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李镛來到正殿外,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異樣。
文武百官都跪拜在門外,像是待宰的牲畜。沒有人理會禦皇走來,所有人都臣服于殿內的動物,連呼吸都變得謹小慎微。
殿內有很輕的說話聲。這場景讓他覺得熟悉,好像在很久之前見過同樣的景象——
像夢魇一般,每天都活在恐懼的陰影之下,每天,每天,都擔心自己會被如何處置……
他看向殿內。那人坐着禦座前的一把木椅上,身上的衣衫還未換去,仍是冷宮中的素色打扮。
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如往常,攝政王高坐于禦座之前,批閱百官奏折。他并不高聲語,只用指尖輕扣扶手,下一位朝臣就會默默上前,将奏折奉上。
李镛來到他面前,忽然意識到某些無法抗拒的事——
沒有什麽能贏過這個人。
他不是人,是王朝的鬼魅。他什麽都不想要,什麽都不恐懼,也正因此,他永遠手握權力。
在他眼裏,這數年的禁锢,就像是和自己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知道孩子就躲在桌底,還要佯裝配合,裝作完全找不到孩子。
他想結束這場游戲,随時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李眠擡起頭,淡笑:镛兒來啦。
李眠:今日的折子都看得差不多了,全放在簍子裏,你記得蓋印。長大了,禦印就自己蓋吧。
李眠:還有長蛇谷那邊……
李镛打斷他:為什麽?
他劈手奪下李眠手中的折子摔在地上;那人苦笑着看他,然後指了指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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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宦官想将折子撿起來。但他冷聲道:讓他自己撿。
李眠:奏折乃文武心血,聖聽之書,怎可如此對待。
李眠看着他的雙眼:撿。
一股惡寒竄過他背脊,屈辱、不甘、憤怒……
然而無論如何,到最後,在長久的寂靜後,李镛還是顫抖着走到折子前,親自撿起了它。
李眠:沒事的,镛兒。只是這次的事有些麻煩,叔父知道你應付不了,幫你應付過這一陣。
李眠:長蛇谷關的失守幾乎是必然的。因為李寒的兵太少了,能守這麽久,本就是因為對面的桃氏沒有軍師,是一群散兵。
李眠:但當他們有了軍師,有了戰略和戰策,一切就不同了,就不是李寒能憑借那些兵馬應付的了。
李镛:……說到底,你還是在為李寒要兵馬。
李眠嘆息:不。無論如何,你不能給他兵馬。晉王李寒,既是親王,又是邊将,你多給他一個兵,就等于多埋一個隐患。
他批掉手裏的折子,放入簍中。然後,李眠思索片刻,做了決斷。
——棄守長蛇谷。
李镛覺得,這個人瘋了。長蛇谷是險關,決不可棄。
李眠卻反問:誰讓你覺得,長蛇谷關是險關?
他說,從一開始,長蛇谷這個“險關”,就是口口相傳,人為造出來的,是為了虛耗桃氏的兵力。長蛇谷後的山越,才是真正的關。
他與李寒聯手造了一個虛假的邊關,只要自己人相信它堅不可破,敵人相信它難以逾越,那它就是難以攻破的險關。
李眠:棄守長蛇谷的文書,我已經讓人去拟定了,很快拿過來,你蓋個章就好。
他又用指尖敲了敲扶手,下一位朝臣繼續低頭走來,送上文書。就這樣過了很久,久到沒人以為李镛還會說話的時候,年輕的禦皇開口了。
李镛:吾不會蓋印。
李镛:棄守長蛇谷,那麽,那裏的十八座邊城怎麽辦?
李眠靜了片刻,眼神若落花,含着許多不忍。
李镛:不能讓他們去關後嗎?
李眠:山關難越。百姓的步伐慢,桃氏肯定會察覺到,派自己人混跡其中,一同混入關後。張引素在查內奸的事,不能功虧一篑。
李眠:你若不忍他們被桃氏屠戮,那就堅壁清野。
李镛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李眠重複了一遍那四個字——
堅壁清野。
不留下一個人、一片田,把長蛇谷的諸座城鎮夷為平地,讓桃氏無法在那掠奪到物資。
阿泛忽然想起一個雨夜。
不知是在誰家,不知為了何事,突然很傷心。看不見往後會如何,只能不停向前走去。
後來是張引素讓他覺得,沒事的,自己可以停下,留在這個人身邊。
但,他不需要自己。他無垢無塵,阿泛和他早已殊途。
不想弄髒這個人。
春衣又是很有意思的人。春衣說,沒事的,我就是在泥水裏打滾打大的,你比我幹淨多了。
春衣不僅自己打滾,不僅想拉着阿泛一起打滾,還想把世上每個人都拉進泥水裏打個滾。
打滾完了,最髒的地方去過了,就爬上來,洗去衣服上的泥濘,一塵不染上路。
阿泛動了動。他和春衣兩馬并行,那人拉着他的手,好像這樣就不會把他弄丢。
他背後中了一箭,已經騎不快了。阿泛的手從春衣手中滑落,用短刀刺了春衣的坐騎——駿馬吃痛嘶鳴,狂奔出去,兩人瞬間遠離了。
春衣想用劍陣護他,但道家之術用于滌清污穢,對活人的作用終究有限。阿泛的馬匹轉眼被留在他難以夠到的後方,那人對他笑了笑,揮了揮手。
你走吧。
沒事的,沒什麽好挂念的。
我選了你。
春衣在馬上回頭——阿泛還在策馬逃亡。如果有轉機,如果最後一絲生機還在……
只是,那具身軀上已經沒有頭顱了。
一名桃氏騎兵砍下了他的首級,刀影如風。他們沒有再追逐遠處的春衣,調轉馬頭離開——那具身軀從馬上滑落,和洶湧的鮮血一起,被月下如雪的沙礫掩埋。
柳鸷在疲憊的睡夢中,被張引素推醒。
那人讓它做件事,交給它一個香囊,說是柳烏的。張引素讓它用細肢拿着這個香囊伸去營地外,能去多遠去多遠。
柳鸷照辦。它雖然還能動用細肢,但力量衰微,最大的極限也只是幾十尺。
不過,張引素的懷疑已經得到證實了——營內的獵鷹悉數看向香囊的方向,這些鷹都被訓練過,如果有指令,它們就能毫不猶豫追蹤這個香味而去。
柳鸷:我姐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張引素搖頭,示意它三緘其口,絕對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另一邊,營地那有些動靜,是楊戟打算深夜出兵。
沒有說出兵的目的,但是來去很快,不過一個時辰就回來了。
張引素去營地口迎他,恰好見他從馬上下來,然後向馬背上的另一個人伸出手——那人身穿鬥篷,身形纖細。夜風吹開她的兜帽。是柳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