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想出關,在現在是難過登天的事。
為了防止桃氏內奸傳信,長蛇谷關現在已不許任何人出入了。兩邊的商人都聚集在城外,形成了一個越來越大的集市。
張引素想了辦法——買通城門守衛。長蛇谷是邊關重鎮,守衛無數,結果人多了之後反而良莠不齊,他見過守衛深夜賣給商人出城的憑證。
但他出逃匆忙,随身沒帶多少財物。一路來到長蛇鎮,其實已經捉襟見肘了。
長蛇鎮平時往來的,主要是這邊和桃氏做生意的商隊。如今商隊被截斷,城內的物價也水漲船高。
張引素買了淡粥當早飯,柳鸷眼巴巴地看着,蹭了半碗。
這家夥完全不用吃飯,吃下去的粥全從耳朵裏噴出來。張公子狠狠瞪着他:浪費糧食。
柳鸷:反正是你出錢買的!自己買下來的東西怎麽處置都行!
張引素隔着袖子捏了捏荷包,癟了。他典當了所有的玉飾,換做從前,自己是從不會對這種東西挂念的,但如今居然覺得有些舍不得。
中午買了最便宜的腌菜和粳米粥。他吃不太慣,強迫自己把它們全咽了下去。柳鸷還在火上澆油:我可以給你吃一條胳膊呀!
他沒理睬。從現在開始,每一天都要盡可能節省體力。白天在靠近關口的地方活動,觀察可能接受財物的守衛;晚上則需要找便宜的地方過夜。
比起尋常世家子弟,他已算是能吃苦的了。張引素剛從皇都去赦威道時,就做好了清苦度日的準備,知曉道家清淨之地,比不上皇都紙醉金迷。
去了之後,也隐約能感到家中的照應,他的衣食起居比尋常弟子要好上許多。春衣時常拿這點埋汰他,說些殺人不見血的話。
夜晚,他帶着越來越疲憊的身軀入睡。有時柳鸷故意戳他都沒反應,還以為他死了。
有天夜裏,他正睡着,又有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貼在臉上。
張引素打開它: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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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東西是硬的,像是石頭。
他睜開眼——一塊名貴的白玉雕被細肢懸着,在眼前晃悠。柳鸷一臉得意:你不是愁錢嗎?要多少我去給你弄啊。
第二天,張引素揪着柳鸷,去了它偷的玉店還東西。
他讓柳鸷跟人家道歉:對不起,我學生不懂事,勿拿了你家的東西。
柳鸷不肯低頭,直板板的裝死;店家也氣憤:這是偷!還回來也得報官!
張引素只能繼續按着它道歉。柳鸷梗着脖子,就是不聽話。
他冒火了,硬是拽着它的後襟:給人家賠禮道歉!
柳鸷:我不我不我——
話音未落,一樣東西滾落在地。随着它的落下,店老板、附近看熱鬧的路人,全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柳鸷的腦袋被晃下來了,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還在說話:我不!
店老板的妻子一聲不吭吓昏過去。四周霎時間亂成一團,尖叫此起彼伏。張引素手忙腳亂去追那顆滿街亂跳的頭,還要提防那具身子自顧自跑了。
好不容易把頭抓回來裹在衣擺裏帶回來,身子又不知去哪了,找了半天才找到,把頭和身子硬接上。但騷亂引來了士兵,把他們倆團團圍住。
張引素和柳鸷被要求交出身份符牒,核查身份。但兩人都沒有帶符牒,一路上全是逃關過來的。
事情不妙了。
張引素暗暗捏了把柳鸷的手——如果實在不行,就強行沖出包圍,光天化日利用柳鸷的能力躍出關口。
對于他們的目标來說,這麽做的風險很大。張引素是利用被通緝的身份,混入桃氏調查內奸身份,如果之前就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很可能會引起對方疑心。
只是沒辦法……
他給了柳鸷暗示。結果那只冰冷的手回捏了他一下。
然後又捏了一下。好像覺得挺好玩的。
張引素有點絕望了。
就在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這是我們的随從,會些西域的幻術,驚擾到各位了。
這個聲音,讓他們同時心頭一陣——不遠處有道纖細人影,披着月白紗袍,正含笑看着這邊。
柳南佛和楊戟。
楊戟給士兵們看了自己的符牒。遠威将軍府的名號,在這座邊城依然有如雷霆。士兵們各自散去,張引素長長松了一口氣。
原以為李镛放手後,兩人應該尋一處宜居之地結為夫妻,然而,楊戟卻帶她來了這裏。
柳烏沒有埋怨。一路上,因為水土不服,她病了許久。兩人走走停停,竟和張引素他們到的時間差不多。
張引素正想問他們來邊城的原因,卻發現兩人都困惑地看着柳鸷——他才想起,從前別人看柳鸷,只能看到污穢造出的障眼法;如今的柳鸷,是個……死生生的人。所以,兩人根本不認識這個柳鸷。
要從何說起呀,這種事……
張引素還在思索,柳鸷已經歡天喜地:姐!
柳烏:……嗯?
柳鸷:是我啊!是我啊!把眼睛弄長一點……這樣……下巴再尖一點……
柳烏還是很困惑地看着他,沒辦法把這個從頭到腳都少零件的殘疾人當作弟弟。
張引素清了清嗓子:是、是這樣的,南佛小姐……柳鸷他……傷到了臉。傷得有點……
一直沉默寡言的楊戟開口了:他原本長什麽樣來着?
柳烏想了想,發現也有點想不起來。原來的柳鸷好像沒啥特點,就是平平無奇的蒼白長相。
柳公子摔傷了臉,恢複後,臉和原來有點不同。因為原來的柳鸷長得也沒怎麽好,所以姐姐和姐夫也沒心疼,很平靜地接受了。
柳鸷:說你呢!你怎麽帶我姐來這種地方?
楊戟不答。
柳鸷:你是不是別有居心?我想起來了!張引素說過,你跟桃氏打,輸了好多次!你有問題!
楊戟不答。但柳烏答了。
柳烏:其實是沒錢了。
柳烏:我們……随身沒帶多少錢……
——丞相家的千金,将軍府的公子,都是不差錢的主,平時連銅板長什麽樣都沒仔細看過。
突然自己出來過日子,不能靠家裏,把身上值錢的東西典當完,就和張引素他們的處境差不多了。
楊戟開口了:我會照顧她的,不必擔心。
柳鸷:你怎麽照顧啊?
楊戟:參軍。
——楊戟打算投奔晉王李寒的邊關守軍,立下功業。他雖是将門之子,但卻未有打過一場風光的仗,心裏是有芥蒂的。
出長蛇鎮,投奔長蛇谷關,就能去晉王那自薦。晉王和楊裕同為武将,并無什麽恩怨,應該會收下他。
張引素:不行,晉王不在長蛇谷關。中秋夜宴,他回宮去了。
楊戟:那不久後也會回來。
張引素:……他……要養傷。可能會遲一些回來。
楊戟:參加宮內夜宴,為何會負傷?
柳鸷:張引素捅的!拿那——麽長的劍,嚓嚓嚓,連捅幾十刀,喪心病狂!
楊戟:……
柳烏:……
張引素:……我……是,我捅的。但沒有幾十刀……
柳鸷:十幾刀!
張引素:也沒有!
楊戟咳了一聲,低頭喝茶壓驚。他小叔子的家塾先生連刺親王十幾刀,這種事太過刺激,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張引素語焉不詳地再解釋了幾句,勉強讓兩人不要再問。楊戟和柳烏本準備憑借楊戟的身份破例出關,如今看來,還要再帶上這兩人。
春衣在蘭臺書庫中,看了數日的卷宗。
蘭臺是存放各類檔案卷宗的地方。禦史已應他的命令,将三十年內所有關于遠威将軍楊裕的記載都找了出來。
楊裕的功成名就,是因為讨伐桃氏有功。曾數次擊潰敵軍,逼入大漠。卷宗上戰功赫赫,皆是用金泥加印。
看似無甚異常,就像任何一個名将那樣,有戰功,也“偷吃”點軍饷之類的,但都是常事。
春衣反反複複看了數遍,如果要說疑點,那就是某一處記載戰功的地方,與別處有細微的差別——如果透光細看,能看得出這裏原有塗改,文官寫完那些字,發現寫得有誤,就用白絹裁剪成細長條,貼在原本文字之上,另寫新的字。
他用銀針輕輕挑開那處貼布,被蓋在下面的字跡斑駁不清,随着貼布被扯開,它們就像皮下的血管,支離破碎地湧出血來——
被蓋住的區域,終于重見天日。當春衣看清那些字寫的內容時,素來含笑的臉,也皺起雙眉。
原寫的是,楊裕擊破桃氏騎兵五萬,燒其中營。
被蓋住的字是,楊裕擊破桃氏騎兵五萬,敗桃氏王,擄……
戰報記錄到這,像是被硬生生喊停,沒有書寫那個被楊裕擄回的戰利品,而是在上面貼上白布,掩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