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有冰冷的東西在他臉頰上戳動。
張引素微微轉醒,在他眼前的是兩個黑洞,洞裏還有細肢蠕動。
他嘆了口氣,平靜地合上眼,繼續睡。那人見吓不到他,“呿”了一聲,把眼球重新塞回眼眶裏。
四周是全黑的,但時間已經是白天了。張引素醒後,那片黑色崩散,化為無數細肢縮回柳鸷胸口的大洞裏。
為了躲避追兵,晚上他們都睡在沿途的大樹上。柳鸷張開一團黑影包裹住那人,躲藏在樹冠中。
再往前過了一道關隘,基本就能擺脫追兵了。兩人走得沒那麽急,偶爾也會在城鎮上休息一兩日。
柳鸷第一次離家那麽遠,簡直樂瘋了,遇到有市集的地方基本屬于撒手沒。張引素總是提心吊膽地看着他,防止他走丢。
稍有不留神就會出岔子——走着走着,周圍的人都很詫異地看着柳鸷。張引素把他拉住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柳鸷把自己左邊的眼珠子玩丢了。
兩人只好再沿途回去找,不僅沒找到,還被他發現玩丢了其他的部件,比如手指、牙齒、半個耳朵。
怪柳鸷也沒用,這本來就是阿泛臨時找的屍體,雖然污穢入主能暫緩腐爛,但該爛還是一樣得爛。現在讓張引素最憂心的,反而是柳鸷的身體能不能堅持到邊關。
柳鸷:你還真去邊關幫他們查?要我說,管他們的死活呢,我們吃喝玩樂,能玩多久玩多久!
張引素:如果及時查到桃氏的內奸,我們還能趕在你消散前回皇都,讓你回柳府恢複。我現在是通緝犯,如果不去解決內奸的事,就只能一輩子流落在外。
柳鸷罵罵咧咧了一路,總算走得快了些。
長蛇谷關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出了晉王掌握的關卡,穿過關外聚落,便是桃氏的地盤。
楊關本來今夜在宮內的禁衛值更室值夜,正在睡着,突然值更室的門外響起焦急的叫聲。
武官值夜不卸甲,他立刻坐起,拿起戰刀拉開紙門: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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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希望晚上值班出事。何況他值守的是內廷禁衛,要出事就是宮變大事。
結果來找他的是家裏的家仆。年輕的仆人面如紙色,好像家裏出了很緊要的狀況:大公子,你快回去吧!
楊關的太陽穴突突的痛。前段時間,弟弟和柳家的女公子好不容易遠走高飛,大家還沒提心吊膽完,又出什麽事了?
家仆:國師帶着司天監和護法,把将軍府給圍了。
楊關以為自己在做夢——國師,将軍府,圍了。這幾個詞搭在一起,聽起來就好像弟弟楊戟跑來告訴自己,其實他喜歡的不是南佛,是南佛那個奇怪的弟弟。
楊關:……誰把我家圍了?
家仆:國師。
楊關:……是為了弟弟和柳家女的事?
家仆搖頭。他也不清楚。
——楊老将軍楊裕久病初愈,前往城外的宮廟供奉。回來的途中,從街上帶回了一個人。
這事沒引起府內人的注意。将軍府很大,侍奉老将軍的人,和侍奉公子與家眷的都不是同一撥,楊關的仆人自然不知。
至于那個被帶回來的人,直接就帶去了東園,也就是将軍的住處。至于那人是誰、和國師又是怎麽牽連上的,誰也說不上來。
楊關托了同僚幫忙頂班,從宮裏回了家。剛策馬過了橋,就見到将軍府外火光通明,被一群道者和護法兵團團圍住。
大門口居然擺了一臺金碧輝煌的神轎,降真九合香氣殺天。國師羽衣華裳,神色森豔,端坐神轎。
見楊大公子回來,春衣也毫不收斂,繼續讓手下弟子圍着。
楊關:國師這都是做什麽?!将軍府和你素來沒有恩怨!
春衣:讓你老子出來說話。
楊關:家父行事素來嚴明,其中定有誤會。
夜深了,楊關累了一天,心情略有崩潰。弟弟和柳烏愛得死去活來,他在裏面勸;父親和國師有恩怨,他還在裏面勸。等他賦閑,不知道朝廷會不會給他封個勸話将軍。
楊關問府門口擋人的家仆:到底怎麽回事?父親抓了誰回來?
家仆說,是楊家以前的一個逃奴。被老爺在街上看見,就抓了回來。
楊關想不通,父親為何會對家裏的奴仆上心?別說什麽仆人了,就算對妻妾子女,楊裕也從沒給過什麽多餘的溫情。
一個私自逃出府的奴仆,值得這樣大動幹戈?是因為楊裕年紀大了,開始固執了嗎?
楊關不喜歡把事情鬧大。他有個善妒的娘,固執的爹,滿腦子不知道想什麽的弟弟,一家子已經夠煩了,快把他給折騰傻了。
他讓家仆繼續擋住國師的人,自己沖進府裏,去父親住的院子。
夜裏,東園很明亮,顯然父親還沒歇息。楊關在門口行了禮,低着頭進去,剛走到二進門,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個人被吊在院子裏的樹上,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素來嚴肅的楊裕拿着馬鞭,雙目赤紅的瞪着這個人。
楊關呆了很久,才遲疑着問父親情況。楊裕根本無心和兒子解釋:你讓那個神棍滾!
楊關:國師說,這是他的仆人……
楊裕:讓他拿憑證出來!
楊裕:這就是李眠送來送去的玩意兒,你告訴春衣,這東西已經被我打死了!
楊關心裏一驚,仔細看那人——氣若游絲,還剩一口氣的樣子。
突然,府門口光華大作,傳來一陣家丁的哀嚎;珠光旋飛,赦威神轎直接在他們面前落下,國師強闖楊府。
楊關就算是個菩薩,現在也忍不住了,拔刀出鞘:別得寸進尺!
家兵将春衣團團圍住。如果在府內開打,不論輸贏,國師都是理虧,楊家可以去禦前狠狠告一狀。
春衣笑得讓人如沐春風:将軍年紀大了,何必折騰到那麽晚?早些将人還我,早些休息,明天還能起個早,去禦前告狀呢。
春衣:不放人,那就別怪我把當年的事說出去了。
楊關震怒:我楊家素來行得端坐得正,沒做什麽虧心事!
春衣:當年那件事,可是被李眠拿來當把柄,要挾老将軍交出了三軍虎符。老将軍要是忘了,我就當着所有人的面說。
楊關被氣笑了:荒唐,父親還虎符,是因為年邁多傷,功成身退——
可他話音未落,一旁的楊裕卻匆忙制止了他的話。
接着,楊關聽見父親下令,放人。
春衣帶走了那人。楊裕不許任何人前去阻攔,任他們離開了。
阿泛在半夢半醒間,覺得自己被很冷的東西裹着。他試着動了動身子,才發現動不了。
過了很久才醒過來,看見自己渾身被包着浸透了止血藥的紗布。應該有骨頭被打斷了,到處都打着夾板。
雖然很慘,但好歹命保住了。楊裕心裏有鬼,沒敢計較,春衣強闖将軍府的事,竟就這樣過去了。
阿泛問春衣:先生是怎麽知道我當年查到的事的?
春衣知道個鬼。阿泛沒怎麽提過許多年前的事,但算算時候,在阿泛被送去張府前,遠威将軍楊裕突然以年邁為由,交還了兵符。
楊裕當街抓走阿泛,一定有血海深仇。這人應該就是阿泛曾經調查的對象,而且被查到了把柄,以至于被當時還是攝政王的李眠要挾,交出兵權。
查到了啥?春衣也不知道。反正肯定是要命的事,要不然,男人怎麽可能放掉手裏的權?
春衣突然起了興致:來來來,說點悄悄話——你當年到底查到了什麽,值得他這麽惱羞成怒?
阿泛:跟女人有關。不過,我其實沒覺得自己查到了很重要的東西。
他當年在楊裕身上查到的事很簡單——楊裕的婢女,也就是楊戟那位早逝的生母,和奴婢籍本上記錄的楊府婢似乎不是同一個人。籍本上寫的婢女的年紀、相貌、特征,和楊府人口中的女人,并不相符。
也就是說楊裕府裏有個婢女,身份是假的。
但這本身不是很少見的事,家仆和婢女都是如塵埃般的小人物,記載有錯漏是常有的。阿泛也好、李眠也好,其實都不明白楊裕為何對這件事如此警惕。
春衣笑眯眯的,心裏已經把這事記下了。窗外有飛鴿落下,是張引素傳回的信鴿。
他們已經平安抵達邊城長蛇鎮,即将準備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