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在大鬧将軍府之後, 國師春衣竟主動登門,給老将軍賠不是。
國師笑眼含春。侍從們正擡着賠禮,從門口走過——一整株的血珊瑚樹,在午陽下熠熠生輝。
春衣說,那日也是莽撞了,如今仔細想想,得罪将軍實在不明智。
老将軍告病,不見客。楊關坐國師對面,沉默着點了點頭。雖然嘴上沒說話,但心裏波濤洶湧。
——本來就無恩無怨,你有病,你發瘋,你鬧得我一家子雞飛狗跳。
春衣:都是貴人,為了一個侍從,不值得。
楊關:嗯。
——是是是,不值得。你們實在主仆情深,不,是奸情深。話說回來,那青年誰啊?自己沒怎麽注意過家裏以前的侍從,為何爹和他那麽深的仇?啊,不會吧,不會吧,不不不不會的,爹雖然有點強橫,但還不至于這樣……
春衣:楊公子你說呢。
楊關:是啊。
——是個屁。反正遠威将軍府現在不複往昔了,換做幾十年前你還沒投胎的時候,你敢這樣試試?現在不行了,你也知道,得罪了也沒啥後果。唉,還是自己和弟弟不争氣,沒戰功,要不自己豁出去了,自請去邊關吧……
有戰功,就什麽都有了。楊戟和柳烏說不定也能正大光明回京,舒坦過日子……
春衣:楊公子不會和我一般計較吧?我是寒門出身,有許多不懂的規矩。
楊關:不會。
忽然,春衣站起身,拍了兩下手。一個清瘦人影從門外進來,玉骨清雅,竟是阿泛。
春衣:楊公子可否請老将軍出來,我和侍從親自給他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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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關心裏在嚎叫,這人臉皮是城牆做的嗎?
楊關嘴上說:稍等,我去問一聲。
春衣喊住他:這樣去問,老将軍肯定不肯出來。
春衣:你這樣同老将軍說,就說,我想和老将軍談一談“那個女人”的事。
楊關:……是哪位?
春衣:你只管這麽說。如果他不來,“那個女人”的事,我就告知禦皇。
——片刻後,楊裕拄着拐杖,來到了客室。兩人都含笑看過去,一個像千年的狐貍,一個像畫皮的鬼。
他讓兒子離開,緩緩坐下,冷眼看着對面。久經沙場的老将,縱然卸甲多年,眉目依舊含殺。
楊裕:你想怎麽樣?
春衣:哎呀,老将軍別這樣,倒弄的我像個壞人了。來,阿泛,你茶藝好,給将軍倒個茶。
春衣:放輕松,沒什麽緊要事。只是我最近手頭緊,想要用“那個女人”的事,和你做個交易。
春衣看着楊裕的雙眼,毫無畏懼。他是個孤兒,有被野狗追逐過,有差點在風雪夜凍死過,有險些餓死,楊裕的威脅,在他看來是如此可笑。
王侯将相,總以為自己能居高臨下,一個眼神就讓其他人膽寒。
然而在春衣眼裏,王侯将相四個字後面只需要接四個字。
——寧有種乎?
春衣是國師,但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位置。自古以來,身為國教的赦威道掌門,大多出自名門。
國師本身并無實權,但若有家世背景,則形同權勢滔天。世家們都會在族內挑選子弟,送入楚山,這些弟子和普通的赦威道者并不住在一處,而是另住在一座山頭。極少有世家弟子會和普通弟子一同吃住,張引素是例外中的例外。
掌門之位,卻往往産生在這些弟子中。先內定好,再讓內定的弟子在繼位前出現在衆弟子面前。
春衣能當掌門,是個令他自己都意外的事,因為他事先探聽到消息,掌門之位內定為張引素。
但,當上就當上了,沒有退貨的道理。
當上國師之後,他才發現,自己進入了另一個考場。
這個“考場”上的人皆是正四品以上,背後有世家支持,朝中有同僚相護,這些人自幼便學着如何應付這個“考場”,他們甚至對自己之後的仕途了如指掌。
春衣與他們格格不入。一個沒有世家支持的國師,近乎于朝中的擺設。要出頭,只有投靠一個靠山——譬如,禦皇。
可只有禦皇是不夠的。君心無情,這最大的靠山也是最不可靠的靠山。沒有靠山,國師叫春衣還是冬衣根本沒差別,一旦張引素立功歸來,國師之位随時可能被當成獎勵送給他。
他需要新的助力。文官集團抱團或內鬥,關系錯綜複雜;而将門,則是更為簡單的切入口。
春衣:查探桃氏內奸,是眼下最緊要的事。我可以提攜公子楊關,推薦他任前鋒,而我會和楊關同行,在出征桃氏時查清內奸身份。
春衣:這樣,楊關有了戰功,我和楊關共立查明內奸的功勞,兩全其美。将軍,意下如何?
春衣:我這是在給楊關将軍立功的機會。你總不能盼着孩子一輩子給皇宮看大門吧?
給皇宮看大門,也就是內廷校尉,已是無數人眼中的登天塔了。但也意味着沒有戰功,家族榮耀到此為止。
楊裕被李眠用那個把柄要挾後,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把柄還會被春衣再用一次。一個人要挾他卸下兵權,一個人則提議他東山再起。
戰功——只要楊關有了戰功……
他幾乎有了決斷,但眼神還是看向了阿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春衣提醒他:我是用當年的事和你做交易,不是用他。
春衣又露出了那種讓人不快的微笑:你們這些王侯将相,看見什麽小人物稍有點姿色,就都以為歸自己了。這脾氣得改改。
憑着楊戟的身份,他們出了長蛇鎮。 張引素沒有對兩人掉以輕心,依舊用了那套說辭。
先老實承認,自己是禦皇的密使,之前潛伏在柳家當家塾先生;再不太老實的承認,禦皇命令自己殺晉王,只是事情敗露,禦皇果斷決定犧牲他撇清幹系。
于是被主上舍棄的自己走投無路,只能出關求生,途中遇到了尊師重道的柳公子,柳公子決定效仿姐姐和将軍私奔,陪着張先生一起跑路……
何等感天動地。
柳烏憂心忡忡:可關外雖有諸多小國,但皆心向桃氏,你在關外久了,難免與他們走得近。往後,若是有朝一日禦皇赦免你,你身上也背着許多不清白的嫌疑……
張引素:也是別無他法。
柳烏雙眉緊皺:先生別無他法,可我出于私心,實在不能讓弟弟随你走。
柳鸷:姐,我得跟他走,你不知道他一個人能有多拉。
柳烏嘆氣,用很小的聲音道:你懂個……
倒是楊戟,輕輕攬了攬她的肩。柳烏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麽,讓弟弟随他去了。
楊戟和柳烏趕往晉王的邊關大營,等晉王歸來後自薦;而張引素則帶柳鸷出關,逃亡大漠。
最近有人參了柳丞相,說柳府的公子柳鸷之所以失蹤,是随着刺傷晉王張引素狼狽為奸,一起逃出關外了。
上奏的是遠威将軍一脈的人,背後指使上奏的自然是春衣。自從邊關告急,禦皇逐漸現出疲态,朝中大權被丞相一脈重新掌握。這次對柳丞相的參奏很及時,讓李镛狠狠敲打了他一次,暫時奪回了主動權。
只是誰都看得出,再這樣下去,邊關、朝中,遲早會先有一方徹底崩潰。
李镛當年操之過急,僅憑一股意氣廢除了李眠。但李眠倒了,擺在年輕禦皇面前的是一潭深不可測的水,他根本沒有手腕去控制水的流動。
他扶持張引素和春衣作為心腹,卻依然無法和巨浪對抗。于是,終于看不下去的李眠果斷出手,設計了一出刺傷晉王的戲碼,逼迫張引素去關外調查桃氏內奸。
他替李镛做了選擇——先安邊關,再攝朝堂。
縱然不服,李镛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選擇是對的。必須把所有争鬥的風暴中心轉移到對抗桃氏,不能讓這些狂風暴雨留在朝中。
秋後,國師舉薦楊關擔任主将。禦皇同意,由楊關帶兵,春衣監軍,前往長蛇谷關支援晉王李寒。
那個時候,李寒已經回到邊營,接受了楊戟的自薦。他和李镛不對付,壓根不管柳烏身份緊要,直接做主替兩人辦了禮,還正大光明在邊城安置了新房住處。
楊關到了,也聽說弟弟在這。兄弟倆重新見面,有許多想說的話,可偏偏只是對坐着,靜默了許久,全在各自心裏嘀咕完了。
還好柳烏來打圓場:兄長,喝杯茶。
楊關:謝謝弟妹。對了,張引素和柳鸷的事,你們也聽說了?
衆人都替兩人在擔心——張公子和柳公子一起逃出了關,入了大漠的西域諸城。那都是桃氏的地盤,最近有線報,說桃氏準備再度進攻。一旦打起來,大漠就成了戰場,兩人流落在外,處境會十分兇險。
他們都長長嘆息。尤其是柳烏,眼眶微紅,轉頭不說話了。
張引素把柳鸷綁在馬背上,策馬飛奔出了城門,離開了這次落腳的西域小城。
城門口烏壓壓的人,全都雙目赤紅,神色癫狂地追逐他們,叽裏咕嚕喊着異域語言。這群人都是被柳鸷身上污穢的氣息侵染了神智,只知道追逐污穢的氣息,近乎瘋魔。
——柳鸷的身體崩散越來愈嚴重,污穢的氣息散發也越來越濃郁。沿途城鎮的人們根本沒有道法修為,幾天就能被弄瘋一座城。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沿途的百姓處境太兇險了!
張引素在馬背上劃破手心,用自己的血,在柳鸷的背上畫臨時的血咒符壓制污穢氣息。那玩意兒還不以為然:這不是挺好玩的!我們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