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阿泛突然驚醒過來。深夜了,他枕着箭筒睡,忽然聽見了什麽聲響。
——春衣膽大包天,真的和柳烏合謀,騙了一支騎兵,趁亂出了城。衆人在外搜查楊氏兄弟的行蹤,一無所獲。
阿泛對聲音很敏銳,尤其是在這個氣氛下,一絲風吹草動都能把他驚醒。他聽見了腳步聲,正經過這裏,朝遠處走。
那不是甲兵的腳步聲。
循着腳步聲,阿泛跟了過去。月色銀白如練,春衣坐在遠離衆人的沙壁上,靜靜看着月亮。
阿泛:夜裏的大漠很冷,先生何不去火邊?
春衣:沒那麽嬌貴,我又不是你家張公子。挨餓挨凍不算事。
阿泛:又來了,總說這種話,讓我怎麽答呀?
春衣:你都沒想好是跟誰,自然沒法答。
兩人靜默片刻,只聞夜風輕嘯,推着砂層,淺流水一樣淌過腳邊。月下大漠所有的生靈,都在這片銀霜下飄浮起魂靈。
春衣:跟誰?
阿泛抿了抿唇。
春衣:啧,給個爽快話。都是打泥濘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我們倆之間,就別學那些人上人的虛禮了。
阿泛:就算沒有先生,我也會來邊關,也會入大漠。
——他是李眠的人。張引素被安排到關外投靠桃氏,中間就需要有個人協助他傳消息回關內。就算春衣不為争功趕來,阿泛也是要來的。
春衣笑話他,死乞白賴的,替那只老狐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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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處沒什麽,壞處一大堆,何苦。
遠處,幾只沙貓在撕扯一只鷹隼。阿泛定定看着那一幕,忽然低頭笑出了聲。
他撫過懷中八角琴,指尖劃過琴弦,無聲無息。
阿泛:街上的人,樹上的麻雀,都一樣容易死。
阿泛:籠子裏養大的鳥,放出去也活不了,終究只能回籠子,小心翼翼,不被飼主抛棄。若是真的讓主人厭煩,直接抓在手裏掐斷脖子,轉眼之間的事。
春衣看着他,忽然皺了皺鼻子:那就把他的脖子先掐斷掉。
這句話說得森冷陰寒,阿泛的眼角微斂,指尖撥出一聲琴音。
春衣:我們一起。我如今是國師,之後也能得武封、文封。我沒什麽臉面,我可以跪在地上爬,帶你爬到那些人頭頂上。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那人吃吃笑了起來。
阿泛想象了一下,若是和春衣聯手,春衣跪下爬,自己也得跟他跪下爬,兩人在地上這樣爬來爬去,好生可笑。
兩人笑成一團。春衣松了口氣:随你吧。
反倒是阿泛,轉頭含笑望着他。忽然,那笑意消散,神色随眼神低垂下去。
阿泛被送給過許多人。但只有張引素和春衣,是拿他當人看的。
張引素是因為心善正派,春衣是因為同病相憐。其他的侯門中人,則皆是将他看作雀鳥玩物。
和張引素分開時,阿泛反而松了一口氣——遇到張引素,讓他有種“被當作人看待”的短暫幻覺。人在這幻覺裏久了,會愈發膽怯不安,會擔心這是幻夢一場,恐懼夢醒瞬間。
後來張家送公子去楚山入道修行,期間,李眠出事,張家将他趕了出去。夢醒了,恐懼也不再有了。
但春衣又讓他覺得,夢也許是可以成真的。或許,這世上不止王侯将相是人,泥濘草芥一樣的平民也會被當人看待。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好啦,我該去和公子見面,替他傳消息了。
春衣:還是丢下我了?
阿泛:馬上回來。先生還得地上爬一陣呢,衣服首飾多容易壞,得要人照顧的。
張引素在營外,避開了一波巡兵。
桃氏已信了他投誠,給他一個文官之位,讓他翻譯文書。許多兵法布置,他都已見到。
他們曾以奇襲拿下過長蛇谷關,但很快又被李寒打了出去。長蛇并非不可攻破,只是機會極其難得。
據說桃氏一族迎回流落多年的王子,士氣大盛,決定大舉攻關,采用地道奇襲。但沙土松軟,桃氏又是游牧風俗,如何能掌握地道工事,繞開長蛇谷關的關牆,挖入關後?
他正在等阿泛,忽然有東西戳了戳他肩膀——是柳鸷的手指,但是被細肢卷着的一根手指,身軀估計在很遠的地方。
柳鸷:張引素張引素!我看到那個王子了!是我姐夫!
張引素嘆氣:我在等阿泛呢,你別搗亂。
柳鸷:我沒搗亂!真是我姐夫!
張引素:楊戟若是王子,南佛小姐現在便是桃氏女王,你這個做弟弟的,也是親王喽?
柳鸷安靜了,估計去其他地方玩了。
左右等不到阿泛,張引素先回了營中,以免離開太久,惹人生疑。
他剛踏進營地,就聽見主帳那傳來歌舞聲,火光明烈,許多人聚在火邊吃喝。柳鸷正站在一個桃氏貴族打扮的人面前說個不停,那人注意到張引素,擡眼看過來,赫然是楊戟。
張引素背後霎時寒了一片,躲開了楊戟的眼神,躲入黑暗中,又向遠處走出了大營。他不知楊戟會不會跟上,只能盡快在要傳給阿泛的書信後面加上這件事。
他正到了營外東南風,便聽聞遠處一聲袅袅琴音。張引素立刻将綁着密信的飛刀擲向琴音來處,很快又是一聲琴音,說明阿泛已經收到信了。
信已傳出,該回去應付楊戟了。
張引素轉過身,就發現有個高大身影就站在自己身後——月夜下,楊戟居高臨下看着他,不知是否看見了剛才的交接。
好在,靜了片刻之後,楊戟只是轉頭示意他跟随,開口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今夜暴雨,冷宮中,李眠伏在窗邊,看雨水沿着窗縫滑落。
——李寒還在守城,長蛇谷的兵力太少,全憑晉王李寒的能力,才堅守至今。
增派援兵是不能的,萬萬不能。就算是自己攝政,也不會再多派兵了。邊将擁兵自重本就是大忌中的大忌,何況這位邊将還是親王。
自古以來,守關就是一門很精細的活計。要給足夠的兵力,但又不能給太多。要和邊将關系和睦,但又不能讓他們目中無人。
長蛇谷并不是堅不可破的,以前也被攻破過……
有了敗績,李寒很傷心。弟弟就像個喜歡小木劍的孩子,喜歡軍功,喜歡登臺號令威嚴。自己能給他的都給他了,幾乎沒留下多少給镛兒。
新的消息由飛鴿傳回,長蛇谷情形驟亂——桃氏迎回王子,王子竟是楊戟;國師春衣本是楊關的監軍,但楊關下落不明……八成是沒了。
戰死,比投誠弟弟的要好。一死了之,至少保全了父親楊裕的晚節。
還有些意外的消息,比如春衣和柳烏私自出關找人……春衣是平民出身,百無禁忌,什麽都敢幹。
無所謂,是小人物罷了。
……那,楊戟就是那個內奸?那個出賣己方的軍機與布防,暗中勾結桃氏,讓桃氏屢屢大勝的內奸?
李眠想,李镛應該也知道這些事了,按照镛兒的性情,大概是會決定楊戟就是最終那個內奸。
李镛是心虛的,知道小時候三人一起長大,自己只偏愛柳烏,冷落甚至苛待楊戟,他覺得,楊戟是真的會恨自己,恨到不擇手段的。
楊戟那孩子,李眠以前也見過。恨歸恨,倒不覺得這孩子能憑自己,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內奸也許不止楊戟一個,楊戟是負責沖殺的刀刃,還有一個隐藏在暗處的,“軍師”。
真有意思,除了楊戟,內奸還有誰呢?要有腦子,有比誰都好的腦子,也要有恨,比誰都堅定的、狠辣的恨……
雨聲如瀑。李眠的心聲亂了,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