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楊戟和張引素站在牆邊,沉默了很久。張引素問:将……不,王子?
楊戟:嗯。
楊戟心想……
不知道為什麽,楊關死後,楊戟的心裏就沒響聲了,一下子寂靜了。
沿着營地邊,兩人慢慢走着。楊戟開口直切主題:我是報母仇。
楊戟的生母是桃氏公主,被楊裕擄回,在生下孩子後不久,就被正室欺淩致死。
張引素點點頭:公主沒的時候,将軍多大?
楊戟:六七歲吧。
張引素心裏微微有些動搖。六七歲的孩子,自己都不曉事,能懷有這麽深的恨?恨到家國天下都不顧了,連兄長都不顧了,跑關外來當王子?他怎麽和桃氏聯絡?怎麽和桃氏證明身份?
算作是自己行嗎?很難說。張家是大儒之家,主母為了自己的地位,往往會将孩子交給乳母撫養。在張引素的記憶裏,母親的容貌是很模糊的,只有每日情感、節慶宴席上會說幾句話。
張引素:桃氏……怎麽知道将軍是流落在外的王子?
——不對勁,很不對勁。在楊戟和桃氏之間,好像還有一個人藏身在暗處。
楊戟說是上次被李镛派出關,打了敗仗,被桃氏俘虜。對方看他容貌與同族相仿,就多問了幾句,結果就确定了他生母的身份。
這種巧合,聽上去有些因果輪回報應不爽的意思,可細細想來,卻是漏洞百出。
他正醞釀着該怎麽問才能不讓楊戟疑心,柳鸷的聲音就插了進來:我姐怎麽辦啊?
楊戟看向遠處的柳鸷: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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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誰也沒看清一切是怎麽發生的,楊戟整個人飛了出去,好像被看不見的巨石砸飛的一樣。侍衛去救楊戟,張引素撲向柳鸷,阻止它真的做什麽。
不能殺楊戟——內奸絕對不止他一個,殺了楊戟,線索就徹底斷了。
他按住柳鸷,低聲道:你這具身子還想要不想要?!
柳鸷幾乎到了極限,每次動用污穢之力,身體都會開始嚴重崩散。剛才攻擊楊戟的那一下,讓它的右手掌徹底碎了。
柳鸷冷笑:我又不怕死。
張引素:你死了,我能活?
他這話的意思,指的是桃氏會因為柳鸷的異樣而懷疑自己;但它顯然誤會了,渾濁的眼睛看着他轉個不停,好像很開心,只差搖尾巴了。
那邊,楊戟被扶起來。還好,因為被柳烏的事分心了,他沒懷疑柳鸷。
大軍今夜連夜做繼續攻城的準備,桃氏的将領讓他去議事。但楊戟還是絕對和張引素說沒說完的話。
楊戟:我會重用你的。我在桃氏的地位,并不如你想的那麽高。
他是被迎回的王子,族內的幾名大将都只是将他當作象征,讓他去振奮軍心。其實這幾名大将中,也有人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王子。
楊戟需要幫手。就像當年剛剛扳倒李眠的李镛,需要張引素。
春衣聽說楊關的消息之後,頭有些暈。也算是經過大場面的人了,愣是品味出了幾分昏天黑地。
自己現在是兩頭不讨好,別說論功了,能不被楊家牽連都算不錯了。
阿泛去長蛇谷關送消息給李寒,回來時已經深夜了。多日奔波,原本清靈的眉目,似乎褪去了許多雲霧,變得銳利起來。
——李寒知道消息,反應也和春衣差不多,毛都要炸了。至于春衣柳烏私自調兵出關之事,在此時簡直不值一提。
桃氏打算憑地道攻城,很蹊跷,沙地很難挖地道,桃氏又不擅長建造工事。李寒的判斷和張引素相似,都覺得是桃氏放出的假消息,用來檢測己方有無內奸,以及分散守城兵力。
如果李寒真的把兵力集中于提防地道,不僅分散了寶貴兵力,還等于告訴桃氏,這邊在那邊也有暗樁。這樣一來,新加入的張引素處境頓時危險萬分。
一石二鳥之計,簡直老謀深算。
柳烏遞了清水給阿泛。大漠水源稀少,他來回傳信,雙唇都有些開裂了。
阿泛問:女公子打算去哪邊?
楊關已死,春衣留在關外尋人已無意義,大概是會回長蛇谷關的;至于柳烏……
她若想走,阿泛下次可以想辦法送她去桃氏大營附近;她若想回,就跟他們一起回。
她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這也是人之常情,乍然聽聞這樣的驚變,人很難立刻在情義之間做出抉擇。但柳烏希望阿泛能替自己傳個信物給楊戟,交給他自己的香囊。
柳烏希望楊戟若看到這個香囊,就能回來。
夜已深了。
阿泛梳理滿是風沙的長發,思索片刻,索性用短刀将它削短到了耳下。
春衣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做什麽?你瘋啦?好好的頭發。
阿泛丢開那束長發,那人伸手抓住一縷,收入袖中。
阿泛:大漠中這樣方便,再說,以後也能留長。
阿泛:先生休息吧,我再替女公子跑一趟,想辦法把東西遞給公子。
他很累了,春衣看得出。就算是桃氏的人,也很難從早奔波到晚,穿越大漠傳遞消息。
春衣:明天也一樣。
阿泛小心将香囊收入袖中:說不定楊戟看到了它,明天就回來了。
他跨上馬,再度出發。月夜寒漠,輕塵飄散。阿泛忽然聽見後面也有馬蹄聲,回頭一看,是春衣——那人還是舍不得他一個人來回,決定陪他一同。
兩匹馬越過月光和夜影的交界,他懷中的香囊,在風中留下一路殘香。
柳鸷睡着,身子軟塌塌的,黑影像是破袋子裏流出的水,淌得到處都是。細肢成了一條條小溪,彙流向張引素,如同尋找熱源。
它的意識還在張引素腦中輕響: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呀?
張引素:想家了嗎?
柳鸷:不找到那個內奸,我們是不是不能回去啊?
張引素:不,能的。找得到就找,找不到,換其他人找。
他以前對這些很執着,一定要把事情做到水落石出才肯罷休。因為父親就是這樣教他的,世家子弟們就是這樣做的。
遇到柳鸷之後,又覺得,其實人和污穢一樣,是有很多種模樣的。有老謀深算但深愛發妻的丞相,也有看起來無情其實很純良的禦皇。
人披着人皮,模樣很難看清,實在不必執着于自己堅信的那些事。
張引素想,若真找不到……
若真找不到,那他就帶柳鸷回去。趕在這具身體徹底崩散前,回到那個陰森森的北樓。
忽然,他聽見了一聲弦響。是阿泛來了。
他很意外。日夜穿越大漠傳信極耗體力,不知為何,那人又匆忙趕來傳信。張引素替柳鸷蓋上被子,去營外見他。
阿泛的模樣吓了他一跳。這人原本及腰的長發全部剃到了耳邊,說是自己弄的,為的是在大漠行走方便。交托的東西也只是一個香囊,說是柳烏給楊戟的。
張引素很擔心他:你能支持到趕回去嗎?
阿泛:先生同我一起來的,不過他在遠處的綠洲等我。
大概是覺得尴尬,春衣才在遠方等。
阿泛:公子,我有話想同公子說。
他斂容跪拜,向張引素叩首三次。張引素來不及反應,過了很久,才過去将他攙起來。
阿泛:我是來同公子道別的。
張引素一怔,苦笑着明白了:也好,都把你托給他了,他能好好照顧你。
那人又拜了一拜,這才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裏。
張引素帶着香囊回到營中。他正思索該如何将它無聲無息傳到楊戟面前,忽然,尖利的鷹唳響了起來——鷹架上站滿了桃氏的獵鷹,這些訓練有素的鷹,不知為何都情緒激動,好像張引素身上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他一怔,不慎将那香囊落在地上。頓時,鷹的雙眼全都看向了它。
他正想細查,但兩名桃氏兵過來找他,告訴他,王子有事想找他商量。張引素無法拒絕,只能跟着他們,去了大帳。
春衣在那等了很久,才見阿泛的騎着馬從遠處過來。那人面上帶着笑,難得很開心。
春衣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說,只抿唇笑。兩人一道回去,打算回關內再說。
春衣自嘲:這次回去可是體無完膚,功沒立,說不定還要丢官。
阿泛:先生怕嗎?
春衣:怕啊,我若不是國師,你肯定選我那師弟。
阿泛低頭笑,正打算告訴他,忽然,天頂一陣尖銳鷹唳,如暴雨追着他們而來。
被獵鷹帶來的,還有數支桃氏的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