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兩側高大的宮牆,從未像今天這樣難以逾越過。
追兵的火光從四面八方逼近。他逃亡時經過了南宮,與春衣隔着流水望見彼此。
春衣看他的眼神裏沒有詫異。張引素明白了,春衣知曉一切。
足夠油滑、世故、不擇手段,出身足夠卑微,對權力的追求足夠熾熱……
這樣的人,才能知曉一切。
隔着宮中的流水,張引素停下腳步,朝師兄說了最後的話。
張引素:師兄,此次我若能立功歸來,就會向你要一樣東西。
春衣挑眉:阿泛?
張引素:——赦威道掌門國師之位。
從來針鋒相對的師兄弟最後對視一眼,張引素揪着還在做鬼臉的柳鸷,繼續向前跑。
春衣笑了一聲,走過長橋,看遠處的追逐漸漸過去。他第一次見到師弟這樣狼狽,看着很可笑可憐,被人算計,被多方視為棋子,走投無路……
但是,也很有趣。
今天的張引素,第一次讓他覺得有趣了起來,像個真實的活人,而不是一堆頭銜下的傀儡。
阿泛也回來了。照舊,什麽都沒提,安安靜靜站到他身後。
春衣很早就知道他背後的人——李眠。如果說李镛是個張牙舞爪的小老虎,李眠就是盤踞在黑暗中的巨蛇。
小老虎以為百獸是被自己吓退的,完全看不見陰影下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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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眠收養了很多類似阿泛的孩子,都養成差不多的模樣,秀雅,溫婉,有适當的才學,會些風花雪月的琴棋書畫……
把這些孩子作為禮物送給自己在意的勢力,讓這些小麻雀叼回情報。
小麻雀很容易會被撕扯幹淨,可是無所謂。
麻雀到處都是。
春衣笑道:剛才吓死我了。
阿泛:先生擔心公子嗎?
春衣:不擔心他。我擔心他會說,回來之後,就把你要回去。
阿泛笑得難辨真假:先生不必自己吓自己。
春衣:我經常自己吓自己。我上一次差點吓死自己,還是在師尊宣布掌門傳承人的前夜。
吓得一夜沒睡,輾轉反側,裹着厚厚的被子保護自己,可還是害怕得手腳冰涼。
害怕明天宣布的名字不是自己,害怕自己已經走到首座大弟子的地步,卻輸給那個世家子弟……
張引素是那麽礙眼的存在。有身家背景,有攝政王做背書,拜入赦威道時直接車馬駛入山門,那是其他弟子都不曾有的優待。
不用和任何人結交、不用讨好任何人,不用花力氣追逐任何東西……名門出身、大儒之子,從出身就擁有了春衣夢寐以求的一切。更可笑的是,張公子居然還會覺得,自己的出身“平平無奇”。
完美的名門公子應該怎樣?要博學、優雅、從容、故作姿态的謙卑。
張引素太完美了,太要臉了。
要臉的張公子,這輩子都鬥不過沒臉沒皮的師兄。春衣就不知道什麽叫做要臉——門派猶豫要不要收孤兒入門時,他可以跪下磕頭求收留;師父生病時,他可以每天為師試藥;李镛不管做何決策,他都鼎力相助,沒有原則沒有底線。
身家背景他沒有,很多東西,他要用臉皮去換。
阿泛:那,先生希望公子活着回來嗎?
春衣:當然希望,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
春衣:我讨厭這個師弟的傻樣子。但話說回來,他沒做過惡事,是個好人。
好人這種東西,不管是蠢蠢的好人還是聰明的好人,全是越多越好的。
在傷情穩定後,晉王李寒得到特許,去看望了兄長李眠。
畢竟被捅了一刀,臉色很差。李眠看着蒼白的弟弟,伸手替他梳理鬓發,眼神心疼。
李眠:自己捅的?
李寒:……不然呢?
李眠抿起雙唇,眼神微微閃動:不會落下什麽病根吧?
李寒:會。
他躲開李眠的手,慢慢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李寒:你安排的人,能找到桃氏的內奸?
李眠:不敢保證。奉雪從小就不适合當密使。
李寒冷笑:我自導自演捅了自己一刀,要是不成功,我就照地方捅你一刀。
兄弟倆對視片刻,誰都沒有說話;李眠抱起琵琶,信手撥弄。
琵琶弦已經鏽舊,音色凄涼。
李眠:吃了桃氏的敗仗,你不開心。
李眠:小的時候,你跟我說你想要的——揮斥方遒、號令萬軍。你是我唯一的同胞弟弟,你想要的,兄長全替你弄到了。
李眠:不為了什麽,為了讓你開心。家人之間互相扶持,家才能穩固。哥哥對弟弟是這樣,叔叔對侄兒也是這樣。
李寒:你給了我想要的,現在,你準備給李镛他想要的。
突然,琴弦斷聲若裂帛——那人清瘦素白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寒涼。
李眠:寒,不是的。是我們一起給镛兒他想要的。
李眠:你也是他的叔叔,我如何疼愛你,你也要如何疼愛他。
李寒罵了一句邊城粗話:我xx的都捅自己一刀了,我還要怎麽疼他?!
他推開坐墊,一臉怒容地走出宮室。李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伴随冷宮之門緩緩合上的聲響。
李眠:李寒,接下來對陣桃氏,你決不可輕敵。為桃氏出謀劃策之人,是個兵家逸才。
禦皇的使者張引素捅傷晉王,此事鬧得十分難堪。
李镛不傻,知道這背後是誰弄出來的貓膩。冷宮中所有的侍衛悉數被撤換,所有李眠的用具皆被查驗。琵琶被收走了,但無所謂,李眠已經不需要它了。
此刻的張引素已經逃出了城。有柳鸷的協助,這件事輕而易舉。然後會如何?他是隐姓埋名過此一生,還是真的孤注一擲,逃往關外?
這個人,也許就此人間蒸發。
就在這段時日,因為晉王李寒回宮,桃氏部族趁機襲擊邊關,連下七城。李镛不得不拿所有精力應對防務,原本從老臣手中奪回的實權,竟漸漸從手中流失了。
很多人都被李眠整過,他們欣喜地把攝政王賜送的“小麻雀”接回府,過了一陣,卻發現自己的把柄都到了李眠手上。就是用這種方式,攝政王能壓制各方勢力,權衡大局,穩如泰山。
到了李镛和張引素,群臣早已有了提防。張引素又是正人君子,很多事情絕不會做,能查到的,也僅僅只是一些皮毛。
李眠說的很對,張引素就不适合當密使。密使是在暗中做事的,做的全是見不得光的事。
所以在赦威道傳承之時,李眠介入了。掌門之位原是張引素的,因為攝政王的悄然介入,春衣成為了掌門。
這個人是他為李镛準備的。李镛身邊,應該有個不擇手段的“佞臣”。
——如今,張引素不在了。李镛要用人,便要召回春衣國師。
春衣正在準備五岳祭祀,以及觀測熒惑星相。阿泛抱着琴,坐在窗邊——沒有得到命令時,他就會這樣。
春衣忙裏偷閑,喝茶時和他說幾句話:李眠給你什麽,你對他那麽忠心耿耿的?
其實也沒給什麽。李眠救過他全家的命,代價是,家裏要把剛懂事的孩子賣給他。
賣了之後,改了名字,去學怎麽說話做事,學些文藝雅興,也要學怎麽打扮。
春衣笑笑:真是不拿人當人。你怎麽這樣老實?他現在都失勢了,你管他呢。
畢竟對全家都有救命之恩,阿泛沒春衣那麽霍得出去,所以也沒法回答。
春衣繼續很有春衣風格的發言:他只是救了你全家的命,你可以為他瘸了一條腿呢。
阿泛被逗笑了,抱着琴,肩膀微微顫個不停。
春衣:你們是怎麽被他救了?我猜猜?饑荒?丙辰那年的?
阿泛點頭。丙辰那年先是旱災,然後是饑荒,餓殍遍野。
春衣:那更不用報恩了。你想,饑荒不就是因為這些遍身羅绮的家夥沒及時送來救命糧嗎?他王府裏大魚大肉,偶爾為餓死百姓彈兩下琵琶就算有良心,你們沒飯吃,是因為飯都送去給他們了。
阿泛:那是天災。
春衣冷笑:反正他王府裏沒餓死一個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怎麽偏偏刍狗了你家的,沒刍狗他家的?
很多話不能說,也不敢說。阿泛只是靜靜撥着琴弦,答不上來。
午正三刻,醫師來了。春衣請醫師定期過來,替阿泛看傷腿。從前替李眠做事時,阿泛被人發現了,逃脫時被打斷了一條腿。
弄到了一些對方的把柄給李眠,但弄到的不多。所以對方只是被打壓了幾分,交出了兵權,告病賦閑。
現在随春衣住在皇都,偶爾還會看見這家的人,只是從未再見過對方本人。
下午,吃了藥,他覺得傷腿稍微舒服些了,打算去街上的茶葉店看看新茶。走過大街時,卻見到了那個人的儀仗駛過正街——
遠威将軍,楊老将軍楊裕。
過了大半日,阿泛沒有回來。
春衣昏天黑地忙碌一日,回到府中已是夜深。只是,阿泛還是沒有回來。