立刻,一個柔弱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柳烏:張先生,要走了嗎?
她又恢複了和楊戟并肩而立,這場精密的僞裝游戲,在張引素轉身離開的瞬間破碎。誰都不用再演,圖窮匕見。
不用張引素,也能奪下長蛇谷關。留他可,不留他也可。從一開始,張引素就沒有退讓的機會。
張引素:南佛小姐,你的弟弟病重,需要回關內看病。你的老父親,還留在朝中。懸崖勒馬,和楊戟離開桃氏,禦皇看在往昔的情誼,不會真的走到那一步。
柳烏望着他,微微張開嘴,忽然,她笑了出來。
她笑個不停,得靠扶着楊戟才能站穩。許久,柳烏擡起頭,眼眸依舊如春水柔暖。
柳烏:我不在乎。
張引素:父親,弟弟,你都不在乎嗎?
柳烏搖頭:為何你覺得我要在乎?誰定下的規矩,我一定要在乎他們?
張引素:沒有,只是問問——柳鸷,你姐姐的回答,你聽清了嗎?
柳烏轉過頭,看見身後陰影下的柳鸷。它沒有生命的眼眸有些潰爛了,從裏面露出比什麽都黑的一團影子。不知為何,柳烏忽然覺得,那雙爛掉的眼睛,好像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